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神

进了状元庙,每个人都带上了面具,天还没亮,庙里面烟雾还挺重。煌煌烛光里,漆红的蜡烛,映得文曲星的脸有几分狰狞。神婆让他们有依次入内,然后紧挨着跪下。

虽然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但因为是一起进来的,裴景也知道自己旁边的人是虞青莲。在神婆有点低哑奇怪的声音里,裴景听到虞青莲悄悄说。

“我见到这面具就觉得奇怪了,像个妖怪一样,被神选中面具会动,依我看估计就是被鬼附身了。”

他们用神识交流,旁边的人也听不见。

裴景道:“反正你又不会被选中,你瞎操心这些干什么。”

虞青莲道:“谁说我不会被选中的,隐藏修为,隐藏气息,我们又是修士,这庙里都是些低级的鬼怪,说不定会觉得我们更可口。”

裴景:“先看看吧。”

这个村的规矩,是被选中的人来年春就必须要参加科考。有些被选中少年,连秀才都不是,但往往下场就一帆风顺,一路上进士。

神婆唱完,让他们站起来,围绕着神像成一个圈。人群被打乱,所以裴景和虞青莲也分开了。他站在神像的正前方,抬头能望见文曲星的表情,淡淡的悲悯和冷嘲,红香乱雾里格外真实。

轰啦一声,外面的鞭炮大响,然后一阵风进来,所有的光都暗了。庙在山谷里,这个时候还处于一片漆黑。裴景闭上了眼,听到了很多细微的声音,从地底下慢慢蔓延,有点像咀嚼。本来刚戴上面具时他直觉触感奇怪,现在更是有一种窒息感,被尘土掩埋,堵住呼吸。

就像被活埋时的感觉一样。

祈福开始了。

他紧闭着眼,身边活人的气息都没了,只余自己在一片空空荡荡的世界里。状元庙的大门打开,一道强烈的光在上方响起,刺得他睁开眼,静静抬头,是文曲星的眼,嘲讽里带着一丝厌世的乏味。

沉默和他直视。

本来以裴景的视角只能看到雕像的下巴和神情。

现在雕像低了下头。

文曲星活了,但是它没有说话,裴景自然也没有动作,他觉得自己脸上的面具在缩紧,在融化,像是要融入进自己的皮肤里,取代自己的脸。

剧烈的白光在上方,照在成一个光圈,只剩裴景在其中,光甚至把文曲星的身形都变淡了。

天地初蒙,他听到一个男人朗读的声音,铿锵正气,带着冉冉书香,回伴鸟语。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草民生死皆如狗,贵人骄奢天恩眷。如此云荒非人世,逆天而行应天谴!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不忠之人,杀!不孝之人,杀!不仁之人,杀!不义之人,杀!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

每一个杀字落下,都如刀铁染血,如千军万马破土而来。

白光里,裴景看到了张青书,他幼年的时候。

从他十年寒窗开始。日日夜夜苦坐房中,一个近似木头的少年。

而在这个落后粗糙的村子里,他显得特别不同,身体瘦弱、面黄肌瘦,下不了田干不了农活,起初人人都冷嘲热讽,嘲笑张爹不如生个女儿,直到后来他一举成名。

巍巍皇城,朱门锦衣后。

当时的第一才子挥笔洒墨,国之栋梁,意气风发,回眸一眼都是万卷诗书。

他出自寒门,却位高权重。忠义礼信皆备,受万人敬仰。

每日门庭若市,官员争相巴结。

一片风光。

画面里都是这样风光的一面,无论是朝廷上唇枪舌战,还是私底下红袖添香,万千艳羡的目光投来,让人觉得,要是能活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圆满了。

裴景不明白给他看这个干什么。

很快,一道幽幽的雌雄莫辩的声音响起。

“羡慕吗?”

裴景:“……”现在明白。这是被文曲星选上了。有点想笑,但他本来就隐藏自己的身份,自然是点头,面具遮住无所谓的表情,语气倒是很惶恐:”你是文曲星吗?”

