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独木刀法

天下唱戏的人很多。

边陲的小镇,漆黑的长街。一家饭馆,两个恶人。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恶,但是脸却凶神恶煞。

一个人从不开口,没人见过他说话。

另一个人的鼻子被割掉,齐着脸割下去。

这是两个怪人。

第一个人身穿花袍,脚踩薄底快靴,上面别着羽毛。他已经是个老人,但神色依旧飞扬。

老人的眼睛里有光,惨淡的光。

他要了一盘牛肉,两壶好酒。

牛肉是带血的,而且刚刚切下来。

酒是老酒,烈到让人发颤。

可老人吃下这些,只需要三口。他的饭量很大,甚至要比饭馆里年青人还要大几倍。

第二个人是厨子,他无论切肉切菜,斟酒上酒,只要需要聚精会神的事情,他向来只盯着窗台。

他身穿玄色布衣,系着玄色腰带,就连他掌中的刀都是玄色的。

这个人的脸色也很黑,并且是阴黑,黑到看不清他的五官。

饭馆里很安静。

窗台上放着几张焦黄纸,用红墨写下几个名字。

风吹过,正落在老人的木桌上,被他双指夹住。

厨子吞了吞口水,双眼直盯着老人。他好像要把老人做成一道菜,然后吃了全身的肉。

这一张纸上写了三个人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都有更细的说明。

公孙无常。

二十六岁,胜三十七人,败一人。擅使一柄独木刀,刀法以不变为主,又以“独木刀法”打遍天下。

于双玉。

十七岁,胜十人,从无败绩。擅使一块冷玉袭人,真气繁多,能在一瞬间向人体内注入几道真气。

王不留行。

三十五岁,绰号“王不留行”,胜一人,败一人。轻功天下一流,无人能在白天追上他,除非在夜里袭击。

老人读完,门帘就已被推开了。

是一种饭馆里特有的味道,温暖又急促。门开时,这种味道也传来。

厨子忽然开口,沉声道:“老头儿,他们来了。”

老人抬起脸,问道:“他们?”他终于开口了。

厨子道:“就是你看见的那三个人。”

老人道:“公孙无常,于双玉,还有王不留行?”

厨子点头道:“他们就在你身后。”

老人并不转头,就已经感受到寒冷的气息了。

第一个人站在最前面,手中一柄细长的木刀,几乎没有厚度。他的脸色铁青,手上也已凸出道道青筋。

这柄刀恨不得下一刻就能飞出去,然后插在老人的喉咙上。

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血了,今天就是杀人的好日子。

正是因为没看见血,他的眼球乾涩,大部分都是白色。

他没有眼神。

或者说,是杀人的眼神。

从没有人说杀人也有黄道吉日,但祭祖的好日子,也完全能当作杀人的日子。

他是公孙无常,一个变化无常的人,江湖绰号“黑无常”。

第二个人是女人,一朵扎手的玫瑰。她的玉很重,并且是一块冷玉。她完全有把握,在玉拍到老人的时候,终结他的生命。

她穿一件青单衣,显得可爱。

可当你看见她的眼睛时,就不会这样觉得。

一双无神的眼,甚至不属于她。

它们有各自的主张,向四个方向任意地转。

她就是于双玉,一个靠自己内力杀人的人。她江湖绰号“笑无形”,嫣然笑容中,就可无形中取人性命。

第三个人手中没有兵器,双手揣在裤中,静立着如同木偶人。

他的眼睛很小,腿长而有力,只有一件短布衫。

当你想杀他的时候,你根本追不上;而他想杀你的时候,你永远躲不开。

让人头疼的人,而且他绝不留行。

日行万里,但不留任何痕迹。

这是一个杀人之后也不愿意留名的人。

他的眼睛灰蒙蒙的,可以看见雨和风暴。

他的速度堪称风暴。

他就是王不留行,没人清楚他的真名。

风很大,吹散了许多纸。

但是来的人只有他们三个。

老人仍坐在椅子上,甚至背上的神经都从未紧张过。

他的动作很慢,很悠闲,仿佛这三个人没有盯着他。

如往常一样喝酒,如往常一样吃肉。一切事情照常,任何人都左右不了他。

人总是要死的,老人可能很快,而年青人则很慢。

他们呢?

公孙无常长舒一口气,问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老人道:“公孙无常。”

公孙无常脸上略有喜色,但很快变成笑,冷笑。

他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老人道:“人生不过三件事,吃饭、睡觉。”

公孙无常问道:“最后一件呢?”

老人道:“喝酒。”

公孙无常方才脸色略凝重,现在已大笑起来。他跨步坐在长凳上,挑了一双木筷子。

于双玉和王不留行也坐下。

这三个人的动作很像,可性格完全不同。

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却是一路人,一路杀人的人。

公孙无常道:“十斤酒,三盘熟牛肉,一定要带血的。”

沉寂,阴沉。

这是厨子脸上的表情。

没人要吃带血的肉,还是熟肉。

这是对一个厨子的侮辱。

他冷冷问道:“一定要有血?”

