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赵又晴

裴景往最热闹的村中央去,这一路上,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四百年,当初那么一个小小的**,现在发展地有点超乎他的意料。忠廉村入村之后,是一条小道,微有坡度,往上走,脚下的路有点奇怪,他总能听到咔咔的声响。旁边老树曲折,叶子**,被凝结在枝头,落不下来。

往前走视线稍微好一点。

他看到了旁边黑魆魆树林里整整齐齐摆在路边的墓碑。

停下脚步,他往回看,不出意料地看到被他踩过的地方,土层很薄,露出了森白的一堆人骨。

入村的路就是死人堆积而成。

裴景在没进村之前,看到村中央热闹的很,可真的走进村子里后,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光线不好,旁边的房屋也如黑暗里的巨兽,蛰伏着。

裴景不敢生火,怕惊扰黑暗中的一些鬼怪,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妙。这村子繁华的像是一个小镇,房子都在一起,分布两侧,中间空出一条街来。

现在他就走在街上。

街上有不少纸和灯笼,纸被剪成小纸人的形状,用朱色的笔画上嘴巴,十分诡异。灯笼是白色的,上面还沾了点红色的痕迹,看起来像血。

裴景仔细留意了一下,也确定了,是活人血,大概五六日的样子。

裴景心里纳闷:“这死人村现在还有活人?”

他还没来得及纳闷完,就听到了后面敲锣打鼓的声音,一缕青红色的烟从后面飘过来。

空空荡荡的街突然出现了送亲队?

裴景望四周看了下,干脆飞上了屋檐上,半蹲着躲在一个烟囱后,往下看他们。

结果,不是送亲的,是送葬的。

红烟青雾,锣鼓敲得啪啪响,从街尽头,慢慢驶来了一顶棺材。棺材是被拖着走的,本来裴景以为拖棺的是一只狗,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个人,这人四肢爬行在地上,裸露着身体,悬着棺材的绳索紧勒脖子。

棺材旁边拿着锣鼓的,是穿得通白的一群人。他们瘦骨嶙峋,皮肤呈统一的青灰色,表情麻木往前走。棺材里时不时传来指甲抠刮得声音,隐约是人的哭嚎,尖锐又绝望。

裴景暗道:“奇了怪了,这怎么都是活死人。”

所谓活死人,实际上也还是活人,只是七魂六魄都丢失罢了。

等送棺的队伍磕磕绊绊走过他,裴景屏息,终于发现了他在这村里看到的唯一一个正常的死人。

一个青年,穿黑大袍,手握着鞭子,踩在一个活死人背上,表情暴戾。是人是鬼的依据,看灯,这青年头顶和两肩三盏魂灯俱灭,也不知道死了多久。

他脚下的活死人用手臂膝盖爬行,曳出了一条街的血。

棺材最前方的活死人在撒白纸,一人一盏白灯笼,点青灯,照得整条街明明灭灭。

裴景算是明白这地上的纸和血是怎么来的了。棺材里放着活人,死人在外面抬棺,还真是生死颠倒。他不知道棺材里的人是谁,虞青莲和悟生定然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如果没有其余外人进来,那这里面,只可能是季无忧了。

是季无忧吗?

裴景试了一下,结果神识探不进去。

而他神识刚刚放出的那一刻,脚下的瓦片突然一动,连带着他整个人往下滑。他攀着旁边的烟囱,一个婴儿模样血红色的怪物却从烟囱里探出来,三排密密麻麻的牙齿,差点把他手咬断。

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把那怪物活生生重新摁回去,骂一句:“安分呆着。”

但动静还是惊扰了下面送棺的人,率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青年死人,鞭子重重一打,惊破寂静的夜,所有锣鼓声也安静下了,哪怕神魂被夺,也能看出被他踩在脚下的人的恐惧。

青年阴冷冰凉的视线往上抬。而房檐上,空无一人。他动了动鼻子,又重新恢复懒散的表情,脚一踩,出声:“走。”

裴景对这么一群小鬼还是不虚的,毕竟棺材里有个活人,见死不救不是他的作风。

他是想直接刚的,结果活生生被人从房顶上拽了下来。拽下来后,又马上被扯到了门背后,一个黑暗的角落。

拉他的人比他矮,手指纤细,身上有死人常有的腐臭味,可很淡,被专门的香掩盖,掺杂混合出一股莫名好闻的气味。

裴景顿了顿,直言:“姑娘你谁?”