那个声音道:“我不是。”

裴景:“那你是神吗?”

它的声音带点蛊惑人的味道:“你可以当我是——你羡慕刚刚那个人吗。”

裴景心中一乐,摇摇头:“不是很羡慕。”

“神”微微一愣,然后继续端着:“你不想名利双收,让过去瞧不起你的人羞愧?”

裴景随口瞎扯道:“不不,我辈读书人不图名不图利不图他人眼光,但求为天下人鞠躬尽瘁。”

“神”再次沉默了,很久后,声音悠悠:“那我可以给你无边的智慧。”

裴景:“可我已经够聪明了。”

神:“……”

裴景当然不能让神自闭,赶忙道:“但是我想见您一面。”

神:“嗯?”

裴景:“这是我奶奶死前的心愿,说我自小就没福分,能见一见你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神估计不想和他多说了,声音沙哑冰凉,说:“那明日午夜来这里找我吧。你是我这一回选中的人。”

裴景受宠若惊:“哇真的吗,谢谢您。”

文曲星选中人之后有一个传承仪式,当初阿茹和阿茹的哥哥在这一阶段出事的。

裴景心想,就怕你到时候不敢出来见我。

裴景能感知这就是一个小妖,藏在神像背后装神弄鬼。但是它背后肯定有人,估计那一整个死村的人都在。

神消失后,周围古怪的场景边散了,裴景再次抬头,文曲星已经恢复正常。往旁边看了看,熹微的日光照进来,落到每一个人脸上。

面具遮住了神情,但是从肢体动作能看出,情况应该不妙——而对村民不妙的,无非就是没反应罢了。其实在他看来,反而是好事。

庙里剩下的只有几十个人,神婆看他左右四顾的,皱了下眉,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背,一指门口。意思很明显,叫他出去。

裴景也没多留。倒是神婆看到他的脸后,画的乱七八糟的妆容都难掩惊讶。不过仪式还在进行,她没说话。

裴景一出寺庙,马上摸了摸脸,摸到的不是冰凉的面具,而是青色的泥,可以擦掉。

他心想,这妖怪什么鬼,装的倒像个万能的神,可以满足所有人的**,这村子里以前那些呆子也都是这么被骗的?

不过依他们对文曲星的崇高敬意,步骤绝对没那么烦。

脑补一下场景。

大概就是,那个雌雄莫辩的声音“想不想扬名立万,成为人生赢家?”

然后村民感动地痛哭流涕:“想想想”

裴景等了等,一声长钟响过后,刚好,日光偏移穿过山头,照亮了这座远古又神秘的寺庙。

一道光越过门楣。

紧接着神婆苍老的声音:“起!”

庙里所有人睁开了眼。

各自相视,然后都有几分失望。他们四处找面具有变化的人。找到人后,所有人,失望都顾不上,呆若木鸡,吃屎一样难受。

一个外来的胖子,神色惊惶,眼神怯懦。

一个外来的女人,表情不耐,一脸冷漠。

一个孤僻的少年,孤僻嘛,就是那副死人样。

一个外来的僧人,眼睛瞎的,一直笑着。

状元村每三年一次的选人。

这一回全部选的是外人。

外人全部选了。

所有村民包括神婆:“……”都在心里暗骂,觉得可以考虑换个村长了。

一群人在后面用异样眼光打量他们,叽叽喳喳讨论不休。

而他们除了季无忧心惊胆战,羞愧不已外,每一人理会。

整个状元村的气氛都变了,人人阴着脸,敢怒不敢言。

当事几个人闭门不出,商量着明晚传承的事。

裴景觉得他们在那几户人家也呆不下去,干脆叫他们都来村长家,毕竟村长是个明白人。

裴景先说明了自己遇到的场景:“就是一个人忽悠我,说他是神,可以给我想要的东西。要我明晚去传承。”

虞青莲:“我也是。”

裴景:“起先是不是还放了一段张青书以前的事?”

