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于修士而言也不过是转瞬之间,闭关修行不知岁月。几朝夕花开花败,云霄又迎来了第二次外峰大试。白鹤飞在霞光浮云中,给七十二座外峰弟子传递指令。
白鹤落到了少女葱白的指尖,无痕仙子抬头看了一眼瓦蓝的天,檐角的风铃轻轻晃动,吹来的风,告诉她这已是他闭关后第十年的春。
上阳峰峰主闭关破金丹中期,琐事全然交由下任峰主无痕仙子掌管。
她现在要去紫竹林的比武台,看峰内弟子竞争,选拔出五十位的弟子入第二回。
跟在她两边的女弟子,说着日常见闻。
“你猜猜这一回,我们峰有谁有资格入内峰?”
“我猜是王鸿斌,那少年算得上是后起之秀,最开始不显山不显水,如今才初露锋芒。领事楼困难级的任务,他接了不少,而且全部做到了。”
“我觉得胡静也有可能啊。听说已经筑基期了。”
“可筑基期的我们上阳峰一抓一大把好吧。许镜师兄不就是,但他好像没参加选拔。”
“啊,”圆脸女修微微一惊,目光往前看一眼,压低了声音:“那不和无痕师姐一样吗,为什么啊?”
另一女修皱了下眉,“这有什么为什么,志不在此罢了。许镜师兄性格随和洒脱,对争名逐利和修道之事,似乎就没放在心上。”
圆脸女修点了点头,然后一抬头,突然道:“我们是不是忘了个人。”
另一女修也闭了嘴。
两人目光对视,都从眼中流露出了复杂的情绪。
“……肖晨。”
这位也是数一数二的外峰弟子,十年间简直是火遍了上阳峰。
圆脸女修道:“若是知道他是这副性子,我猜十年前裴师兄定不会为教训他定下父子局。”
另一女修道:“是啊,可把他得意坏了,什么鬼,张口闭口就是爹爹爹,我都想把他锤死。”
圆脸女修没忍住笑了:“无痕师姐不先出手了吗,随便安了个罪名,又把他发放去灵圃种田了,哈哈哈哈。”
另一人也忍俊不禁:“他活该。种田收收性吧。”
“可他在灵圃居然突破了筑基期,真是,什么运气啊。”
两人说的声音很轻,但无痕仙子毕竟修为高她们很多,听得一清二楚,回头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再乱嚼舌根,一人给我抄一遍门规。”
云霄的门规,那简直是噩梦。
两位女修瞬间站直身体,装乖卖惨。她们哭兮兮地交流一眼,摇了摇头。
无痕师姐真是太恐怖。
应该说受了情伤的女人真是太恐怖了。
外峰大比进行的如火如荼,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绝对不会有上一回那样精彩。
三人出主殿,御鹤前往紫竹林。忽然远远看到一人,无痕稍皱眉,停下。一行弟子都一愣,紧接着齐声规规矩矩道了句:“季师兄。”
站在紫竹林前的是季无忧,最开始那个暮雨时间闯入云霄的小胖子,任谁都想不到,短短十年内会有这样的变化。烟紫色的竹叶翻飞,落在他深紫色的衣袍,外罩白色鲛绡,尊贵绝伦。竹冠下黑发如水,消瘦的少年长大,露出英俊又坚毅的脸。他的性情似乎也变了很多,听到她们的声音,面无表情,遥遥点了下头。
这是裴师兄亲传弟子,哪怕他们心中再怎么震惊再怎么不服,再怎么难以置信,面上的礼数和恭敬都不会少。
无痕仙子道:“季师兄来上阳峰,所为何事?”
季无忧目光稍转,道:“我自外游历归来,想着今日是十年一次外峰大试,来旧地看看罢了,你们不用管我。”
诸位弟子心中不止一星半点的酸。是的啊,这位季师兄曾经也是他们上阳峰的人,那时丝毫不起眼,甚至就是个逆来顺受的受气包,鬼知道,是怎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运气,居然让他被裴师兄收为徒!
内三十六峰都是她们梦中肖想的对象,何况是天堑峰呢。
弟子们酸气都快化作实形。
无痕仙子淡淡往后,警告了她们一眼,然后对季无忧道:“那就不打扰季师兄雅兴了。我等先行告退。”
季无忧颔首。
等走远了,在云鹤上,两名女修再也忍不住了。
“我怎么就没他那么好的运气。”
“裴师兄到底是看中了他什么?因为在上阳峰亲眼目睹他被欺负,心生怜悯?——呜呜呜早知道有这好事,我当初就花灵石买几个人,专门在裴师兄面前扇我巴掌了。”
无痕想训她们,但听到这话,一时间笑出声。威严散了就不好找回,但她心中还是偏着裴御之的,板下脸道:“你们说够了没有。裴师兄收他为徒,就定然有他的道理。”
圆脸女修还在呜呜呜:“可他天堑峰修炼了十年筑基都还没破。”
无痕:“那也不是你能在背后说三道四的。”
微风吹散她们的话语,飘零的紫叶从指尖穿过,季无忧低下头,没说话。
他肩膀上出现了一个女娃,穿着大红的衣袍,眉心一簇红色的火,眼睛纯黑色没有瞳孔。
女娃伸出舌头舔下嘴唇,眼中有不合年龄的媚,望着无痕的背影,道:“那个女人的脸我挺喜欢的。”
季无忧眼含厌恶,看了她一眼:“我说过,云霄内,你不准伤任何一个人!”
