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听书阁中,太子孤灯独坐,孑然神伤。本来得不到闵儿垂青相爱,已是落寞至极,后来受到雪儿的痴心缠绵、浓浓爱意所感化,情伤略减,日子才稍微好过了一些。谁知到头来连雪儿也被逼迫离开他,如今心头空空,飘飘荡荡,哪里还寻得到归宿?辗转反侧了一夜,始终放心不下雪儿,总觉得实在不该让她因为自己而遭受冤狱凌辱,便决定想办法把她解救出来。
次日一早,太子独自去见王皇后,刻意替雪儿求情。王皇后开解道:“为娘并非不怜惜你们两人感情至深,也不是没想到许娥设局陷害雪儿之可能,只是替你的前程着想。既然许娥做到了此种地步,她与雪儿就不可能同侍枕侧,两人之中,你只能选择其一。”太子负气道:“那我宁愿选择雪儿。”
王皇后叹息道:“傻孩子,你现今已娶许娥为正妃,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难道想将许娥休掉不成?恐怕她还没出太子宫门,你就已经被贬去太子储君之位了。”太子心中郁郁,本想直言:“这样的储君之位不要也罢。”但怕王皇后生气伤心,终究没能说得出口。
王皇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敦敦教诲道:“你以为放弃太子尊位,就能与心上人安安稳稳的呆在一起么?只要你是皇儿嫡子,就注定难逃权谋倾轧,勾心斗角,就必定成为某些觊觎皇权尊位之人的眼中钉。无论你到哪儿,如何忍让,他们都不会放过你。本当属于你的皇位,你逾是退让,逾是走上绝路,最终可能连自己的至亲至爱也保不住。古时晋文公避难乞吃列国诸侯的故事,便是前人之鉴,经史子传中尚有许多此类故事。你自幼酷爱读书,阅卷如山,应当深明此番道理才是。”
太子大半年来连遭凶险,出生入死,当然能领悟王皇后话中深意,虚心接受道:“母后铭训,孩儿谨记在心。但想雪儿应当无罪,不该受到掖庭监牢之罚。”王皇后道:“若不如此,许娥岂肯收手。假如她昨晚能忍让雪儿,日后必定还会再寻机生事,若是将事体闹大,后果不堪设想。为娘考虑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帮你和雪儿来个一刀两断,把她监禁起来,免得你再日夜惦记着她。”
太子觉得这般对待雪儿太过绝情,于心不忍道:“母后处事有方,可孩儿心里实是不安。”王皇后宽慰他道:“你不必替雪儿担心,为娘已顾及到你的感受,专门派人前去交待掖庭令丞,命他好生照料雪儿。眼下对雪儿不过是名义上收监,并非真的把她当作犯人处置。你若是真心待她,就好好安守本分,等你继位登基之后,为娘定将你的雪儿毫发无损原模原样的奉还给你。”
太子心下稍安,拳拳嘱托道:“承蒙母后思虑周全。都是孩儿不孝,不该胡乱添事,但求母后不记孩儿之过,务必能够善待好雪儿。”言毕向王皇后至恭至敬的拜倒在地。王皇后将他扶起,拉到身边,心疼的道:“骜儿,普天之下,名姝令媛比比皆是,等你登上皇位,相中哪个就挑选哪个,何必执意专情在一个雪儿身上?”
太子想起闵儿来,但觉幽怨难平。欲将实情告知王皇后,又怕对雪儿更加不利,心绪烦乱,不知从何说起,无奈痴痴的道:“只怕孩儿看上的人,都未必能与她长相厮守。”
王皇后见他用情太专,似有抱怨之怀,苦心规劝道:“你已经长大了,须得明白有许多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即使不如意,也得面对忍受;就算非己所愿,仍须顾全担当。为娘早已听到风言风语,说你故意冷落许娥,眼中根本没有她这个正妃,那就是你的不对了。试想她一个刚过门的新婚媳妇,如何能忍受独守空房的寂寞?谁会甘心遭受夫君嫌弃?更何况你和雪儿还在一旁热火朝天地寻快活,她哪里能看得下去?你们岂不是故意刺激她么?设身处地想来,昨晚她阴使心计赶走雪儿,其实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她。今后你还是得好好待她,莫要再惹出乱子来。”
太子心中不满,感慨万千,抑郁道:“母后所说当然在情在理,可为何不设身处地替孩儿想一想,与许娥这种权势婚姻,孩儿怎能开心乐意?”王皇后听了,生气起来,责备道:“皇儿怎能有此等想法?!许娥哪一点配不上你?自古婚姻媒约乃受父母之命,你若执迷忤逆,就是不忠不孝,真的要气死为娘了!”