回答他的,是姑娘小声地警告:“嘘。”

好吧。裴景安静了一会儿,等外面的声音消失的干干净净,马上问:“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姑娘冷笑一声,说:“你想的太天真了,看墙上。”

于是裴景往墙上看。和那个死人青年的脑袋撞了个面。

墙大概有三四米高,那个青年直接把脖子拉长,探进来,脖子扭了三百六十五度,四处找了找,确定没人后,才把脑袋收回去。裴景安静等着,果然,收回去不足三秒,那颗脑袋又唰地重新从墙头冒了出来,而且是以一种特别狰狞的模样,血口大开,舌头伸长。死人青年发现底下还是没动静后,才兴致怏怏地把头收回去,下命令:“走吧。没意思。”

敲锣打鼓撒白纸的声音再次响起,哗啦啦朝着街的另一头驶去。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才说:“这回应该都走了,可以出去了。”

裴景道:“还懂得声东击西杀回马枪,你们村的鬼都那么聪明的?”

小姑娘沉默一会儿,先反驳的是:“声东击西不是那么用的。”

然后再反驳:“我不是这个村的人。”

裴景含笑看着她。

天光微微,小姑娘从门背后里走了出来。生前大概十五六岁,穿着一身青色纱裙,杏眼朱唇,乌发如云。尽管死后皮肤惨白,也不影响她的气质。一看就是富贵家庭的女儿。

裴景道:“不是这个村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姑娘说:“你比我更可疑好吧。”

裴景笑了一下,“那我先说,我叫张一鸣。是个活人,过来找人的。”

小姑娘噎了噎,估计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自报家门吧,悻悻道:“我叫赵又晴,死了就在这里了,没什么好问的。”她叮嘱一句:“你一个活人在这种地方还是少说点自己的名字吧,名字这东西,对人来说,总归是特别的。”

“好,谢谢又晴姐。”

裴景对忠廉村的事是一头雾水,有一个帮他引路的人,当然嘴甜人乖。

赵又晴:“……你就不怕我是恶鬼,处心积虑害你的?”

裴景笑弯了眼,他少年模样做什么都真诚可爱:“我相信你,你长的那么好看,肯定不会是恶鬼。”

赵又晴说:“我总感觉你在敷衍我。”

裴景转移话题:“这倒不是,你要是想害我,刚才就不会救我了。”

赵又晴摇摇头,从袖子掏出一根铁丝,走到这间屋子的门前,用铁丝撬开锁:“这屋子的主人快回来了,我们先出去吧。”

裴景听她的。

出去后,还是那条街,赵又晴在这生活了很久,对什么地方都熟悉,找了一个小巷,东绕西绕把裴景绕到了村子外,上了一座很高的山。这山的草木都是黑色的,腐烂的,赵又晴把他带进了自己住的地方,居然是一个山洞,山洞里布置的很温馨。

她点燃一盏蜡烛,整个世界颜色沉郁浓烈,唯蜡烛微黄的光明亮。

裴景左看看右看看,“这是你家,你把我带到你家来是什么意思?我们人鬼殊途,你要想清楚。”

赵又晴说:“放心,我看不上文盲。”

裴景笑一声。

赵又晴道:“你应该是个修士吧,能大摇大摆走进这里的人我还没见过呢,希望你能平安来,也能平安走。”

裴景也直接开门见山地:“我倒是想平安走,但前提是得走的出去。”

赵又晴挑眉:“你不知道怎么出去,那你进来干什么。”

裴景懒洋洋笑道:“我说过了啊,我来找我朋友的。”

赵又晴心思通透:“你朋友叫你下来的?”

