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谢凝叹气,“我知道这事不好办。”他们静静地抱了一会,谢凝都开始困了,听到厄喀德纳问:“你好点了吗?”谢凝虎躯一震,瞌睡马上飞到天外天,结巴地道:“没、没有哇。”“我还能做什么,才能让你更好一点?”谢凝开玩笑道:“那你不要挤着我,去角落里抱着被子睡。”厄喀德纳也笑了,他轻轻一刮谢凝的脸蛋,低低地说:“傻话。”大约药效真的上来了,睡意更深重地弥漫上来,谢凝沉沉地阖上眼皮,进入无序的梦乡。朦胧中,怀抱着他的手臂撤离了,谢凝被平平地放在床铺上,繁复的星光被浓雾遮蔽,为他塑造出一个黑甜的摇篮,他睡得更香,更惬意,翻了个身,忍不住伸出去一条腿。不知睡了多久,他两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睡足的身体慵懒无力,犹如一株吸饱酒浆的植物。谢凝握了几下拳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厄喀德纳呢?他疑惑地左转右转,通常情况下,厄喀德纳都会缠在他的床边,使他一下床就能踩到那有力的大尾巴,但今天怎么不在了?我蛇呢,我那么大一条蛇呢?谢凝赤着脚,跳下床,来回转着看了一圈,最后在巢室的另一头,看到了厄喀德纳的身影。他没有抱被子,但他当真跑到角落里去睡着了。谢凝怔怔地走过去,看见他盘成一团,闭目的表情平和安宁。我是开玩笑的谢凝真想这么说,他的心口又酸又软,不知道要怎么张口发出声音。只有从来没得过爱的人,才会在爱里表现出过度的认真。他们分不清玩笑和实话的区别,只会觉得一万年就是一万年,分别也是看不见尽头的明天。“你怎么在这里?”谢凝小声问,“我……我真的很爱你,怎么会故意为难你。”厄喀德纳乖乖地在角落里躺着,往日凶暴的毒蛇,此刻睁着金色的眼睛,便如雄鹿一般温柔。“我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呀,”他微微地笑,“我已经很快乐了,多洛斯,这种快乐胜过从前的千百倍,我再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不,你才不知道,谢凝赌气地想,你要真知道了,怎么会是现在的表现?一切的胆怯和犹豫,全都被这股冲动打散了,他这么想着,便已经下定决心。谢凝伸出手,捧住了厄喀德纳的脸孔,他们的嘴唇像拼图一样结合在一起。厄喀德纳彻底醒来了,他的身躯都因这样的爱意而颤抖,他抓住少年的腰,将他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直到他们之间不剩任何阻碍。谢凝的皮肤滚烫,野火在他的血管中蔓延,犹如烟花照亮了他的视线。“多洛斯!”在亲吻的间隙,厄喀德纳热切地唤他的名字,发出喘不上气的轻嘶,他的声带仿佛也化成了粘稠的热蜜,淋漓粘连地纠缠在人类身上,红晕渗出深色的肌肤,幸福使他容光焕发。他们亲吻过很多次,但谢凝从未像这样怜惜地吻过他。厄喀德纳惊诧得发慌,多洛斯明明吻着他的嘴唇,他却觉得,每一个吻都落在了他裸露的、伤痕累累的心尖。地宫的天顶不会下雨,却有如雨的汗珠往下倾洒。颠倒昏沉的时分,谢凝睁着含泪的眼睛,突然看到了瀑布般的月光,从星河云海间流泻而来。“我刚出生的时刻,恰好看到月神塞勒涅驾着光华四溢的牛车,飞过一望无际的原野与天穹,”在强烈的喜悦与疯狂中,蛇尾的魔神喃喃低语,“那是我一生中看过第二美丽的场景,现在,我也想让你看看。”“那……第一、美丽的……”谢凝神思混沌,抱着他,断断续续地问,“是什么……”“是你呀,”厄喀德纳虔诚地回答,“我亲爱的多洛斯,是你呀。”谢凝忘记是什么时候结束了,他唯一比较清晰,不那么颠簸狂乱的记忆,就是厄喀德纳抱着他,手臂有力、胸膛宽阔,丰厚的漫长卷发披散下来,犹如饱含爱意的茧,完完全全地包裹着谢凝。虚幻的月光静静流淌,照耀在古老魔神的身躯上,他的笑容温柔纯净,充满甜蜜的、对未来的期许。“我真爱你,多洛斯,”他渴慕地低语,“我恨不得把我心里想的所有爱语全对你倾诉,但那样的话,我就得说到地老天荒,说到众神都湮灭的时代去。所以我只好对你说:我爱你,并且恳求你,不要嫌弃它的简陋。”谢凝昏昏沉沉的,他想哭,然而眼泪早就哭干了,嗓子也叫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哇,这下我可体会到两个的威力了。那天过后,谢凝倒是没出现什么中毒的症状,可见戈耳工的神药确实是有用的。不过,厄喀德纳待他依旧很小心。因为那药毕竟只能作为预防,不能作为解药,万一蛇毒从见血的伤口中渗进去,谢凝就真得去见阎王了。