太子见母亲气恼,不得不强忍抵触之情,默然不语。他何尝不知忠孝之义!对父母尊长又何尝不亲不敬!可就是想不明白,儿女之私与忠孝之间到底有多少干系?若说自己无能胜任皇位,父皇不待见自己也就罢了,可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母亲为何就是不能体谅自己的苦衷,由自己做一次主儿?
王皇后看到太子一副漠然的情状,放心不过,继而拳挚告诫道:“就算与许娥的婚事令你不称心,也不能由你任性胡来,一意孤行,感情用事。须知这可是关系前程的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差池。将来你要面对的事情还会更多、更复杂,你的一言一行都将影响到天下万民百姓,牵动着兴国安邦大业,许多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你的手中。你须得把花前月下的儿女私情收起来,拿出大丈夫治国安邦的气度,专心为政,稳妥慎重处事。”
王皇后教训的口气说得越来越重,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大义不容辩驳,太子只得唯唯诺诺,虚颜以应。想到继位之事完全取决于父皇的喜好,眼下自己前程未卜,已经生出许多事情来,更加心烦意乱,不想续听王皇后絮叨下去,便托言告辞。
回到太子宫中,适好见到许娥,想起母亲苦口婆心的教诲,尽量克制内心厌恶,对许娥强装显得亲热起来。在宫人面前对许娥也学得乖巧许多,处处以礼相敬,举案齐眉,表面似如恩爱夫妻一般。但要他马上改变对许娥的看法,心里仍是拐不过弯来,私底下隔膜更深,形同路人。
晚间太子倒是不再跑到听书阁去躲避许娥,却也不愿与她同床共枕,摒退所有侍寝的宫人仆从,把自己关在寝殿内雪儿曾经歇宿过的侧室中孤榻独眠,睹物思人。外人不知,只道太子已经与许娥和好,尽皆暗暗扼腕称幸。
许娥是个有心计之人,知道太子对自己的亲近纯系装模作样,假于应付,实际上仍无半点夫妻恩爱之情。不由得疑心更重,想弄明白太子在打什么主意,夜夜守在侧室门外,一时落泪哀泣,一时柔声诉询,总望敲开室门进内与太子化解嫌隙。太子恼其心如蛇蝎,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装作呼呼大睡,就是不纳许娥入内。
两人似此煎熬了数日,太子对雪儿的担忧记挂有增无减。虽然王皇后答应会照顾好雪儿,但永巷诏狱素以酷刑闻名,太子总怕事情有变,便在夜间找了个适当时机,瞒着宫内上下人等,私自悄悄前去掖庭永巷狱中探视雪儿。
永巷诏狱位于未央后宫的一侧,是一条狭长的小巷。起初是皇宫内未分配到各宫去的宫女集中居住的地方,后来成了专门单独关押宫中女犯的监牢。依照当时制度,永巷诏狱管理甚严,即使是宫中之人,也须有皇后和掖庭令的手诣才能入内探视,非宫内之人根本无法进去。后来皇上宠幸傅昭仪和冯昭仪,掖庭令不敢得罪权贵,才向皇上的宠妃放宽了限制。不过因永巷恶名昭著,宫女、妃嫔闻之色变,视入内为不祥之兆,几乎无人愿意破例前往。
守狱宫监认得太子,不敢强行盘查阻拦,低声下气询问清楚太子要找之人,知道他是私下探监,便偷偷地领他入内去见雪儿。太子之前只听说过永巷诏狱之状,却从未见识过,如今亲眼目睹,但见长巷单房十来间,青瓦琉璃,素墙整洁,虽然简陋质朴,却也不似传闻那般阴森可怖。只是整个狱中,好像就只关了雪儿一人,静悄悄的仿如世外幽冥之所。原来元帝一朝,王皇后入主后宫,为人谦和,宽容忍让,宫内少了许多妃嫔争斗,即使偶有坐事蒙冤之人,也多是送往暴室、织室等处,罚做些苦力劳作而已,永巷诏狱遂几成空牢。
雪儿手无铐镯,仅戴着脚镣,见到太子,登时悲喜交集,扑到太子身上,泣不成声,凄楚道:“镐民哥哥,我以为今世都见不着你了。你是来领我出去的么?”太子望了一眼守在牢门外的宫监,颇为歉疚道:“没有皇后娘娘的许可,我无法将你从这里弄出去。”雪儿甚感失望,赌气道:“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想看我死了没有?”
