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大的,最重磅的发现,是遗骸的骨龄。”江眠深吸一口气,“512.8岁,和实际生理年龄的差距不会超过2岁,而且不是自然老死……人鱼的寿命,这就是唯一的导火索。”“智慧的诅咒。”拉珀斯说。江眠看着他:“什么?”“在海下流通的道理,”拉珀斯说,“智慧的诅咒,就是让一条鱼,从吃和被吃的循环中游开,去寻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江眠笑了一下:“而我们叫它欲望。”“好,更简单。”拉珀斯表示赞许。“因此,尽管有许多人都在寻求长生的秘密我不知道其它地方的研究进度,但我可以肯定,西格玛研究所是这里面走得最远的。”江眠低头,望着水面反射的波光,“他们把人鱼血作为主要材料,研发出了被称为‘永生仙水’的药剂,它不仅能治愈疾病,更能超自然地延长将死之人的寿命。”“你看到上面的人了吗?”他用手指了指发出光亮的视窗,“那里的学者,最年长的老人们,全都喝过所谓的永生仙水,所以他们才能活到现在,活到六年后的今天。”江眠说:“西格玛研究所,以及我的养父,利用……红女士的血和肉,作为研究实验的核心资源。麻醉剂对人鱼是无效的,一部分决策高层同样拒绝使用神经毒素,认为它会‘污染永生仙水的纯净度’……因此,他们采取的方法,是生剖。”江眠的嗓子又干又痛,脑海中闪回的片段,令他牙关打颤,指甲深深嵌进胳膊。剧烈扭转的鱼尾,无声的嘶嚎与尖叫,被切断磋磨的獠牙和指爪,轮式切割机的刺耳嗡啸,撕毁的鳍膜就像干涸的血……实验室的灯光冰冷彻骨,犹如一万瓦的死星。【因为他们是人,而你并非他们的同类。】拉珀斯低声说。“……我不能为我的养父辩解,”江眠蜷起身体,“我也不能为我的无能和旁观辩解,任何描述都只能是花言巧语的讳饰,无法形容出残忍实情的万分之一。”“她,走了?”拉珀斯问,他谨慎地斟酌措辞,选择不去干涉在江眠内心进行的自我谴责,哪怕他此时的痛苦是如此剧烈。“没有那么快,”江眠吸了吸鼻子,“事实上,本来也不该那么快就采取极端措施的。然而,在研究前期,他们发现了一件事:红女士的体重,每天都在减少。”人鱼王嗣的耳鳍轻轻一甩,他猜到了结局。“蒸发,凭空消失,不留痕迹,无论他们想出多少种方法,也不能减缓这种趋势,”江眠打了个手势,“一开始,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用人类的语言,这叫‘消解’。”拉珀斯插话,“绑定的,灵魂伴侣死去后,活着的那一方,就会因为过度的悲伤,进入消解的环节。”创伤性的回忆中断了,江眠全部的注意力都为拉珀斯的话语所吸引,他急忙追问:“灵魂伴侣?什么灵魂伴侣,是字面意思上的,灵魂的伴侣吗?我从没听过这个名词,它是人鱼社会专有的产物吗?!”嗯,好,拉珀斯静静地想,我不光揭了珍珠的伤疤,让他在心痛中瑟瑟发抖,我还只顾着展示自己,结果忘记告诉他灵魂伴侣的事,我必然是海里最笨拙的雄性,太好了。“我……没听过人类,也有灵魂伴侣的消息,”人鱼皱着眉,尽可能直白详细地解释,“它是稀有、稀少的,不是每个人鱼,都能拥有自己的灵魂伴侣,不过当它发生时,你会知道。”江眠张着嘴,完全被这个概念迷住了:“比如?你怎么能理解这么……这么神秘的事情呢?它真的作用于灵魂吗,好比心电感应,思维交互一样?”“我不知道,什么是心电感应、思维交互,”拉珀斯的目光很温柔,“但作为更强大的那一方,一定可以感应到,灵魂伴侣的任何一丝伤痛,并为之做出反应。”江眠暂时忘记了自我鞭笞的悔恨之情,他身为研究者的一部分,正热烈地鼓动他转移注意力:“太奇妙了……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似乎更像是一种加密的保护措施,不为个体,而是为了双方的联结。”“绑定过后,这种联结,将更加牢固。”