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罗耐心地指引她,他不要信仰,转而让这个日渐强盛的部族,倾全力供奉黎牧星。应龙的图腾飘扬在上空,人们征战、丰收、婚嫁、生死,皆念诵着龙女的名字。黎牧星觉得很快乐,但她还不够快乐。“你还想要什么呢?”巫罗问,“只要我有,我一定给你。”龙蛋寂静片刻,黎牧星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巫罗语塞片刻,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他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我看到你很害怕,便不忍留你一个在那里。”黎牧星没有说话。封闭了百年之久的蛋壳,在这一刻砉然开裂,迸发出如金如血的汹涌光芒。光焰中,矫健的龙女一跃而出,有如熊熊燃烧的野火,无畏地站在大地之上,高高扬起野蛮而美丽的头颅。“我要你,”黎牧星果决地命令道,“你说只要你有,就一定会给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给我吧!”巫罗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找不出任何推拒的理由。正如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对龙女百般维护,他同样不知道,这炽热又绵长的爱火,是何时在他们之间点燃的。龙女与巫者结为了夫妻,可惜,美好的故事并不能在这里结束。随着战争的蔓延,尚存的古老者被迫选边站队。十巫作为人神,率先收到了人皇氏的注目,而十一龙君的心,亦难免留意到应龙最后遗留的子嗣。黎牧星与巫罗举族潜逃,他们带走了尽可能多的人类,试图避开神战的波及,然而,神的灭亡早有定数,巫者的寿命,更无法像龙一般漫长。人皇氏与十一龙君发狂咆哮,忘我厮杀的那一刻,天柱再一次倾塌,四极开裂、八方碎灭,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多余的五彩石,可以让娲皇填补灭世的祸患。巫罗意识到,分离的时刻终于到了。他流干了眼泪,流干了心血,他唱着献给挚爱的歌谣,唱着那些无常的天命,不死的仙乡,唱着那些错过的痛苦,神人无差的爱恨。这是刘扶光一生仅见的,绝世强大的咒。巫者的爱颠倒了整个世界,他使龙女沉睡,再将身躯化作环绕她的大地,他的骨骼成为山脉,血液化作江河,眉发生长为树木丛林……他做了与大神盘古别无一二的事,只是盘古泽被苍生,而他仅是为了向既定的命数,掩藏一头小龙的未来。拼着最后一点不散的精魂,他将这首歌交给巫的传人,令他们代代传唱。这是他的爱,也是他的血与命,同时还是最强大的执念化成的咒,神的时代即将断绝,他必须保护黎牧星,从他决心捧起龙蛋,并如获至宝的那天起,他就在筹划这一日的到来。人类即将成为诸世的主宰,他就用信仰,将应龙与人族牢牢绑定;十巫注定消亡,但是十巫之一身化膏壤,遗福万代的功德,足以在天道面前拉开一道金光闪闪的帷幕,遮住黎牧星身上的龙神血脉。他的歌谣使龙女沉睡,他的骨肉遗骸使龙女平安。可惜,一切计划无误,巫罗唯独漏算了一点。人或许短寿、脆弱,如浮萍般流连不定,但人的心,同样可以变成世上最固执,最坚持的东西。正因为人类的寿数有限,流言与传说的变迁,更无法按照正确的方向发展下去。从沉睡的龙神、巫祖的挚爱,到沉睡的龙神,再到“翻身会引起地震,呼吸会激起雷霆”的巨龙,再到“苏醒可能会毁灭世界”的巨龙,最后,演变到了“巫祖镇压过的恶龙,务必不能令其睁眼”……第一次惊醒时,黎牧星察觉到了巫罗的消亡,以及他做出的一切布置,她实在痛不欲生,哭声响彻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巫罗留下的巫者,一并遗传了他的遗志,他们亦珍爱着被掩藏起来的龙女,于是,他们急忙唱起这首歌谣,哄睡了永失所爱的应龙。第四次、第五次醒来,黎牧星被迫接受了残酷冰冷的现实,她倾听着自己身上熙攘万民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该出去看看这些人族的子嗣,但是巫者发现了她的清醒,为了保护她,他们还是唱着巫罗的古歌,使其睡去。第七次、第九次醒来,黎牧星不知世事,更不知神战已经结束,她沉睡太久,身体都板结得疼痛。龙女迟钝地翻了个身,不料这一下,在大地上激发了剧烈的震撼,人类的哀嚎与尖叫,无比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她后悔地僵住了,带着恐惧与后怕,巫者开始传唱巫罗为她所作的歌。咒束缚着龙的心魂,黎牧星不得不匆匆睡去。再后来,数不清的多少次,睁眼开始变成一种可怕的酷刑,应龙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她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获得自由呢?巫罗如此爱她,甚至舍身向天道藏匿她,可是,为什么大地上的人们都说,“为了镇压恶龙,巫祖不惜放弃生命”?胆大包天的蝼蚁……你们已经不是我和巫罗的眷属了,你们也不再是我曾经深爱的人类了!