太子借着夜烛之光打量了雪儿一番,见她没有受到刑罚,只是经历伤心惊吓略显憔悴而已,方才放下心来,将王皇后之意告诉雪儿,好让她宽怀。雪儿抑制激动之情,哀叹道:“早知你娘的良苦用心,我就不用逃了,害得他们给我带上这副脚镣,整天压得脚踝生痛,难过死了。”太子吃惊问道:“你想设法逃走?”
雪儿气鼓鼓的道:“我不逃出去,难道在这里等死么?刚把我关进来时,他们以为我好欺负,就没上铐镣。我趁看守不注意,便飞身跃上屋顶逃走,本来已经越出了几道宫墙,以为很快就能逃出皇宫去,没想到皇宫守卫那么严,最后还是被宫监和卫士们发现,捉了回来。他们害怕我再次出逃,才用这副鬼东西把我的双脚套住。”
太子安慰她道:“你暂时不要着急,先安心在这里呆着,我回头想办法让宫监替你把脚镣除掉。”雪儿听了满脸不高兴,嗔道:“你还想让我呆在这里?”太子道:“你在这里不会有事,母后已经答应过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雪儿道:“我可不想被当头猪养着。没日没夜被关此间,就像鸟儿被关进了笼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都闷死了。况且你娘已经骗过我们一次,还能相信她么?”
太子小声道:“母后其实并没有骗我们,她只是不想让许娥把事情闹大,不得已才把你关起来,好避开许娥的风头。等我继承皇位之后,定会娶你入宫,到时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雪儿道:“我已经不是三岁孩童,休想拿这等甜头来哄我。你什么时候才能做皇上?你保准能继承皇位么?指不定我在这里老死了,也还没盼到尽头。”
两人说到心酸为难处,太子无言以对。雪儿不安道:“镐民哥哥,我怕等不到那时候。若要呆在这里,除非你能天天进来陪我。”太子道:“如果能够,我当然愿意。但这里看守太严,出入不便,就连这一次我也是偷偷进来。若是给母后知道了,还不知她会如何责骂我呢。”雪儿愈加伤心,道:“那就不要叫我在这里傻等,赶紧想个法子让我出去。”
太子无计,不知如何安抚雪儿为好。雪儿贪恋地靠着太子的肩膀,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如果我死了,他们会不会把我送出宫外去?”太子不解其意,担心道:“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你千万别想不开。”雪儿认真的道:“我只是问你话,又没说我要去死。你老实回答我就好。”太子道:“皇宫不是墓地,死人当然要送出宫去埋葬。”
雪儿猛地拍了一下太子的胸膛,高兴得蹦了起来,忘记脚上戴着铁镣,差点儿没被绊倒。太子被吓了大一跳,不知她是何意。雪儿向牢房外探头探脑张望了一番,才伏在太子的耳边悄声道:“我想到从这里逃出去的办法了。”
太子欲知其详。雪儿小声道:“还记得在思归崖下的情景么?你把那古怪头陀教授你的假死之法传授给我,明日一早我便依法装死。等仵工将我抬出皇宫之后,你再照准穴位将我弄醒,那样我不就逃脱监牢了么?”太子立马摇头道:“不行,在此等地方装死可不是闹着玩的。”雪儿若有所思地望了太子一眼,怪怪的道:“装死总比真个死在这里好。”