拉珀斯说,“如果没有绑定,一方死去,另一方只会体验到,死亡的感受,损伤很大,但还能活;如果是,一起度过了多次热潮,已经绑定的灵魂伴侣,一方死去,另一方就会消解。因为灵魂密不可分,纽带根深蒂固,死亡,把一个灵魂连根拔起,另一个灵魂,就要支离破碎。”拉珀斯下了定论:“你说的,红女士,正在经历这样的解体。”话题回转,它神秘莫测的魅力悄然褪去,江眠眼中燃起的光亮亦熄灭了。他沮丧道:“所以她没有抵抗的能力……甚至连声音也失去了。”拉珀斯问:“后来呢?”江眠深深呼吸,把那句话艰难地吐了出来:“后来,他们找到了减缓这种‘消解’的方法。”雄性人鱼皱起眉头,听到江眠说:“大量的、过量的伤口,避开要害处,用以激发人鱼强力的愈合因子。是的,她在消逝,在蒸发,她的结局不可逆转,但她的生命力仍然无比顽强……法比安,那个灰蓝眼睛、棕头发的人,他当时只是研究所的一个副手,想出了这个办法:利用潜意识的求生本能,与人鱼破碎的灵魂对抗。”昔日,法比安以其激进的主张,残忍无情的行事手段,在若干争相拼比攀爬的研究员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另一部分人的偏爱那些肉身风烛残年,唯有大脑还旺盛活跃的西格玛元老。只因再先进的技术,也无法抵御光阴的侵蚀,他们早就是一脚步入了墓穴棺门的活尸,即便江平阳已是众人交荐的天才,元老们还是没有多余的时间,能够耐心等待他的研究成果。也正是自那一刻开始,江眠敏锐地察觉到了法比安的心思:他对江平阳隐而不发的嫉妒;他对自己埋藏着鄙夷的轻蔑;以及他自认为万物灵长的上等,却横空出现人鱼这种奇异天成的造物,可以比人类更强韧、更长寿。他因此深深憎恨,而憎恨之后,就是暴行。“亵渎!”拉珀斯嘶声道,他转动金色的眼珠,阴鸷的目光,隐秘地掠过那片正在放射灯光的视窗。江眠低声道:“我向我的父亲请求,我请求人道主义,请求假如研究所取得了足够多的利益,能不能放过她,别再折磨她……但没有用,他只告诫我不要再说了,因为在那时候,整个集团的目光都在贪婪地注视红女士,等待着未完成的‘永生仙水’。”“也不是没有人良心发现,想把她救出这里,可惜在我知晓之前,他们就失败了,死前的惨状汇集成开放的档案,在西格玛集团的局域网里大肆宣扬。”他不说话了,沉默持续了很久,拉珀斯散发出安抚的气味,又伸出手,隔着衣料柔软地抚摸他,学他看到的人类那样,在江眠的脊背上缓缓地打着舒缓的小圈。“一只钢笔。”江眠忽然说,“我有一只钢笔,和我养父的那只配成一套。”拉珀斯想了想,点头:“我记得,我见过。”“那真是一只非常好的钢笔。”江眠低下头,“出墨流畅,从不淤堵。笔尖是镀金的,又沉又润,握在手里,像极了一把金光闪闪的小剑……然而有一天,它坏了。”他自顾自地说:“是的,坏了,整支笔碎得彻底,零件飞散……我努力把它按照原样拼好,扣在笔盖里,再去看望红女士。我应该没说过,我特别能安抚她的情绪,有我在,她通常会平静很多,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声音越来越小,拉珀斯耐心地等了很久,才等到江眠的声音他已是满脸的泪水。“我没有……我没有钢笔了,”青年咬紧牙关,把抽泣关在喉咙后面,“因为我弄丢了它的笔头,我没办法找到……没办法……”他浑身发抖,终于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捂住脸:“我没法给她自由,我没法救她!我只能留给她一枚折断的笔头……我太无能、太懦弱,我……”他哭得喘不过气,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压抑了许多年的秘密,除了江眠,唯有昔日被迫替养子扫尾的江平阳知晓。当日,江眠利用权限,隔着防护网,将一枚锋利的、破碎的笔头,扔进了001号实验体的新鲜伤口。