“不,比见到死神更加悲惨,”厄喀德纳严肃地指正,“你可听说过喀戎?他已是不死之身的人马,却不慎被沾着许德拉毒液的箭头所伤,自此痛不欲生,每日每夜,须得承受毒火烧灼的苦楚。”“而你呢,你已经吞吃了戈耳工的神血,因此我的毒也不能使你立刻毙命,你会同喀戎一样,在苦痛中没有尽头地挣扎。要真成了这样,你就是要了我的命啊,多洛斯!”说归说,讲完这番肃穆告诫的话,厄喀德纳又继续黏黏糊糊地抱着谢凝,沉浸在俗世的幸福中,无法自拔了。经过之前的事,他们不仅和好如初,并且确定了更加牢固的关系,蛇魔当然没有忘记之前从多洛斯口中听见的小细节“别人都说她比我好”。魔神本来就记仇,遇上跟爱侣沾边的事,更是加倍的记仇。他三番五次地追问,到底是谁说了“赞西佩比多洛斯好”的话,谢凝都打哈哈地含糊过去了。法律尚且不溯及既往,厄喀德纳要是知道那些巨人说的话,非得撕碎他们不可,好几个星期前的坏话,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以后又讲了再说吧。他不告诉,厄喀德纳却怀着愤恨的小心眼,因为这些坏话同样是差点导致多洛斯心灰意冷的重要因素之一,等同于离间了他们的关系,他是绝对不能放过的。当然,爱情带来的幸福,极大地滋润了他的心怀,使魔神的处置手段并不如以往那样暴虐。有一日,趁多洛斯去画室,厄喀德纳盯着前来汇报的四臂巨人,冷不丁地说:“我知道是谁在聒噪地搬弄是非,讲了对多洛斯不利的话,好像夏天的蝉一样惹我厌烦。”四臂巨人一愣,他的脑海中即刻掠过了许多兄弟的姓名。厄喀德纳杀伤起得罪的人,向来是不会手软的!并且,他们对厄喀德纳也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用处,身为魔神,完全可以使用龙牙,在盖亚的身躯中种植出随意想要的巨人。他惧怕不已,立马想到了求饶,在漫长的生涯中,他和他的兄弟早已建立起坚不可摧的情谊。“但是,我不想大动干戈,让惨叫和血腥搅得地宫不平静,”魔神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我要先把这笔账记下来,等到他们再做出使多洛斯不称心的事,我便要加倍残酷地惩罚他们。你明白了吗?”听了这堪称大发慈悲的判决,四臂巨人一个字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问,他点头如捣蒜,诚惶诚恐地退下去了。谢凝很奇怪。往日他在地宫中走动的时候,跟巨人们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走一条路,巨人们走一条路。他也无所谓一些听起来就智商不怎么高的议论和闲话。可是为什么,最近他走出走进的时候,巨人竟然学会了问好,并且养成了对他问好的习惯?看到那些身高一个顶他三个的巨大人形生物,纷纷赶着来自己面前展示礼仪,谢凝真有点说不出来的诡异跟好笑。他跑去问厄喀德纳,厄喀德纳也跟他装起傻来。“我怎么能知道呢?”魔神无辜地说,“尽管我是阿里马的主人,但也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仆人的动向,那成什么样子了?”他甜甜蜜蜜地把人类抱起来,乐滋滋地说:“我只盯你一个。”第157章 法利赛之蛇(二十三)就这样,他们的生活重回平静。有了盼头,谢凝的心也定了下去,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前路渺茫,无处找寻归家的指望,因此整个人都像极了没头苍蝇,亳无目的的焦躁乱飞。现在这样,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卡俄斯能不能答应他回家的要求,生活总归有了规划和目标。他开始锻炼身体,这也是上课时,老师一再强调的。体弱多病的人做不出好的艺术,不管是绘画还是雕塑,体能高强的人,总能比别人多出十分打磨的精力。厄喀德纳不能明白他的人类在做什么,但他乐于成全多洛斯的任何要求。少年每天哼哧哈哧地在地宫里跑步、弹跳、做一种叫“俯卧撑”的运动,他觉得稀奇,便也跟在后面看,并且打心眼里觉得,多洛斯小小的,在地宫里面动着到处乱跑,真是非常可爱。后来,他也想加入进去,就问道:“多洛斯呀,你这样锻炼,真的会有效果吗?”谢凝擦了擦脸上的汗,疑惑地看他。“运动要持之以恒,不能一上来就搞那么大的剂量,”他解释,“我就是为了让身体好一点,不在乎什么效果。”“我见过凡间的英雄们是如何训练的,”魔神歪着头说,“凡是成名的英雄,多半交由喀戎抚育。在那里,他教会他们射箭、摔跤、剑术与驾驭战车的技术,还会教他们如何排兵布阵、治理军队,并且用熊的脊髓,狮子和野猪的肝脏喂养年幼的英雄。