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50方针

正当叶昆准备抬头说些什么来辩驳一二时,殿外小内侍来报,说是方才召见的众臣此时已然在外头候着了。叶昆闻言,赶忙向成德皇帝颔首示意,见后者微微点头,便快步走下台阶,自朝殿外去了。

半晌,身着朱紫大袍、头戴硬翅幞头的群臣鱼贯而入,见成德皇帝端坐于前,纷纷下跪行礼,一时却未得到回应。

显然,北面战事牵扯过多,加之柴迁陷于其中,这位素来以稳重处事为名的皇帝陛下此时心中也是有些慌乱的。在位近二十年,眼看着身子骨就要撑不住了,临了之时居然出现如此心态,真真是令人唏嘘得紧了。

众臣伏地又过了一会儿,叶昆不听成德皇帝平身号令,心中奇怪,便偏过头去稍稍提醒。后者闻言,这才发现一群人跪在眼前,忙令其众平身答对。

“诸位都是国家重臣,也该晓得如今国朝最大事应是什么。”成德皇帝略略吐了口气,冲阶下臣子道,“昨晚来的军报,诸位应当都看过了?”

“细细看了,确实有来有回,得损兼备。”李仪之微微昂首,“但总体无虞!如今金人大战既起,便不能轻易放弃。可解州完颜云享借机北上,名为收复失地,实则侵吞为己,其野心昭然可知;完颜烈恪守平阳,稳固不前,然机宜司回报称其人亦有雄心,且看不惯去岁弃城而去的独吉思忠,间隙已生;最重要的是已经南下的独吉思忠大部,其众尚不知具体几何,但定是不能再败一场,否则河东必乱,其人心血也将毁于一旦。”

“周金之战乃是头等大事,此时国朝内外、君臣上下、官民心向俱当为战事所用。然,金国动辄三十万大军,军中派系林立,倒有相并相掣之势……功必在我,成必在我!”

一番话下来,李仪之也是有些激动,说到最后胡子都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成德皇帝明显受用得很,此时也是一扫方才脸上阴霾,笑着冲李仪之道:“博易(李仪之字)今日所言,甚得朕意,本来该赏,但如今国家以战事为先,财货钱缗都当减轻……且先记下来!诸位还有什么要讲的?”

“博易兄说的是正面,王某便来说说反面,好来做个恶人!”王仁微笑着走出列来,“方才李枢密所言,句句是真,但周金周金,只谈金人之优劣而不论我军之短长,是不是有些过于遮掩、过于盲目了呢?”

李仪之闻言,也不去反驳他,反倒是将手朝后一背,颇为好奇地看着王仁。

王仁如何不知他心中早就了然,只是这朝堂上的话总不能让一个人全说了去,总还是得有人来唱唱反调,以均衡视听的。成德皇帝见其人如此,便微微颔首示意。

“北面反复,想来陛下和诸位相公、大人都已经知道了,王某也不再多说其中详细,只谈要略。”王仁伸出两根手指来,“一是战与不战,二是和与不和。”

“陛下日理万机,胸中定有沟壑。眼下情势,若强战下去,非是一两年是打不完的。往年金人南下,其实不过是驱兵五六万、纵马七八千,便能将我边镇诸军打开老大一个口子,随后从容劫掠烧杀而返。似如今这般数十万大军之战,已经多年未见,便是去岁那所谓独吉思忠十余万大军,个中能战者、愿战者、实战者究竟几何,恐怕与往年也并无不同。”

“王卿想说,此番大战本不当出现,是因为朕软禁完颜允恭以致其死,这才惹了金人大举南下,大有要一战而灭我大周之势?”成德皇帝稍稍眯眼,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来。

“非也!”寻常臣子听了这话都得慌乱无措一下,然后赶紧伏地请降陛下降罪,王仁老油条一个,如何不知皇帝陛下秉性,“区区一个女真人的太子,死了便死了……只是因其太子之死,而致如此大战,乃至生灵涂炭、战火连天,颇有些难以称道。”

“故,当前所想,应当是继续为战还是暂且收手。”王仁往前一步,“若继续为战,该由枢密院、兵部处置的诸项事务应当继续进行下去,后勤、粮道、军工都当奔赴向前,以资大军所用,从而图谋河中、解州乃至潞州、沁州大计。若是暂且收手,可先授发军令,缓缓退出,尽迁彼处人口,令其春耕难为、无民力可支,不用一年便足以让彼处金人治所荒废殆尽……”

话音刚落,只听其身后倒吸冷气声齐齐响起,却是诸臣对这平素慈眉善目的老头子又有了新看法……狠呐!