公孙无常道:“一定!”

厨子道:“如果是我的血呢?”

公孙无常叹道:“那我就可以做到。”

厨子道:“所以你要的是牛身上的血,而且必须是熟血。”

公孙无常道:“不错。”

厨子道:“可我的肉已经切好了。”

公孙无常问道:“上面有血?”

厨子一字一字道:“没血,一点儿都看不见。”

公孙无常道:“那人血也是可以的,但必须是童子血。”

厨子问道:“人血还有讲究?”

公孙无常道:“人血当然有讲究,童子血是最好,既有血甜味,也不至于发腥。”

厨子道:“可我从不杀小孩子。”

公孙无常道:“我知道一个地方有。”

厨子道:“那我也不去。”

公孙无常道:“你不去,也必须有人流血。”

厨子忽道:“你非要吃血?鸭血也是血,你吃么?”

公孙无常道:“我非要吃血,而且必须是人血。”

厨子道:“你之前还要吃牛血。”

公孙无常笑道:“老子又变主意了。”

厨子道:“那你自己杀人,轮不着我出手。”

公孙无常道:“哦?你们店里的肉,难道不全是人肉?”

这话说完,已有不少人吐了出来,仔细看着肉馅。无论包子里,还是肉锅里,他们越看越觉得恶心。

毕竟吃的是人。

就算是许东楼,食客们也绝不允许他胡乱说话。

下场就是死。

公孙无常不死,就是他们被恶心死。

有两个大汉想拔刀杀了公孙无常,还有四个士兵也拔出了剑。

他们的兵器都很一般,拿在手上也不见得很厉害,可毕竟人多。

六个人,围着公孙无常一个人。

大汉对着官兵使了使眼色,示意现在动手。

可谁都没有料到,公孙无常竟然根本没躲。

他是铁打的汉子。

四个官兵,两人抓手臂,另两人抓腿,四人抓到之后,纷纷拔剑砍去。

他们砍的地方,都不是致命的地方,就因为他们是官兵。

而两个汉子,一人挺一柄刀,两柄雪亮的刀。

二人的刀飞快,第一把刀直插公孙无常的脖颈,第二把刀则砍他的小腹。

这两柄刀的速度奇快,来者也绝非等闲之辈。

他们的刀法算不上精妙,可就拔刀的那一刻,速度已经快如一匹战马。

于双玉和王不留行并没有动,他们只是吃着酒,笑呵呵地看着。

眼睛里已经有杀意,这是任何醉意都掩盖不住的。

他们仿佛已知道结果,就根本不会去出手。

公孙无常仍不动,如同一只雄狮,立在鬣狗堆中。

眼看毫无退路,公孙无常的独木刀也没拔出来,想来是必死无疑。

可公孙无常的人,本身就是变化无常!

他的刀也一样。

无常的刀。

只有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才会拔刀。

退到死地,方有生机。湖海虽大,不知所向;独木虽窄,路只一条。这就是独木刀法的真正意义,一个人唯独逼近死,才能活,否则就是毫无方向,无头苍蝇般活着。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尤其对于一个没有死过的人来说,要想创造出这套刀法,实在不容易。

公孙无常的确死过,他几乎死在了温城雪的刀下。

但这一次,他不会让任何人杀了他。

刀光一闪。

棕黄色的刀,还有枯木的松香。

这是所有人感受到最美的一刻。

秋天是这种颜色,夹杂着昏色的光。

人们总是爱秋,这是一个爽快的季节,潇洒的季节。

可他们忘了一点。

秋天也意味着寒冬将至。

下一刻,血光飞溅。

就像雪花般坠落。

最美的时候,就是死时。

六颗血淋淋的头。

他们全都死了。

公孙无常收刀。

他收刀的姿势很诡异,甚至整个人都还坐在长凳子上,就已然把刀收回来了。

于双玉忽然笑道:“公孙大哥,你的刀又慢了!再过几年,恐怕要输给我。”

公孙无常竟丝毫未动,笑道:“我的刀慢,是因为他们太弱,根本没让我死。”

于双玉问道:“一定要死,才能把刀用到极致?”

公孙无常点头道:“一定。”

于双玉道:“可温城雪的刀,要比你的还快!”

公孙无常冷笑道:“他的刀快,正是因为他要死。”

于双玉惊道:“他要死?谁会去杀他?”

公孙无常道:“我。”

于双玉道:“你?”

公孙无常道:“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杀温城雪。”

于双玉道:“你应该现在就去找他。”

公孙无常叹道:“他并没有那样好找,自然也没那么容易被我杀。”

于双玉沉默了。

她很喜欢公孙无常的人。他的情绪变化无常,杀人时平静,相反,做别的事情就会激动。

小二早就打了酒,端到木桌子上。

他们还在喝酒,一碗一碗地进肚。

似乎永远都不会醉,如果醉了,就不再是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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