虞青莲:“对啊,挺风光的,那个人见我是女的,估计吓到了。本来许诺名利双全的,马上改口说赠我美貌。”

顿了顿后,她说:“然后我说,我已经够美了。”

裴景听到前面就已经知道她的后面了,都懒得理她,他比较感兴趣的是楚君誉——这么多天,楚君誉第一次认认真真坐在他们中间。

裴景问:“他打算给你什么。”

楚君誉坐在这里,也像是局外人,语气冷淡:“给我天下第一的武功。”

裴景:“……你是不是也拒绝了,说不用了我无敌?”

不知道为什么,裴景就是觉得这个神今天被拒绝了个遍。

楚君誉抬眸看他一眼,没否认。

“噗。”

裴景没忍住笑出声。

这个神今天真倒霉,到处碰壁。

问起悟生,悟生摇头:“我什么也没听到,只知道那个人在看着我,没说话。”

裴景笑了:“估计你浑身气质都那么清心寡欲,那个妖怪无从下手吧,只能看着,给你压力,让你知道被神选中了。”

悟生笑笑。

最后裴景问季无忧:“季无忧,你呢。”

季无忧精神有点不在状态,没反应。

裴景再次问了一句:“那个人说要给你什么?”

在他们几人中,季无忧心事最多,也最容易被迷惑。

季无忧猛地反应过来,收获几人的视线,脸霎红,然后又有了一分怯意。他刻意避开楚君誉的那边,身体缩了缩:“我……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他在撒谎。

裴景静静看着,却没拆穿他。

只当是少年此时微薄的自尊心,不想说出内心的渴望。

回想了一下,裴景道:“我在前面,还看到那个文曲星动了一下。”

只是另外几人都没表示。

裴景有点奇怪,难道就他一个人看到了?

村长家房间不够,虞青莲和阿茹睡,悟生和季无忧。裴景和楚君誉一年的室友,自然是在一起,不过这一晚,谁都睡不着。村长家二楼的位置,窗外是静谧的树林,星光灿烂。

裴景轻声说:“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楚君誉不言。

裴景:“一次性选中我们几个人,感觉像是已经察觉了我们的身份,将计就计等着我们去送死呢。”

楚君誉浅色眼眸流转月光:“你怕了?”

裴景:“这倒不会。他将计就计,那我也将计就计。谁死还不一定呢。”

楚君誉笑了一下,眼底嘲讽:“我猜,你死。”

裴景:“你倒是挺会说话的——”他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磨牙:“不是说好的生死与共吗!”

楚君誉闭上眼,不想理他。

裴景道:“大哥,你这快就忘了我们在长天秘境还掏心窝,对着天地结拜来的,真无情。”

楚君誉:“那不是结拜。”

裴景:“不管怎么说,我们关系也不一样了。”

楚君誉被他一噎,清冷的神情难得有了几分古怪,眼神莫测。

裴景:“你就说,我现在是不是你在云霄最重要的人。”

楚君誉:“谈不上重要。”

裴景心里气笑了,还是问:“至少跟别人不一样吧。”

“是又如何。”

裴景:“可以。”

稳了。

两个相背而眠。

却都睁着眼。

裴景有点懵:楚君誉……大概是是真的,对他有点其他的心思。

楚君誉若有所思。

这一晚,不能睡的还有一个人。

季无忧。

所有人都在神庙里听到神问他们想要什么。

只有他在一片白光里,看到文曲星腐朽的外壳脱落,一个青年手持笔纸走了下来。

青年书生扮相,青衣纶巾,神色倦怠,厌世的眼里充满嘲弄。

“真可悲啊。”

四个字,把他随虽裴景出行这一路,所有的卑微惶恐以及近乎丑陋的羡幕,都揪出来。

五脏六腑炙热像是被火在燃烧。

血液滚烫。

体无完肤,

他是真的,很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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