人鱼在濒死的剧痛中,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她操纵正在痊愈的血肉,让那枚小剑一样的笔头藏在第七节 中空的脊椎里。等到江眠离开之后,于无人应答,唯有血液滴嗒的深夜,小剑在心房的一侧蓄势待发人鱼那非凡的肌序终究起到了作用,镀金的零件宛如利箭,从左至右地贯穿了她的两颗心脏。江平阳后来看了初版的尸检报告,爆发的弹力瞬间就炸毁了体内最重要的血泵,她的死亡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停留的时机。其实从表面上看,江眠是不可能成功的,全方位的监控二十四小时开启,重重封锁了走廊和囚室,光是盯住房间巡逻的警卫,就有不下四十个,可江平阳的养子,他孤僻的、聪慧的儿子,偏偏算出了那个唯一的瑕疵所在按照监控和警卫的布局,每过六十三小时零七分二十秒,会有两名警卫的路线交错,和对角的监控呈一条直线。那一刻,江眠被夹在中间,远程触发了走廊上的警报装置,骚乱大作的同时,他用再自然不过,再随意不过的动作,把笔头迅速甩进了人鱼的伤口。这是孤注一掷的危局,他赌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概率,做成了这件事。当天夜里,第一时间收到实验体死亡消息的那一刻,江平阳连想都不用想,心里已经知道,这必定是养子一手促成的结果。他抢先封锁了监控部门,再去事发现场藏起那枚变形的笔头,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在场的警卫,一力压下流言蜚语,伪造了实验体的死因。为了转移集团总部的滔天怒火,江平阳不负他的天才之名,又迫使beta版本的永生仙水提前问世,硬是扛过了这一劫。那时的江眠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唯独没想到,养父竟然愿意维护他到这个地步。记忆深处,是江平阳疲惫而复杂的眼神,江眠站在他面前,看着老人陷在那张过于宽大的椅子里,捏住被推力叠成一团的金属零件,在桌上轻轻地朝自己滚过来。“你的。”江平阳轻声说。江眠拾起他一生的罪证,沉默以待。他想说谢谢,可那个词只是太深太重地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口。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入v万字决定早点发,就定在中午十二点吧!】年轻的江眠:*大声* 我不管有多困难,反正我就是要这样做!*从研究所手中抢走红女士,拼命向前跑*江平阳:*追在他身后,替他拦下研究所的打击报复* 不,你这个莽撞的小东西,快回来!年轻的拉珀斯:*不知何故,突然降落在混乱的战场上,一尾巴压塌研究所的房屋,困惑* 嗯?*但是很高兴能够压扁更多的人类,在废墟上得意地扭动* 太好了,我希望再多压一些陆民!年轻的江眠:*气喘吁吁,逃过一劫* 呃,好的?哇,我做到了!第17章 果核之王(十七)原来泪水是滚烫的,拉珀斯想,像岩浆,像星火中蒸腾的烟气。人鱼生涩地环着江眠,一贯用来扼杀猎物的臂膀,第一次尝试着保护。他又慌张,又不解,小声问:“为什么,哭?”他像哄幼崽一样,笨拙地轻轻摇晃了几下,差点用壮硕的胸肌淹没江眠的脸:“不哭、不哭……”凑近了看,人鱼的皮肤上不仅没有毛孔,而且覆盖着细闪的透明鳞纹,不用强光聚焦,他们也是天生的发光体。江眠知道,那些最为辉亮的部分,其实是分泌出的油脂,这有利于人鱼在海下进行长途跋涉。但在遇到拉珀斯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鱼身上,会散发出如此洁净温暖的香气,像雨后的花国,像渗透了阳光的湿润沙滩……像蔚蓝的大海本身,令他昏昏欲睡,身心松怠。