太子察觉她神情有些异样,以为她忧虑过多,不以为然道:“你怎可能会死在这里?”雪儿细细斟酌了片刻,道:“我可不是胡思乱想来着。今日午间我的确做了一个梦,见到自己被送来的饭菜毒死了,醒后仍心有余悸,至今茶饭不思。”太子关切问道:“你没有吃晚饭?一直饿到此时?”雪儿幽幽点了点头。
太子哑然笑道:“梦里的事岂能当真,你不吃东西,才会真的被饿死。晚饭在哪儿?这么冷的天,搁了大半夜,估计早已冻成硬疙瘩吃不得了,我让宫监拿去给你换上热的来。”雪儿道:“不用麻烦了。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太子体贴道:“你若害怕,我陪你一起吃,要是有毒,咱俩就死在一块儿。”
雪儿为太子的至诚所动,伸手向阴暗角落里的一篓饭菜指了一指。太子快步走过去,刚要提起饭篓,却猛地吃了一惊。俯身之际,但见一只毛绒绒的鬣鼠正趴在饭菜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雪儿原本只是口上说来,想不到真有意外,赶忙趋近详察,发觉那鬣鼠显然不知何时过来偷吃饭菜,蹊跷送命。
“难道给雪儿送来的饭菜真的有毒?!”太子如遭五雷轰顶,一下子呆若木鸡,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雪儿倒沉着冷静,移近烛火仔细照辨饭菜的情状,见其色泽隐然不同寻常,联想到所梦之兆,当即断定内中必有猫腻,刹那真个不寒而栗。若不是幸有天助,她必如那鬣鼠一般,已成饭后冤魂!
太子顷刻回过神来,怒不可遏,急欲召宫监进来查问真相。雪儿止住他,点醒道:“你先不要说饭菜里有毒,否则吓着了宫监,他必定不肯如实交待。”太子觉得此虑不无道理,强压住火气,改到室外向宫监打听当日何人给雪儿张罗晚膳。宫监说是依从宫内的规矩在下人的饭食中分取,由他亲自送来。太子旁敲侧击试探宫监的口风,却全无下毒之疑。
雪儿在室内偷偷听着,见太子问不出结果,便喊他回入室内,暗暗劝道:“镐民哥哥,你不必枉费苦心了。能在给我的饭菜上做手脚,必是宫内之人。要查明究竟,决非易事。你不妨仔细想想,何人最有可能指使宫人加害于我?”太子断然道:“许娥最是可疑。”雪儿慎重问道:“若不是她呢?”太子道:“余皆不合常理。”
雪儿另有所虑道:“不合常理,未必没有可能。但凡觉得除掉我将有利于你,哪个不可疑?”太子摸着脑门嘀咕道:“难不成是母后?”雪儿凄然道:“我可不敢妄疑皇后娘娘。”太子道:“那你何惧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雪儿拖着沉重的脚镣踱了几步,柔声道:“镐民哥哥,不管送来的饭菜是否有毒,不管是谁想害我,其人在暗处,你我在明处,都不好对付。你若为此闹个天翻地覆,没准儿正中恶人圈套,教皇上废黜你的太子之位。眼前善策,最好是将计就计,让我先逃出到宫外再说。”太子不甘心道:“我可不想纵恶为患。”雪儿淡然道:“你身为太子,尚有人胆敢谋害。我身为一介民女,被人算计根本不值一提。日后你要继承皇位,此时须隐忍为安,多加小心才是。”
太子见雪儿尽替自己着想,不得已将就问道:“如何将计就计?”雪儿道:“既然有人要我去死,我便趁机装死。一来让害我之人大快其怀,免却再生事端,二来我到了宫外,我们另觅相聚之处,不去招惹许娥姐姐忌恨,岂不是一了百了。”太子听得雪儿绕来绕去重又回到先前的主意上,不敢遽表认同。