女娃只朝他微笑,纯黑的瞳孔里,没有表情。
“她们骂你废物呢。”
季无忧道:“她们没有。”
女娃说:“可她们心里在骂你废物。堂堂天魔之主后人,沦落到这个地步,你不愤怒不想杀人?”
季无忧说:“不想。”
女娃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只是视线似有若无望了眼云霄最高峰的方向:“裴御之应该出关了吧。”
季无忧喃喃:“师尊他……”
女娃咧嘴到耳根,笑道:“不过他应该不在云霄了。”女娃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邪恶:“长极峰外的阵法可真厉害,我不能靠近一步,甚至天劫都不能穿破。难得一次看到破元婴没有异象的。季无忧啊,季无忧,想杀你的人那么强大,你还不想着快点强大起来?”
季无忧久久地沉默紫竹林前。
远处击鼓三声,是比赛开始了,他抬眼,看着飘渺云海里巍峨的一百零八峰,想到最初也最傻的愿望——吃饱喝足,活下来。是不是血液里就流淌着罪恶,所以他的存在天地不容。
或许……不是天地不容,只是一个人不容,于是天地难抗。
仲春时间,花柳抽枝,绿色的痕迹漫过皑皑雪,远望却似青山为雪白头。
二月的风带点料峭之意,吹得茶铺酒楼内游仙浪子、江湖雅客都醉醺醺。
此处是断脉城,位于乾天山脉与人间桓国之间。
往右是仙家禁地乾天山脉,传闻山脉内危机重重,元婴以下入则死。可即便如此,天下人还是趋之若鹜,不远万里来此处,只为一睹乾天山脉那座正中央隐在齐天云海间的山。
毕竟,那是比沧华问天峰还要高的山峰。
“真的比问天峰还高吗?”
饮酒作罢,一名虎背熊腰的散修抹嘴,深深望了眼前方。
他旁边是位柔情似水的女修,媚眼如丝,娇笑道:“这哪能看得出高低呢,问天峰望不见顶,这山也望不见顶,在奴家看来,都差不多。”
这间茶铺,集天下各色的人。
一气位质儒雅,一看就出生不凡的正道弟子收折扇,笑道:“话可不是那么讲,这两山还是分得出高下的。登顶两峰,一览山河,差不多就心中有了判断了。”
散修回头看他眼,哼了声,不屑道:“道友说的倒是轻巧。”
正道弟子脾气也好,微微笑:“四十年后问天试不是就要开始了吗,千岁以内皆可参加,你不妨去试一试。说不定运气好,还真的挤入前一百,登上问天峰。”
散修不说话,但眼珠子却在转。
他旁边的女修掩唇笑:“前一百?公子说笑了,海外有瀛洲,陆中有沧华。释迦寺,凤栖山,鬼域,鼎足而立。谈何容易。”
散修不满地看她一眼,却不说话。毕竟说的是事实。
正道弟子笑眯眯:“姑娘为何不去试一试,天榜第五的扶桑仙子,不也是女子吗?”
说到问天试,茶铺里的人都提起了兴趣。
茶铺的老板娘是个性子开朗的,用帕子擦着花瓶,高声笑道:“少侠所言极是,我都有了点兴趣。”
旁边算账的是她弟弟,翻个白眼:“你?炼气三层的修为,去干什么?去丢人现眼?”
老板娘把花瓶擦得咔咔响,面无表情瞪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谁说参加天试就一定要拿个名次,就不允许我去碰碰运气,找个天之骄子当情郎?”
“噗——”
茶铺中不少人吐出一口茶。
弟弟吓得算盘打错,嘴脸抽搐,真不想认这个姐姐。
修真界的女修多是性格洒脱的,一位观其打扮就是瀛洲来的少女笑出声,道:“姐姐这个想法倒是挺好,我也想去看看,问天试那么多男人,总会有模样俊俏、修为出众还眼光独特的。”
老板娘把花瓶擦干净,点头:“就是这个理。”
她弟弟在旁边吐槽:“看上你的话那不叫眼光独特,那叫眼瞎。”
老板娘想拿手里的抹布塞他的嘴,被弟弟一脸嫌弃躲过。
她很淡定说:“那也总有长得好看又眼瞎的。”
茶铺里的男修们来了兴致。
问老板娘:“姑娘可有特别中意的。”
老板娘故作娇羞,说出的话却惊死个人:“裴御之那样的。”
茶铺安静片刻后,轰然大笑。
“天榜第一?”
“姑娘倒是志向不小。”
瀛洲那位女修托腮笑吟吟:“姑娘可知道天阁?”
