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首先,江平阳的智库岂是说破就能破的东西?这必然是一个艰苦漫长的过程。等待的时日里,但凡有人在拉珀斯身上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那么江眠的价值都会一再贬低,直至完全无用。届时,他的处境将非常危险。其次,人鱼的安危,是他目前唯一密切关心的问题。江眠肯铤而走险,冒然加入德国人的研究组,目的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六年前的结局不至于重现。万一他这么快就出局,那争取进来又有什么用呢?是我太鲁莽了,他懊恼地责备自己,是我太冲动,太幼稚,如果我当时能忍住……可扪心自问,他当时真的忍得住吗?江眠捂住了脸,他知道,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他的做法还是一样的。实验过程中的意外本来就无法避免,何况拉珀斯不是死物,他是一条受了伤,强迫关押在陌生囚牢里的人鱼。他甚至没有攻击江眠,那真的只能算有点应激。这种不合理的酷刑,除了要摧毁人鱼的意志,使它屈服之外,江眠找不出别的理由。他沮丧地垂下头,精疲力竭,紧紧缩成一团,从身体到心灵,没有一处是不发痛的。与此同时,实验站内部一片寂静,没人愿意开口。瞬间通过观测室的电流强度,足可以跳断一个市区的电闸,让深夜的卫星地图突兀地空缺出一块,可那条人鱼仍然完好无损地漂在翻滚沸腾的水中,睑膜封闭,貌若讥讽。不,其实它并不是完全没有受到伤害。仔细看看,人鱼原先随波飘荡的长发紧紧扭在一起,犹如蜷曲的海蛇,密密缠绕在它的后背、腰间、小腹。身为一条体长超过三米的大型人鱼,它的鱼鳍宽阔如丝绸,称得上一句华美,待到电击处罚过后,那些柔软的鳍条全部簇缩在了鳍刺,以及尖锐的附肢骨骼上,从远处看,便如环绕的刀锋荆棘,拱卫着鱼尾处焦黑翻卷的伤口边缘。……可是,这算什么惩罚?它身上的伤还是之前在抓捕时造成的,难道高压电就只配给伤口上个色?在场的研究人员无不感到讶异,泰德捏着笔,尖端僵持在雪白光滑的纸面,凝了一点墨色的深洞。这时,人鱼突然睁开眼睛,它抬起头,目光穿过透明的屏障,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实验站的舷窗上。它慢慢咧开薄唇,展示利齿,露出的笑容近乎天真无邪令人毛骨悚然得天真无邪。法比安眯起眼睛,手臂立刻前探,就要拉下第二个阀门开关。“可以了。”年长的学者沉声制止,他的眼神落在人鱼身上,亮起近乎狂热的欣喜,“法比安博士,还请不要宣泄私人情绪,你刚才的行为已经十分不妥。不说失败的惩罚系统,人鱼是等级森严的群居生物,你当着它的面下令攻击它的饲育员,有没有想过对后续研究的影响?”法比安的手抓在开关上,轻柔地说:“布朗博士,我们都看见了,是饲育员造成了实验品的情绪波动,这点上讲,江眠完全不合格。当然,我不否认,今天的事同样揭示了我的错误,我低估了这头皮糙肉厚的畜生。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另一名整齐梳拢着银发的学者温言插话:“就让年轻人专心破译石板书吧,那本来就是他父亲的遗产。”“希望下一个饲育员能够达到你所要求的标准。”布朗博士不为所动,“我们有时间,但并不充裕。”“我们会的。”法比安微微一笑,“依照之前的情况看,实验品大概率仍处于‘好奇观察’的阶段。也许,我们可以得出初步推论:一个行为与气息都温和无害的人,很容易就能获得它的信任。”“但愿吧。”布朗博士咕哝道,“但愿吧。”当天傍晚,江眠食不下咽,勉强吃了点东西,他便想找机会再去看看人鱼。情况可能比他猜测的还要严重一些,两名警卫直接调至他房间所在的走廊巡逻,看到开门的江眠之后,更是主动上前,询问他有什么要求。江眠深深呼吸,小声说:“我能……”才说了两个字,警卫就果决地打断了他:“抱歉,江先生,我们已经得到指示,您可以要求取得任何有助于‘翻译工作’的资源,只是不能靠近观测室。请问,您有什么需求?”江眠一下握紧了手腕。“……什么?”他不可置信地抬头,“什么叫‘不能靠近观测室’?”江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想过,自己可能会被借机排出实验站的核心圈,他万万没想到,法比安会无耻专横到这种程度,竟然无视先前的约定,直接剥夺了他进出观测室的权利!