待细细想了一遍,觉得不太有把握,顾虑道:“我担心闹不好仵工真个把你当死人埋了,反倒害了你。”雪儿决然道:“即使将我埋掉,你只要及时偷偷挖我出来,依法施为将我弄醒,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定能化险为夷。”
太子仍是不依。雪儿生气道:“就算我死了,也比闷在监牢里日盼夜盼见不到你,出入不得自由,等着遭人毒手的好。”太子拗不过雪儿执意冒险,犹豫道:“时日过了这么久,我怕记不准法门。”雪儿嗔怪道:“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让我从这里出去。”太子认认真真的道:“我实确害怕出现差池闪失,把事情搞砸了。”雪儿固执道:“趁宫监不明就里,我们可先悄悄试演一回,以保万无一失。”太子体谅到她的处境,心头一软,顽强答应。
当下边回忆边向雪儿讲授假死之法。雪儿心性灵巧,且当日曾配合太子施展过此门奇术,不难领会其中诀窍。随后两人避开外面的宫监试了一遍,果然灵验。雪儿感激太子愿意迁就自己,想到很快便能出此囹圄,只要到了禁宫之外手脚自由,当然就有办法重与太子私下幽会,不由得心花怒放,躺在地上喜滋滋地搂着太子亲了数下,不肯爬起身来。
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两人虽未成亲,但雪儿已委身太子,两人曾同床共枕厮守多日,自然不再像情窦初开时那般含蓄羞涩,当下躲在暗处极尽缠绵亲热了一番。因太子不宜在永巷监牢中久待,两人商量好雪儿逃脱牢笼之后的打算,便依依而别。
行将离去之时,太子终究放心不下,对雪儿道:“将来你成了个活死人,如何还能娶你入宫为妃?”雪儿听见太子不忘彼此恩爱为她计想,暗地里心事怡然,甜蜜如饴,表面上却装作毫不在乎道:“只要你我能够在一起,管那些虚名俗份做什么?况且日后你若做了皇上,我是人是鬼,完全由你说了算,谁敢妄加猜疑?指不定个个把我供奉为神仙,岂不更好。”太子听了,方才稍安。
返回自己宫内,太子密切留意永巷诏狱的动静。次日早膳过后,果然获知雪儿的死讯。太子宫上下得闻噩耗,除许娥及其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从外,其余人等无不偷偷替雪儿惋惜,只是碍于许娥的情面,不敢公然议论。
许娥私底下当然大快心头,表面上却装得兔死狐悲,马上要太子同她一道到未央宫椒房殿向王皇后请求厚葬雪儿。太子心知许娥虚情假意,本来极不情愿与她结伴前往,但自己正急着赶去未央宫了解清楚雪儿的善后情况,好相机依计行事,无奈只得陪许娥走一趟。
王皇后不知雪儿假死,既显得感到意外,也显得悲悯动容,更怕太子受不了打击。眼见太子虽模样哀戚,但当无大碍,方才稍稍放宽心来。许娥抢先替雪儿多说好话,表明来意。王皇后只道她有愧于心,简简单单敷衍她几句,却不同意厚葬雪儿,指明轻重道:“雪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不幸天妒芳容,年少夭折,用不着依妃嫔之例为她的后事大肆张罗。”
太子自是全不在乎这些仪式,为能依照与雪儿商定之计行事,扮得甚是伤心悲痛,恳求王皇后:“雪儿命中无缘等到被聘入宫,便弃孩儿而去,毫无名份。既然不得入葬皇家陵寝,好生也须给她安葬一个妥当的去处,以令孩儿心安。”王皇后体恤其苦情,顺着其意问道:“我儿有心将她安葬在何处?”太子道:“城外南山之麓的荒野中有一处废弃的宫阁,归属上林苑辖域,平日无劣民闲杂人等打扰,甚是清静。敢望母后恩准将雪儿葬在该处宫阁的后山平整之地,好歹令其阴魂有个歇息之所。”