江眠流着眼泪,含糊地说:“因为我救不了她……”“没人能救她。”拉珀斯近乎冷酷地说,“消解开始,就不能结束,只有,亵渎的行径,值得最严厉的刑罚。”人鱼没有道德观,或者说没有普世的道德观,即便有,他们遵循的也是简洁直接,如蛮荒一般古老朴素的法则。倘若拉珀斯在听了这桩往事之后,于研究所内大开杀戒,那也不是要替未曾谋面的同类报仇雪恨他一样有笔账,要和这群陆民算而是因为此地人类的罪行,他们竟敢玷污灵魂伴侣的铁律,囚禁一位人鱼,阻挡她与死去的爱人重聚。但是……他转向江眠,他小小的,脆弱的珍珠。拉珀斯简直没法想象,他到底哪来的力量,哪来的勇气?为了支撑陆地的生活,他的鱼尾退化成了两条腿,没有感应洋流的鳍,也没有保护内脏的鳞……他只是个流落的幼崽,目睹了人类对同类的暴行之后,却不知害怕,反而一意孤行,朝着最危险的方向去了。六年前,同他一般大的小崽子,还在成年人鱼的庇护下嬉戏打闹,去往任何一个海国的领地,都能受到陌生长辈的悉心照料。江眠呢,又在面对什么?拉珀斯低头望着江眠:“可你,释放了她的灵魂,给她自由,让她不必在垂死中受辱。”“你太好了,”雄性人鱼敬畏地低语,“太完美了。”江眠的泪痕还未干透,脸已经红了,他拘谨地说:“这不是值得夸赞的事。”“是吗?”拉珀斯诧异地问,“如果我偏要夸呢?”脸上的红晕逐渐蔓延到了耳朵,江眠讷讷地说:“那我、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两双眼睛动也不动地对望了片刻,江眠破涕为笑,轻微地晃了一下,示意拉珀斯松开他。哪怕隔着衣料,要命的热度还是源源不断地渗进来,几乎像蒸笼一样,要把他的全身蒸透了。然而,熟读肢体语言的雄性人鱼,此刻便如一个只会傻乐的瞎子,对其视若无睹。江眠没办法了,嘀咕了一声“真粘人”之后,倒也不做他想,低声问:“那你之后要怎么办,替红女士复仇吗?”“复仇,”拉珀斯重复了一遍,可以,这是个很好的借口,“是的,我们得等六天,我要看到,幕后主使。”江眠往上瞥了一眼,忧虑地问:“那研究所的其他人呢?”“照常,生活,”拉珀斯微笑,“像以前一样,但不会再欺负你了。”江眠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道:“是啊,以前的日子真糟糕……但他们毕竟不是你,不是我的朋友。”朋友?拉珀斯睁大眼睛,睑膜完全退到了眼球边缘,耳鳍也蔫蔫地耷拉下去,只是朋友?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朋友,好吧,朋友,这个定位也不是不行……“不过,如果你要处置始作俑者,那法比安就暂时不能死。他是这里的负责人,到时候执行官一定会首先接见他的。”听到江眠的话,雄性人鱼失魂落魄地回答:“好,听你的。”看着他无精打采的神情,江眠愣怔:“他不会……已经死了吧?”拉珀斯老老实实地回答:“你说,他还有用,那他就,没死。”当然,也只是没死而已。他松开环着的双臂,沉进水底,去察看江眠的小腿状况。混血人鱼退化的情况稀少无比,但并非缺少记载。江眠已经在陆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拉珀斯猜测,以“消毒剂过敏”为缘由,阻挡他过多接触用水的人,大概率是江眠的养父,那个名为江平阳的雄性人类,目的就是为了避免江眠生出人鱼的特征,掩人耳目。依据研究所的大环境,这未尝不是一种保护的手段,可惜,拉珀斯绝不会感谢他。江眠,江海里沉眠,那个人类为养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又怎会不知晓他的来路?小偷、贼、窃取幼崽和伴侣的强盗,庆幸你死得过早,而江眠又毫不知情地爱着你吧。倘若我到了这里,而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