他急匆匆调出个人终端,翻开线上任务列表,果然,“饲育员”的职位已经从他的信息栏中撤销了,只留下一个无用的“助理研究员”。“他禁飞我?”江眠上前一步,脸孔气得涨红,“他这个”“请不要为难我们,江先生。”警卫堵住了他的去路,用高大结实的身躯充当一面墙,“您应该留在房间里,专心完成您的工作。”“我不需要你们来提醒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江眠双肩发抖,吐字又急又快,“我有事找法比安博士。”“请不要为难我们,江先生。”警卫重复道,他们直视前方,胸前持枪,看也不曾看江眠一眼,牢牢地站在原地。屈辱的感觉卷土重来,犹如火烧,晃得江眠眼前一片重影。他咬着后槽牙,努力抑制眼眶中上涌的热气,一言不发地转身,重重关上了房间的大门。他不能坐以待毙,在这个唯成果论的地方,江眠太年轻了,几个项目都是做到一半,就被法比安勒令终止,或是找人取代。没有成果,就意味着没有人脉,没有权势。他之所以没有马上落得一无所有的悲惨下场,只因为跟江平阳有过私交的主任研究员不在少数,可也仅此为止了。活体人鱼的负责团队里,是法比安一手遮天,而江眠则一文不值,寸步难行。……石板书。江眠扑到工作台前,他目前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养父对人鱼石板书的解密钻研。江平阳生前做过许多研究项目,唯有两个悬而未决:一个谜题来自人鱼的生理,另一个谜题来自人鱼的文化。未解的生理之谜,由于他在六年前获得的雌性人鱼,在一场实验事故中不慎丧生;而未解的文化之谜,就是江平阳在海下探索得来的人鱼石板书。石板书形如活页,铅灰色的光滑石面上,镂刻着镶金的细小字符,笔画繁杂,形制古奥,具有很强的图画性。江平阳曾经为雌性人鱼展示过石板书的文字,而雌性人鱼“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奇和凝重神色,试图表现对石板书来源的质疑之情”。江平阳因此推断,石板书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它或许承载着一段人鱼的历史,或许是一册关系重大的文献。倘若能对它进行破译,那人类一方无疑得到了一根有力的杠杆,自此得以撬开人鱼神秘面纱的一角。必须尽快取得进展,江眠对自己说,他已经站在了江平阳过去十几年钻研成就的肩膀上,哪怕有一丁点儿突破的痕迹,他都可以把这作为一枚钥匙,趁机打开观测室的大门。他担心拉珀斯的身体情况,担心他的生命安全,担心如果自己不够快,那么白天的初遇,就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后的会面……江眠彻夜算写,最后,还是自己先吃不住身体的疲痛,灯尚且开着,他已然趴在工作台,以及满桌凌乱繁杂的草稿间,彻底半睡半昏过去了。翌日,江眠神智回笼,委顿地扯开眼皮之后,接收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关于拉珀斯的。人鱼发狂了。新上任的饲育员供职不到三十分钟,就被拖进了水牢。防护钛铸造的投食口仅能容纳半个成年人的肩膀通过,因此,他是被活生生地拽死的。人鱼用无害的伪装向他祈求食物,新人便当真以为自己强过了前任,可以驯服这头凶猛美丽的雄兽。他的手在水中一再伸长,招呼着黑发金眼的王嗣。假使江眠在场,那么他一定会幸运地获得一个警告:尊重人鱼的领地意识,在他们没有明确同意的情况下,不要随意侵入他们的私密范围。可惜,轻率的代价来得太快,人鱼动手时,没有一个人可以看清他的动作,唯有血雾喷涌如泉。饲育员的残臂飘在水中,脖颈亦瞬间撞断在钛钢的边缘,那胡乱堵塞在投食口里的尸体,活像一团大型的厨余垃圾。作者有话要说:江眠:*蜷缩在地毯里,抽泣,大声擤鼻子,痛恨自己怎么如此渺小* 我害死了拉珀斯!法比安:*高举双手,狂笑* 哈哈!我永远拆散了这对不是情侣却肉麻到刺痛我眼睛的东西!拉珀斯:*享受高压电,对即将到来的分离毫不知情,不知从哪拔来一朵玫瑰,开始揪花瓣* 他跟我走,我带他走,他跟我走……其他人:*冲进去打掉玫瑰花,因为这个冰冷罪孽的地方不允许有爱*拉珀斯:*勃然大怒,改揪其他人的身体* 他跟我走,我带他走,他跟我走……第6章 果核之王(六)泰德冒着风险,为他传递了这条实时情报,对话框后面,标着一块鲜明的橙色。这是所内私下交流的潜规则之一,橙色标记虽然没有红色那么危急,但仍意味着,它是一条事态严峻的消息。江眠盯着对话框,头发蓬乱,眼神迷蒙惺忪,疑心自己是没睡醒,还在做梦呢。……怎么会?拉珀斯居然还有行动能力?他没有被电出个好歹?