王皇后叹息一声,点头答应,着即吩咐宫监派仵工将雪儿假死之身送到城外南山太子所指的荒野中悄悄埋掉。她一早得悉雪儿假死之讯,最先想到的就是不能让此事给太子增添麻烦,当然要快刀斩乱麻,草草为雪儿处理后事。殊知此举正中太子下怀。
太子情知雪儿的境况拖延不得,若依许娥之议厚葬雪儿,必耽误雪儿脱险之机,而王皇后对雪儿作速处置,乃最好不过。当下希望能够护送雪儿前去嫔葬,以便出得皇宫之后即暗暗将她弄醒,让她在途中好伺机逃走。遂佯装难抑哀恸,向王皇后奏请道:“孩儿与雪儿曾经共历患难,朋友一场,既然许爱妃不计前嫌,孩儿想送她一程,以尽相交情义。”
王皇后偷眼去看许娥,见她隐然似有不悦之色,转而开导太子道:“你贵为一国储君,行事须得注意场合分寸,不可造次。雪儿未嫁而薨,瘴气太重,你最好不要前去送她。若是顾及朋友之情,等到安葬之后再去凭吊不迟。”太子显得愈加悲戚起来,刻意相求,王皇后却坚决不允。
许娥心里虽然妒忌,却想借机博得太子好感,卖个顺水人情道:“夫君重情重义,甚是难得。恳望皇后娘娘恩准夫君所请,若是放心不下,且由妾身陪同夫君前去即可。”太子见许娥尽想缠住自己,甚是恼嫌,没好气的道:“许爱妃同去,只怕雪儿魂魄更是难安。”许娥讨了个没趣,脸上立现尴尬之色。
王皇后知道太子心里必定责怪许娥,不想让儿子儿媳闹僵,从中调和道:“骜儿,安葬死人乃有一定的规矩,你的确不宜为雪儿送葬。须等雪儿入土为安,你才好到她的坟前洒扫祭吊。至于娥儿,就不必同去了,留在此处陪本宫说说话儿。”许娥何等乖巧,对王皇后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太子眼见王皇后心意已决,自己除了掐着时辰赶到坟场去挖人,已无转圜之计。为尽快将雪儿解救出来,急急起身告辞。王皇后见他行色匆匆,怕他因情误事,便又叮嘱道:“你最好放宽心,不要哭丧着脸前去,免得闹出流言蜚语来,惹人笑话。而且你务须多带些卫士人手,免得在荒郊野地生出意外。”太子立马收敛戚容,应道:“孩儿记住了,一定会小心行事。”
王皇后想了一想,似觉过意不去,安抚太子道:“人死不能复生,有些事天命难违,你在雪儿坟前尽些情份就可以了。日后再派个得力的差役到雪儿的家里去,把她的事情告知其家人,好让往后清明寒食时节有人给她上坟,不致使她成为孤魂野鬼。到时对其家人务须好言安慰,赏赐些钱财,免得其家人伤心多事。”
太子心中有数,不管王皇后说什么,自己能否办得到,尽皆应承,生怕听她唠叨延误时辰。王皇后似因雪儿之死多少有些不安,句句叮咛细致。太子好不容易耐心听完母亲交待,赶紧去找宫监,要其催促仵工尽快送雪儿出殡。然后盘算好时辰,作速赶回自己的宫内筹备下一步对策。
待探知雪儿确实已经上路,即换上一身便服,瞒着宫人,独自从宫旁小门悄悄溜出宫去。到得宫外,寻个乔装易容的去处打扮成平民百姓,又专程到集市上买了铁臿、铁锄、坐骑,方才策马出城,寻路赶往埋葬雪儿之地。
到了雪儿的坟前,发现仵工已经离去。因安葬得匆忙,小小新冢土质疏松,宛如草堆。若不是墓前临时立着一块木碑,仓促写有“雪儿之墓”四字,太子还真不敢相信其处便是埋葬雪儿的所在。匆促环顾周遭,见远近无人,急即挥舞铁臿、铁锄将墓冢挖开,撬起棺盖一看,蓦地大惊失色。但见棺内空空如也,哪里有雪儿的身影!