前面还说着生灵涂炭呢,这家伙整的直接迁移人口,途中耗费、损伤无算,便是金人那里也该是一片荒芜了吧?如此地方,日后再打下来岂不是还得费心去整饬一番?

“至于和与不和……我朝向来和议,是不会输送岁币的,与南唐倒是极大不同。”不等有人开口反驳,王仁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和议嘛,无非就是坐到一起商谈战后诸事,赔偿、俘虏、边市、榷场等等,但如今人家太子死在咱们这里,如何能和?只能是不和……”

“敢问王相公,若是不和,岂不是要长久打下去?”其人身后一人闪出来道,“王相公如此说法,岂不是前后相悖?”

众人抬眼看去,这人正是吏部尚书富以道。去岁富家老爷子走了,其人返乡丁忧了大半年,今年春节过后便被成德皇帝夺情匆匆召回,仍复原职。

朝中人人皆知,这富以道心向吴王柴锁,只是这老长时间远离朝堂下来,颇有些使不上劲。而其人兄长曾拜王仁为师,自己也曾跟着学过两三次课,算得上是王仁的半个学生。两层关系绊着,自然没有什么攻讦王相公的道理。此时开口,不是为了呛他,是实实在在地提出自己的疑惑,只不过过于直球,让人一时有点接受不住。

“富尚书问的好,如此下来该是如何……”王仁也将手背到了身后,却是让身旁的李仪之一愣,“王某也不太知道,还得烦请各位大人细细商议才是!”

言毕,竟就真的闭起了嘴,不再吐露半句话来。

习惯了,真的习惯了。王仁自上位以来,治政谏议都有些随意,不了解情况的都道是这老头子得了这般高位还如此做派,不如将那几乎等于是诸位相公之首的位置交给某个会干、能干实事的去做。了解情况的,自是知道王仁是因为年事已高,在这位置上能坐一天是一天,却也不能将权柄尽数操之于手,免得动了各方利益,甚至是恶了近年来权力欲望愈发强烈的成德皇帝,到时候落个破落下场,可是王家不愿意见到的。

交出部分权力,换来自身及家族安稳发展,是自仁宗朝王安石为相之后王家摸索出来的朝堂生存最优解了。

王仁在民间的声名毁誉参半,也是源于如此。

“是了,王卿说得有道理,枢密院和兵部都要拟份条程上来,先勾勒个大略出来,不用太细。”成德皇帝微微颔首,“不过按朕的意思,还不到说和战之事的时候……且先打下去再说!”

这下子,包括王李二人在内的众人都是有些愕然,刚还在心中草拟劄子的周固更是低呼了一声,惹得听到的几人纷纷侧目,给其人惹了个大红脸。

“我军吃紧,难道金人就不吃紧吗?”成德皇帝这时才突然失笑,“我军粮秣充足、兵力齐全、军备完善,总不至于逊于金人?他完颜雍不顾国内纷乱,执意动兵三十万,甚至不顾太原、大同、解州、河中诸地将领龃龉隔阂,令其协同作战……如何能成?”

是了,周金大战,双方必定都是有所损耗。在继承了辽国以及部分中原国家传统习惯之后的金国,其实对于汉民族战争的适应性并不足,甚至由于大量步兵的加入,反倒是让他们的部队整体作战能力得到了有效的削减。一旦两国大战而深陷其中,本身就由汉人统治的后周在处置各项事务的时候是要比金国来得更加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

换言之,在内部矛盾十分严重的时候,完颜雍企图通过对外战争的方式将其转移出去的做法具有可行性,但并不具有在此时的金国实行的可行性。

而这场大战的开端,其实就是金国皇太子完颜允恭死在了开封……

想到这里,众臣才悚然昂首看向成德皇帝,只见后者端坐于上,面带笑容,让阶下近二十人纷纷避开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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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汉人战,尚可和议以息事。与蛮夷战,除尽力歼之,并无他法。——《后周书·卷一百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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