天下唱戏的人很多。
边陲的小镇,漆黑的长街。一家饭馆,两个恶人。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恶,但是脸却凶神恶煞。
一个人从不开口,没人见过他说话。
另一个人的鼻子被割掉,齐着脸割下去。
这是两个怪人。
第一个人身穿花袍,脚踩薄底快靴,上面别着羽毛。他已经是个老人,但神色依旧飞扬。
老人的眼睛里有光,惨淡的光。
他要了一盘牛肉,两壶好酒。
牛肉是带血的,而且刚刚切下来。
酒是老酒,烈到让人发颤。
可老人吃下这些,只需要三口。他的饭量很大,甚至要比饭馆里年青人还要大几倍。
第二个人是厨子,他无论切肉切菜,斟酒上酒,只要需要聚精会神的事情,他向来只盯着窗台。
他身穿玄色布衣,系着玄色腰带,就连他掌中的刀都是玄色的。
这个人的脸色也很黑,并且是阴黑,黑到看不清他的五官。
饭馆里很安静。
窗台上放着几张焦黄纸,用红墨写下几个名字。
风吹过,正落在老人的木桌上,被他双指夹住。
厨子吞了吞口水,双眼直盯着老人。他好像要把老人做成一道菜,然后吃了全身的肉。
这一张纸上写了三个人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都有更细的说明。
公孙无常。
二十六岁,胜三十七人,败一人。擅使一柄独木刀,刀法以不变为主,又以“独木刀法”打遍天下。
于双玉。
十七岁,胜十人,从无败绩。擅使一块冷玉袭人,真气繁多,能在一瞬间向人体内注入几道真气。
王不留行。
三十五岁,绰号“王不留行”,胜一人,败一人。轻功天下一流,无人能在白天追上他,除非在夜里袭击。
老人读完,门帘就已被推开了。
是一种饭馆里特有的味道,温暖又急促。门开时,这种味道也传来。
厨子忽然开口,沉声道:“老头儿,他们来了。”
老人抬起脸,问道:“他们?”他终于开口了。
厨子道:“就是你看见的那三个人。”
老人道:“公孙无常,于双玉,还有王不留行?”
厨子点头道:“他们就在你身后。”
老人并不转头,就已经感受到寒冷的气息了。
第一个人站在最前面,手中一柄细长的木刀,几乎没有厚度。他的脸色铁青,手上也已凸出道道青筋。
这柄刀恨不得下一刻就能飞出去,然后插在老人的喉咙上。
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血了,今天就是杀人的好日子。
正是因为没看见血,他的眼球乾涩,大部分都是白色。
他没有眼神。
或者说,是杀人的眼神。
从没有人说杀人也有黄道吉日,但祭祖的好日子,也完全能当作杀人的日子。
他是公孙无常,一个变化无常的人,江湖绰号“黑无常”。
第二个人是女人,一朵扎手的玫瑰。她的玉很重,并且是一块冷玉。她完全有把握,在玉拍到老人的时候,终结他的生命。
她穿一件青单衣,显得可爱。
可当你看见她的眼睛时,就不会这样觉得。
一双无神的眼,甚至不属于她。
它们有各自的主张,向四个方向任意地转。
她就是于双玉,一个靠自己内力杀人的人。她江湖绰号“笑无形”,嫣然笑容中,就可无形中取人性命。
第三个人手中没有兵器,双手揣在裤中,静立着如同木偶人。
他的眼睛很小,腿长而有力,只有一件短布衫。
当你想杀他的时候,你根本追不上;而他想杀你的时候,你永远躲不开。
让人头疼的人,而且他绝不留行。
日行万里,但不留任何痕迹。
这是一个杀人之后也不愿意留名的人。
他的眼睛灰蒙蒙的,可以看见雨和风暴。
他的速度堪称风暴。
他就是王不留行,没人清楚他的真名。
风很大,吹散了许多纸。
但是来的人只有他们三个。
老人仍坐在椅子上,甚至背上的神经都从未紧张过。
他的动作很慢,很悠闲,仿佛这三个人没有盯着他。
如往常一样喝酒,如往常一样吃肉。一切事情照常,任何人都左右不了他。
人总是要死的,老人可能很快,而年青人则很慢。
他们呢?
公孙无常长舒一口气,问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老人道:“公孙无常。”
公孙无常脸上略有喜色,但很快变成笑,冷笑。
他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老人道:“人生不过三件事,吃饭、睡觉。”
公孙无常问道:“最后一件呢?”
老人道:“喝酒。”
公孙无常方才脸色略凝重,现在已大笑起来。他跨步坐在长凳上,挑了一双木筷子。
于双玉和王不留行也坐下。
这三个人的动作很像,可性格完全不同。
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却是一路人,一路杀人的人。
公孙无常道:“十斤酒,三盘熟牛肉,一定要带血的。”
沉寂,阴沉。
这是厨子脸上的表情。
没人要吃带血的肉,还是熟肉。
这是对一个厨子的侮辱。
他冷冷问道:“一定要有血?”