太子这下慌了手脚,急忙向四处搜找,甚且到附近的宫阁中查看,皆全无雪儿的踪迹。绝望回到墓冢之旁,一跤坐倒在地上,忧心焦惧,惶惶不已,懵懵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以至陡生变数,莫知是好是坏。发呆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只好重将空棺按墓冢原样封埋,以免招人眼目,寻根究底,惹出更多事情来。
处理完空冢,打算尽快赶返京城之内,私下去找给雪儿善后的仵工查问究竟,便策马驰出荒野,循着来时道路,失魂落魄往京城飞奔。正马不停蹄之际,忽见从京城方向来了一辆轺车,上面坐着一位苍发老者。本来此条山道较为偏僻,日常鲜有人往来,乘坐轺车更为少见,太子虽然觉得奇怪,但因忧心如焚,行脚匆匆,全没在意,纵马从车旁疾闯而过。
岂料山道太窄,车骑交错之时,太子的坐骑不小心蹭中轺车之毂,险将那老者连人带车挤落到道沟里去。亏得那老者身手敏捷,及时抓牢车辕马缰硬生生将轺车稳住。太子勒马回头看见那老者无事,顾不得下马致歉,略略抱拳作揖,说声“失敬”,继而急欲赶路。
那老者面露愠色,探身将手中的马鞭往太子坐骑的后腿用力一抽。那坐骑吃痛,腾身后踢,把太子掀下马来。太子想不到那老者会对自己的坐骑使坏,忍痛从地上爬起,怒道:“你这老人家忒是可恶,为何要惊吓我的坐骑?”
那老者也不下车,桀桀笑道:“礼尚往来嘛,似你这等莽撞无礼的少年人,须得吃些苦头才知道如何敬重长辈。”太子争辩道:“我已经向你施礼陪歉,你还想要怎的?”那老者道:“你在马屁上随便晃荡一下,就算是陪歉了么?连个认错的样儿都没有!你且遵照汉人的仁义礼教,拿出点儿诚意出来。”
太子听了此言,始留神打量那老者,见他虽是一身汉人打扮,长相却更像是胡人,当即不客气问道:“你到底是胡人还是汉人?也配谈仁义礼教么?”那老者正色道:“老夫当然是地地道道的胡人,只因仰慕大汉乃礼仪之邦,才前来汉地做事。所以遇上你这个汉人无赖,便想教训一下,免得你年少轻狂,不识天高地厚。”
太子见他强词夺理,担心被他纠缠不休,遂不和他计较,抓紧上马赶路。但那坐骑的后腿被鞭抽之后,似已骨折,连空骑站着都在微微发抖,等得太子爬上其背,刚迈两步即趴倒在地,立不起来了。太子没料到坐骑被伤得这般重,心急来气,对那老者着恼道:“你一个老人家,对我的坐骑做了什么狠毒手脚?”
那老者惬意道:“我就抽它一鞭而已,敢情是你这坐骑太不中用了。”太子觉得难以置信,质问:“你真的只抽它一鞭么?”那老者道:“一鞭已够它受的了,若是多抽几鞭,你这坐骑哪里还有命在。依眼下情形,只怕你得想办法替它接上腿骨,让它好好歇养几日,才能重新负重行走。”太子听他说得玄玄乎乎,不愿也无余暇牵着伤马徒步回城,急切之下耍赖道:“我的坐骑是你打残的,你须得将我连人带马送回京城去。”
那老者似觉好笑,寸步不让道:“你是什么身份?我为何要送你?你蹭我的车,我打你的马,两相扯平,互不亏欠,各走各的路。”太子无奈改口道:“我有急务要尽快赶回京城去,耽搁不得。”那老者神气活现的道:“我也有急事要办,顾不上送你。”太子为势所迫,只得软下口气恳求道:“你送我回城,我不会亏待你,定会对你重重有赏。”那老者听见太子口气甚大,故意诘难道:“你一个黄毛小子,能赏我什么?”太子不假思索道:“悉由你挑拣。”
那老者被逗得眯起双目,语含讥讽道:“你小子说话也不掂掂斤两,尽夸海口。量你不过是个寒酸草民百姓,能有什么让老夫看得上眼?除非你是皇帝老子,能给老夫赏金封侯,那还差不多。”太子年少要强,不甘被他嘲弄,话中有话道:“你这么说虽为时尚早,但不见得没有可能。只要你多活几年,能为朝廷立下功劳,我定可满足你之所愿。”
那老者瞅着太子,察觉他神情有异常人,且语气甚是认真,止不住脸上变色,跳下轺车走近前来,既有些惊讶又有些古怪,训责道:“你想要做皇上?还是想要造反?小小年纪,言语恁般猛浪,不打算活命了么?”太子当仁不让道:“我用不着造反,该是我的事儿,到时便是我的。你只要肯送我回长安京城,将来自然会明白我的话并非儿戏。”