裴景:“是啊。”

赵又晴淡淡说:“把你喊到这个地方来,你那朋友不像是什么好人啊”

裴景摇头:“他不会害我的。”

赵又晴看他就像看个被人卖了还不知的傻子,皮笑肉不笑:“那么肯定?”

裴景笑出一口白牙:“那当然肯定,因为他喜欢我。”

赵又晴:“……”

灯火下,她的眼眸有一种淡淡灰白色,里面的情绪十分古怪。半响叹息:“情之一字倒真是害人不浅。”想了想又说:“她喜欢你,把你乐成这样,到底谁喜欢谁啊,傻子。”

裴景:“……”

赵又晴说:“你那朋友和你一样是修士吗?”

裴景点头。

赵又晴顿了顿,修长的手指从旁边洞壁上扣了一点漆黑的土,然后借着烛光,对着石桌慢慢画起来:“忠廉村每隔十几天就会进来一些活人,这些人的下场有两种,一种是被直接吸干魂魄当作奴隶,另一种则会被养在缸里。”

“缸?”

“每家每户都有缸,养个几年后拿出来分食,鬼吗,总是有一点特殊癖好的。”

赵又晴对这种事已经麻木了。

在这昏天暗地全是恶鬼的地方,她能精神正常活到现在,裴景觉得也是不容易。

裴景道:“那我朋友是被养在缸里了?”

赵又晴道:“修士体质特殊,大概吧。这个村的缸邪门的很,我是没碰过任何一口缸。你要去找你朋友还是得小心谨慎。”

裴景觉得她还真是清奇,“你在这里,是不是都是闭门不出的。”

赵又晴:“……”

裴景:“我见古书上写着,忠廉村全村毁于一场泥石。你说不是这座村的人,又不像后来被拉进来的活人,我猜,你应该当时就在这片林子,被泥石祸及跟他们一起死的吧——”下结论:“可真倒霉。”

赵又晴:“……”不想说话。

裴景有点心疼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赵又晴兴致很低:“出去干什么?死都死了,把这当阴曹地府,得过且过吧。”

裴景:“我有一朋友可以超度你,帮你入轮回,重新转世。”

赵又晴低头,眉眼在灯火阴影里,苦笑:“不了。我执念未消,还入不了轮回。”

裴景乖乖闭嘴。

赵又晴:“你去找你朋友,等今夜过后吧。每三年的这个时候,忠廉村所有人都会聚在一起,你要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裴景明知故问:“他们在干什么?”

赵又晴讽刺一笑:“在传承,传承生死。每三年的这个时候就和人间有了通道,活人进来,死人出去——出去后继续在人间为恶,时不时丢进来新的活人当奴隶食物。”

她十分厌烦:“你刚刚看到的,就是又有人被丢进来了。这里是死界,棺材却通阴阳,这村子在地底,上面说是天,其实是土。把活人装进棺材埋进来,就会有抬棺的人去接。四百年了,一直这样。”

裴景算是明白状元村那些出去的进士,为什么都与村子再无瓜葛了。进庙时还是人,出去后就变厉鬼,入朝为官,也是一方毒瘤。

赵又晴淡淡道:“在这里鬼比人尊贵。说来可笑,村名叫忠廉,养出的一群人,却都丧尽天良。你看到的那些活死人,在这里都是畜生,打骂随意,饿了还可以生吃。”

裴景唏嘘:“这世界还真是颠倒。”

赵又晴说:“人多了,忠廉村也变了样,变大了,东南西北,四方村,这里才是西村。你要找你朋友,可没那么容易。”

裴景笑了下。

如果楚君誉真的是被困在缸里。

那么整个忠廉村唯一能困住他的缸,只会是这一切罪恶的原始地。

裴景说:“不难找,又晴姐,你可知道这忠廉村,有没有一户姓张的人家?”

啪。

这里的蜡烛升起的也是冷火,红烛滴泪,在她手臂上。

赵又晴眉眼莫测,慢吞吞地摸着手,说:“张家吗?在南山那头,不过你别去,那是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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