公孙无常道:“一定!”
厨子道:“如果是我的血呢?”
公孙无常叹道:“那我就可以做到。”
厨子道:“所以你要的是牛身上的血,而且必须是熟血。”
公孙无常道:“不错。”
厨子道:“可我的肉已经切好了。”
公孙无常问道:“上面有血?”
厨子一字一字道:“没血,一点儿都看不见。”
公孙无常道:“那人血也是可以的,但必须是童子血。”
厨子问道:“人血还有讲究?”
公孙无常道:“人血当然有讲究,童子血是最好,既有血甜味,也不至于发腥。”
厨子道:“可我从不杀小孩子。”
公孙无常道:“我知道一个地方有。”
厨子道:“那我也不去。”
公孙无常道:“你不去,也必须有人流血。”
厨子忽道:“你非要吃血?鸭血也是血,你吃么?”
公孙无常道:“我非要吃血,而且必须是人血。”
厨子道:“你之前还要吃牛血。”
公孙无常笑道:“老子又变主意了。”
厨子道:“那你自己杀人,轮不着我出手。”
公孙无常道:“哦?你们店里的肉,难道不全是人肉?”
这话说完,已有不少人吐了出来,仔细看着肉馅。无论包子里,还是肉锅里,他们越看越觉得恶心。
毕竟吃的是人。
就算是许东楼,食客们也绝不允许他胡乱说话。
下场就是死。
公孙无常不死,就是他们被恶心死。
有两个大汉想拔刀杀了公孙无常,还有四个士兵也拔出了剑。
他们的兵器都很一般,拿在手上也不见得很厉害,可毕竟人多。
六个人,围着公孙无常一个人。
大汉对着官兵使了使眼色,示意现在动手。
可谁都没有料到,公孙无常竟然根本没躲。
他是铁打的汉子。
四个官兵,两人抓手臂,另两人抓腿,四人抓到之后,纷纷拔剑砍去。
他们砍的地方,都不是致命的地方,就因为他们是官兵。
而两个汉子,一人挺一柄刀,两柄雪亮的刀。
二人的刀飞快,第一把刀直插公孙无常的脖颈,第二把刀则砍他的小腹。
这两柄刀的速度奇快,来者也绝非等闲之辈。
他们的刀法算不上精妙,可就拔刀的那一刻,速度已经快如一匹战马。
于双玉和王不留行并没有动,他们只是吃着酒,笑呵呵地看着。
眼睛里已经有杀意,这是任何醉意都掩盖不住的。
他们仿佛已知道结果,就根本不会去出手。
公孙无常仍不动,如同一只雄狮,立在鬣狗堆中。
眼看毫无退路,公孙无常的独木刀也没拔出来,想来是必死无疑。
可公孙无常的人,本身就是变化无常!
他的刀也一样。
无常的刀。
只有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才会拔刀。
退到死地,方有生机。湖海虽大,不知所向;独木虽窄,路只一条。这就是独木刀法的真正意义,一个人唯独逼近死,才能活,否则就是毫无方向,无头苍蝇般活着。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尤其对于一个没有死过的人来说,要想创造出这套刀法,实在不容易。
公孙无常的确死过,他几乎死在了温城雪的刀下。
但这一次,他不会让任何人杀了他。
刀光一闪。
棕黄色的刀,还有枯木的松香。
这是所有人感受到最美的一刻。
秋天是这种颜色,夹杂着昏色的光。
人们总是爱秋,这是一个爽快的季节,潇洒的季节。
可他们忘了一点。
秋天也意味着寒冬将至。
下一刻,血光飞溅。
就像雪花般坠落。
最美的时候,就是死时。
六颗血淋淋的头。
他们全都死了。
公孙无常收刀。
他收刀的姿势很诡异,甚至整个人都还坐在长凳子上,就已然把刀收回来了。
于双玉忽然笑道:“公孙大哥,你的刀又慢了!再过几年,恐怕要输给我。”
公孙无常竟丝毫未动,笑道:“我的刀慢,是因为他们太弱,根本没让我死。”
于双玉问道:“一定要死,才能把刀用到极致?”
公孙无常点头道:“一定。”
于双玉道:“可温城雪的刀,要比你的还快!”
公孙无常冷笑道:“他的刀快,正是因为他要死。”
于双玉惊道:“他要死?谁会去杀他?”
公孙无常道:“我。”
于双玉道:“你?”
公孙无常道:“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杀温城雪。”
于双玉道:“你应该现在就去找他。”
公孙无常叹道:“他并没有那样好找,自然也没那么容易被我杀。”
于双玉沉默了。
她很喜欢公孙无常的人。他的情绪变化无常,杀人时平静,相反,做别的事情就会激动。
小二早就打了酒,端到木桌子上。
他们还在喝酒,一碗一碗地进肚。
似乎永远都不会醉,如果醉了,就不再是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