老板娘摇头。
瀛洲女修道:“那怪不得。姑娘这芳心啊,怕是付错了。”
老板娘问:“怎讲?”
瀛洲女修说:“天阁内曾经有两个问卷我印象非常深,一个是问,下一届问天试谁得魁首,一个就是十年前爆出的,有关裴御之的风月往事。云霄万万弟子可以作证,当初邪神出世,一场恶战过后。裴御之……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了一个男人。”
老板娘的花瓶都差点没握住,吞了下口水:“当真?”
茶铺内,不少人都知情。
十年前,亿万女修哭天喊地,亿万男修在门口放起了鞭炮烟花。
瀛洲女修道:“骗你干什么。裴御之喜欢上的人似乎也不是善茬,修为高深,隐姓埋名在云霄内也不知为什么。云霄弟子说,那唤楚君誉的少年,入峰就是副冷淡孤傲的模样,独来独往,没人敢接近。而裴御之在外峰时,好像还挺受欢迎,招很多人喜爱——天阁内云霄弟子说的。本来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偏偏阴差阳错,峰主安排他们在一间房内。”
“估计就是那么日久生情吧。还别说,楚君誉生的挺好看的。”
瀛洲女修继续道:“他们怎么相互爱上的我也不知道,但两个长得同样好看的男人之间有那么段情,好像也可以理解。”
老板娘十年后才失恋,神色复杂至极。
男修们可听不得裴御之的好话,尤其是从一个美人口中说出,两个无门无派的炼气期散修当即道。
“什么叫相互爱上,听说是裴御之单相思呢!嘿,也不嫌丢人!”
“就是,天榜第一又如何,还云霄掌门,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白一个野男人,呵!”
瀛洲女修凉凉地扫过去:“幸好这里没云霄弟子,不然你们别想四肢健全出去了——裴御之喜欢男人又如何,他比你们优秀一千倍,喜欢的男人也比你们优秀一万倍。”
茶铺里所有人都能察觉出,这个女修约莫金丹初期,比他们在座九成的人都强,撇撇嘴,没敢说话。
瀛洲女修道:“我倒还挺像见见楚君誉的。毕竟裴御之喜欢的人啊。”
众人默,裴御之喜欢的人,云霞掌门夫人,光是这两个名号,就已经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瀛洲女修说:“我还在天阁看到,裴御之最后一句话,似乎有关天郾城。天郾城,是我想的那个天郾城吗。”
离她两桌有一个玄色衣袍的中年修士,一身气质同样深不可测,喝了口茶,道:“这世间也就只有那个天郾城了,但现在,天郾城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这十年来,一直诡谲神秘的天郾城,更多了分阴冷和血腥。
瀛洲女修颔首,卷了卷发:“也是,似乎要入城令牌。不过裴御之若是想进,杀进去也可以。”
玄衣修士道:“不尽然,裴御之杀进去,那就是与全城恶徒为敌。”
瀛洲女修莞尔:“怎么说到天郾城去了,那恶徒聚集的罪恶之城,我巴不得这辈子绕道走。说起来,我以前一直以为裴御之和凤矜陛下是一对,现在剩下凤矜陛下形只影单,我觉得不公平,上天应该给他安排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她露出牙齿:“比如我这样的。”
众人:“……”
怪不得她和老板娘有共同话题。
凤栖山的一位男修扯了扯嘴角,“算了姑娘,我凤帝如今尚年幼,没立后的想法。”
瀛洲女修吐了吐舌。
男修们想听裴御之的事,可不是他的风月。
就算是风月,也总得找个不好的角度。
“裴御之又是诉衷肠又是献吻,结果人还是跑了。我猜他就算找上天郾城也没用哈哈哈哈。”
“对!十年前我门派的女修们哭得让我那叫一个心花怒放!裴御之要是求而不得,才好玩。”
“上天给了他那么多东西,总是要夺点回来的,嘿嘿。”
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修默默开口。
“……只有我关注他是个断袖吗?要是能当上云霄掌门夫人,坐拥天下资源,我也愿意啊!”
众男修:“……”想骂他滚,但一想云霄仙门之首的地位和裴御之的风姿,沉默了。
好像有点道理诶。
茶铺的二楼。
因为虚涵师祖规定必须徒步上经天院的裴景,修长苍白的握着一只茶杯,久久地凝视茶水。
陈虚憋笑得不行:“我觉得她们说的对,你去天郾城,又有几分把握找到楚君誉?”
一口饮尽。
白衣青年气质遥如远山雪,说:“百分百,我们两情相悦,你懂个屁。”
陈虚:“得了吧你,哥哥都喊得出来。你在楚君誉面前什么怂样你心里没数?”
裴景微微笑,突破元婴后,青年身上的气质更添了分神秘和冷冽。
他放下杯子,刮了陈虚一眼。
心中默念。
我不生气。
我不生气。
我要毫无恨意。
陈虚继续欠欠道:“不行啊,你哥哥那么猛,你能行吗。”
裴景:
操。
陈虚淋了一头的茶水,默默擦掉,咬牙切齿:“你说好的闭关之后脾气大好呢,我信了你的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