那老者突然目光如箭,厉声喝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胆敢狂悖不经,肆无忌惮!”太子连遭呵责,大受刺激,帝王气度顿现,傲然道:“我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难道你还听不出我是谁么?让你送我一程,已是看得起你,给你机缘,否则恐怕你连给我牵马的份儿都没有。”
那老者歇下气头,冷冷问道:“你要老夫送你到京城什么地方?”太子见他仍似听不明白,以为他多半是老糊涂了,脑瓜子不怎么管用,无非想在自己面前倚老卖老,遂放下戒备之心,索性直言道:“送我到太子宫中。”
那老者听了,审视太子有顷,忽地纵声狂笑道:“老夫本在捉摸你是哪位王子殿下,没想到你竟然胆敢冒充当今太子。你以为老夫认不得太子殿下么!”太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便是当今太子,何须冒充。不过你认不出我倒不奇怪,为免招惹麻烦,我在出城之前专程易改了容貌。”
那老者将信将疑道:“你若真是太子殿下,哪个敢得罪你?何必装扮成这番模样?”太子道:“这个你就不懂了。正因我是皇太子,不化身百姓哪能自个儿出城?”那老者刨根究底道:“你私自到城外来做什么?”太子不耐烦道:“反正是紧要之事,你无需多问,只管送我赶回太子宫去。”那老者道:“若要老夫给你效劳,须得让老夫眼见为实。要么你将伪装除下,要么拿出确凿证据来,否则老夫断难信得过你。”
太子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认识自己的人太多,揭去伪装甚为不妥,便从怀中取出太子的印绶,让那老者过目。那老者止看了一眼,即道:“印绶虽是真的,但说不定是你偷来的。”太子见那老者竟然疑心自己是贼,甚感不悦,辩解道:“此等表明身份之物,我若不是太子本人,偷来又有何用?你这老人家太过多疑了。”言毕,重将印绶放回衣怀之内。
那老者橐橐冷笑,趁太子不备,陡然双臂长伸,手掌如钢爪一般劲向太子抓来。太子猛然惊觉,尚不及弄明对方何意,上身数处要穴已被对方戳中,登时昏厥过去,人事不知。
那老者把太子掳上轺车,将其受伤的坐骑弃置于道旁的山间荒野,然后驾车继续南行。
许娥从王皇后之处回到太子宫中,上下找不见太子,起初以为他去为雪儿祭吊未归。过了半日仍不见太子回来,心里惦挂,便派人前去雪儿的坟场查找,却毫无结果。许娥不由得着急起来,召集太子宫内上下人等盘问,然则全都不晓得太子究竟跑哪儿去了,也无卫士跟随太子外出。为谨慎起见,许娥又差人到宫外太子常去各处探寻,但皆无太子踪影。
直至天色将晚,终无太子音讯,许娥感到事情不妙,不敢掉以轻心,吩咐一众宫人、卫士不得向外走漏消息,独个儿急忙去向王皇后禀报。王皇后认定太子是因雪儿之事伤心,乃至负气私自离宫出走。当下找来王凤,三人秘密商议,决定暂时对外隐瞒太子出走之情,交由王凤安排心腹卫士暗暗查找太子的下落,除了王皇后、许娥、王凤及其所派人手,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晓此事。并教许娥回到太子宫去,宣称太子是在未央宫椒房殿内陪侍王皇后,可能要呆上数日,好让太子宫上下安心。
王凤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马上落实人手找寻太子。想到太子失踪与雪儿之死必定有关,王凤猜测太子极有可能会到甘府找过欧阳华敏和闵儿,便亲自火速赶往甘府,却大失所望。
甘夫人告知,当日太子没有到过甘府,而欧阳华敏早上适好领着闵儿回家乡南郡秭归探亲去了,走时没提向太子辞行,应当不会和太子在一起。王凤见甘夫人尚未知悉雪儿的死讯,估计欧阳华敏和闵儿必定也还不知情,否则以其二人与雪儿的交往,决不会置之不理。
为免惊扰甘夫人,王凤没有告诉她有关雪儿的变故。离开甘府之后,觉得事情更为棘手,连夜赶紧另寻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