莫非是德国人手下留情了?不……这不可能,那就是装置设备出故障了?江眠并不怀疑这条消息的真实性,因为泰德不会编造这种离谱的谎言来骗他。因此,这个认知令他的思绪更混乱了。他记得很清楚,昨天的拉珀斯压根不是这样的。人鱼对人类很好奇,即使语言不通,他也能煞有其事地跟自己一问一答,除了最后失控的那一下,拉珀斯的情绪一直很稳定,甚至还有些悠哉悠哉的意思。怎么会?江眠又问了自己一遍,他不会自作多情,认为拉珀斯实际上是在区别对待他,可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以至这种天差地别的结果?说不后怕是假的,江眠心情复杂,胸口油然升起一股悲憾,为那位新上任的饲育员。他知道,那人是替法比安死的,人鱼的报复总是来势汹汹,不留一丝余地。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江眠真的宁肯拉珀斯不要杀人。他知道西格玛研究所掌握着多少资源、多少手段,他也见识过自己的同类到底能在有关酷刑和折磨的创意上走到多远。拉珀斯的强悍体质使他撑过了第一天的电击,但这没能让江眠松一口气,反而令他更加忧虑。强大、坚韧、不屈根据江眠自小积累的学识与常识,这些特质在外面的世界,或者说正常的世界中,都是值得夸耀的好东西;可在这里,在冰冷的实验室、束缚台、精密器械与真实数据之间,它们只意味着一件事。实验品可以承受更严酷的对待,实验品拥有更高的利用率,实验品是一个更结实的耗材。最坏的情况可能正在发生:拉珀斯已经勾起了以法比安为首那一派研究员的注意力,野兽在大自然中拥有致命的利爪和刀齿,可当它被关押进牢笼,四周都是手持火把和工具的人类呢?江眠提心吊胆,不能细想。情况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拉珀斯漠然地看着。某种强酸质地的毒物大量涌进了他的牢房,将原先清澈的水体攻占成了浓郁刺鼻的黄绿色。拉珀斯看着它们水中舞蹈、跳跃、渲染,直至无孔不入地萦绕在他身边。他抬起手臂,轻轻甩动鱼尾,让这些色泽不悦的小玩意在周身流连,既不畏惧,也不闪躲。所以,这就是新一轮的惩罚,作为他捕杀了陌生陆民的回报?奇怪,拉珀斯微微地笑了起来,铜金色的眼眸于浓雾中闪着醒目的光。海底的国度,就从未听过这等滑稽的趣闻,陆民居然妄想用混在水中的毒物,来惩罚能够控水的深渊王裔……说起来,那个小小的人类去哪了?想到他第一次睁眼时看见的人类,那个声音动听,举止和样貌都可爱的人类,拉珀斯的思绪不由游离了片刻。他没有忘记,当时的人类异常惊惶,张开手臂大喊,做出意图保护的姿态,可他实在太小,因此很快被两个黑乎乎的,比他高大许多的陆民抓走了。拉珀斯本该无动于衷的,可不知何故,看到这一幕,他只觉怒火勃然,无法遏制胸膛中爆发的威胁性咆哮。只不过,投鼠忌器的心理压倒了人鱼的报复心,才没让他把那两个陆民的脑浆炸出花来。这两日,拉珀斯的双臂和肩膀一直隐隐作痛,腰椎也难受得要命,这一定是来自灵魂伴侣的影响。来到陆地上,他能更加鲜明地感受灵魂伴侣的境况了,可自身却像陷在混乱的洋流里,无法判断准确的方向。他离我很近了吗?没错,他必然离我很近了。可这距离究竟缩短了多少?仿佛置身迷茫的浓雾漩涡,我左顾右盼,只是不能确定。这情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同时大大撩拨了他的怒气。在等待一次新的对话之前,除了推敲灵魂伴侣的所在,拉珀斯就在一直面无表情地思量,不知道那个小人类是否安全,假如明天再见的时候,他愿意对我唱一支歌,并答应担任我此行的向导……嗯,或许我会勉强考虑一下,不再吓唬他。所以第二天,看到一名新的,面生的陆民站在他上方,满怀自以为是的轻蔑,拙劣地伪装出一副无害的懦弱模样期待落空,拉珀斯压抑许久的怒火也跟着一下爆发了。我肯屈尊待在下贱的牢笼里,无非为了等候那个唯一有资格给我解乏的人类,现在不仅珍珠没了,这群陆民竟还把一团鱼粪砸到我面前?人鱼发泄怒气的手段迅猛且暴虐,嗅着水中翻腾的人血,他做出了嫌恶的评价:陆民的味道,连一只最瘦骨嶙峋的水母都不如。“博士,”站在落地的视窗后面,助手十分紧张,“这基本不起作用……”法比安的表情坚冷,宛如某种精密的机械组成,他看着人鱼无动于衷地在强酸中摆动尾鳍,张开指爪,继续下达指令:“抽干水,打开冷冻阀,投放液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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