如果你觉得好,我也可以担任你的老师,教你不亚于英雄的武艺。”谢凝想了一下他见过的英雄,胳膊上的腱子肉只怕比他的头都大,立刻吓退了。“不要不要!”他使劲摇头,“对我来说太夸张了。”厄喀德纳非常失落,因为他实在很想跟多洛斯一起玩。他思索片刻,又出了另一个主意:“那么,你要如何验收你的成果呢?不如我来在后面追逐你,看你能不能跑过我。”谢凝有点心动,但他知道这种追逐游戏的难度,“那也不行啊,你那么快,我怎么可能有概率赢你嘛?”“我不用神力,将尾巴打一个结,”厄喀德纳的蛇尾卷起来,真的在中段打了一个八字结,“这样,我就不能很流畅地游动,并且,在起跑之前,我会让你领先三百步的距离。”谢凝又问:“嗯……那么我猜,赢了之后会有奖励?”厄喀德纳真爱他含笑的神采!蛇魔欢欣地嘶嘶道:“你所求什么呢,我的爱人?这下,我终于可以自豪并且笃定地许诺,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能拿来给你了!”谢凝笑道:“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啊,有了,我想看书,但这里没什么书。”“你如果赢了我,我就叫所有的好书,充裕地堆满地宫的三个房间,”厄喀德纳又问,“可若是我赢了呢?”谢凝吃吃地笑了起来,抑制不住戏弄他的心情,回答说:“那我就给你一个惊喜!”厄喀德纳亢奋不已,他急忙立在指定的起跑线上,来回地吐着蛇信。“我先跑啦!”谢凝一马当先地窜出去,坏心眼地选了一个狭小的石道,溜得比兔子还快。魔神仔细地聆听着爱人的脚步,尾巴兴奋地拍打着地宫的黑铜地面,震得甬道嗡嗡作响。是时候了,他左右摇曳,全靠强劲到不可思议的腰力,带动后面那截打结的尾巴。他嗅着多洛斯的气息与汗水,极快地追逐上去,带起剧毒的腥风。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正肉眼可见地缩短,谢凝的心脏砰砰狂跳,控制不住地吱哇叫嚷起来,他一边大叫,一边大笑,使地宫的回廊,全波荡着他的声音。“不要追那么快!”他慌不择路,转到一条开阔的大道上,“我又没有急支糖浆!”即便尾巴打了个结,又没有御风的神力,厄喀德纳还是就快要够到人类的小腿和衣摆了,他听不懂多洛斯的话语,只是在高兴地寻思结果。追上多洛斯,那他要求的奖品就泡汤了,为了一次小小的胜负,便使爱人不能得到期盼已久的礼物,这种做法真是邪恶又可恶……但是多洛斯承诺的神秘惊喜,又是那么有诱惑力……他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惊喜呢?厄喀德纳一面思索,脑海中登时浮想联翩,出现了许多梦幻的选项。啊,是了!我可以追上多洛斯,拿到属于自己的惊喜,然后再因为过于惊喜脸,把多洛斯所求的礼物奖赏给他。主意已定,厄喀德纳探长手臂,在人类火急火燎地转过第三个路口的拐角时,他一下抓起对方的腰肢,把人轻轻地提起来。“抓住你了,”魔神得意地说,蛇尾的肌肉徐徐滚动,解开了那个结,“亲爱的多洛斯。”谢凝跑得口干舌燥、浑身是汗,心脏差点从喉咙眼里飞出去,因为笑得太大声,嗓子都有点疼了。倒在厄喀德纳的胸前,他还在止不住地笑。“好,你赢了!”他气喘吁吁,快活地道,“我认输啦。”厄喀德纳期盼地盯着他,尾巴尖不住轻甩:“那你所说的惊喜又是什么呢?就告诉我吧,千万别叫我苦苦地猜测呀。”谢凝瞅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说:“等我洗完澡了再跟你说!”没办法,厄喀德纳只好先捧着他的人类去热泉里洗浴。一路上,他像扭粘糖一样地纠缠,都没能从多洛斯口中套出话来,身上就仿佛爬满了蚂蚁,心痒痒得受不了。从来没有人为他准备过什么“惊喜”啊,因为这未曾得到过的事物,魔神心中加倍的好奇,想一探究竟。谢凝才不管他,他欢呼一声,就跳进热水里,先把身上的汗渍都洗干净了。厄喀德纳还在外面寻思,就听到热泉中的水声渐渐停息,多洛斯的声音,穿过雾气与细小的水珠,来到他的耳边:“厄喀德纳,你进来一下!”蛇魔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却没有在水面上发现少年的踪迹,他无奈地问道:“有什么事?多洛斯,你不要钻到水下去玩耍,你没有鱼的鳃、海蛇的鳞,你会憋不过气的。”一双湿热柔软的手臂,忽然破开灼热的泉水,勾住了他的脖颈,要将他向下拖去。厄喀德纳不曾防备人类的一举一动,并且,既然这是他所希望的,魔神也就顺遂了他的意思,跟着一块跃下了泉水,将水位推上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