你们撒谎,撒谎的都该死!她大发雷霆,翻天覆地的发作起来,最终还是为咒歌催眠,被迫沉入梦乡。慢慢的,她的称谓也发生了变化。恶龙、孽龙、魔神、大灾厄……好像巫罗真的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而她是他平生最伟大的功绩之一。人们赞颂巫祖的伟大,畏惧唾弃她的邪恶神力,他遗留的爱语,成为了拘缚她的绳索,他环绕着她的身躯,成为了真正坚不可摧的牢笼。这是你们臆造的现实!你们怎么敢杜撰我的生平,好像我不是拥有巫罗全部的身心,好像我曾经没有爱过你们,好像你们没有用泪水和欢喜侍奉过我一样?!她悲愤得发狂,但不管多么恒河沙数的愤怒,多么澎湃浩瀚的嘶吼,都在歌声中消弭了巫者的爱,深沉如不见底的沼泽,窒息得令人痛苦。龙的记忆,逐渐在代代相传的人言中错乱了。……巫罗真的爱我吗?他是否真的背叛了我,为了至伟的功德,将我困在大地之下,困在一颗星星的中心?我好想出去,好想在天空飞翔,感受风吹过身体的凉爽,我好想自由自在地舒展身体,我不能……我不能继续蜷缩在这里,我要窒息了,我好孤独,就像被血亲独自丢在地下的那个时候……我要出去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谁救了我?我记不清了。谁爱着我?我也记不清了。积年累月的癫狂,以及近万年不见天日,不得自由的折磨,使龙女在一次惊醒之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巫罗,我恨你,我诅咒你、唾弃你的灵魂!你活着不与我相见,死后也要让我蒙此屈辱,我恨你、我恨你!”仿佛以此回应,天空大雨磅礴,一下千年。刘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不是应龙引发的暴雨,那是巫罗的泪水。这个世界嚎啕大哭,却不知要如何释放它至爱的小龙。最后,刘扶光看到了他和晏欢的身影。至善与至恶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它看到了机会,不肯放过。于是,在落着大雨的夜晚,一道意志形成了模糊的影子,来到刘扶光的窗前,指引他走出晏欢的感知范围。因为应龙的诅咒,它无法接近同为龙族,更是龙神的晏欢。“原来如此……”刘扶光喃喃道。“是的,正是如此。”身旁响起一个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看到了半透明的巫罗精魂,犹如眼泪形成的幻影,哀恸地飘泊不定。巫罗向他低头:“至善。”刘扶光急忙道:“不敢当,巫者。”“请你和龙神帮帮她,”巫罗流泪道,“我……我无颜再面对牧星,说到底,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辜负了她的心。”“世事无常,”刘扶光低声道,“谁也不能预知未来,还请节哀。我们一定会帮的,实际上,我们就是为此而来。”巫罗颤声道:“我为她而唱的歌,如今成为摧毁她的魔音;我为保护她而身化万物,如今万物都根植在她的痛苦之上。如果可能的话,我恳求你,将曲谱彻底毁去,不要再让一个音符流传于世。”刘扶光点点头,他知道,正因为巫罗留下的爱是真实的,所以黎牧星才一直无法挣脱。“你放心,”他说,“我答应你。”他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释放应龙女?”“解散天枢玉门,”巫罗立刻说,“不再让曲谱传唱,然后,我可以把你们送进牧星的梦里。在你看过她的记忆之后,请让她重获真实,别让人的流言,继续蒙蔽她的心魂。”刘扶光点点头:“好。”巫罗深深躬身,对他表达感激。“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巫罗道,“请允许我送你出去吧。你仍是人身,不宜在幻影的世界里徘徊。”刘扶光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说起来,为什么我听了歌,便能看见应龙女的记忆?”“不是你看见她的记忆,是我拉你入了她的梦。”巫罗低声回答,“我唱起这首歌,原是为了使她在梦中看到记忆最深的往事,好让她不至于沉眠寂寞。我以为她会梦见我们的岁月,梦见那些爱和快乐的时光,但我没料到……”刘扶光忽地一怔。“你是说……听了这歌,能使人看到记忆最深的往事?”巫罗的幻影回头,刚想回答,就见刘扶光不住喘息,身体已在梦中逐渐裂解,散作千万游离的光点。“至善?!”此时此刻,刘扶光已经无法回答。从前,他也听人唱过梦中之梦更断肠的故事,他只是不能理解,梦中之梦,如何痛彻断肠?故地重游,他明白了。站在钟山崖底,全然的黑暗吞没了万事万物,唯有他一袭白衣,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刘扶光在恐惧中发抖,他的牙关咯咯颤响,涌动的鼓兽此起彼伏,它们注视着他,发出又饥又渴的笑声。第222章 问此间(五十)晏欢抱着刘扶光的身体,他的呼吸非常平静,眼球在眼皮下微微转动他沉入了梦境,但晏欢不能把他带回来。这是龙神所不能容忍的。晏欢的神情,因狂怒而一瞬狰狞。混浊九目,有半数锁定了祭台上连连歌舞,浑然不觉大祸将近的巫者。漆黑的触须,犹如粘稠的海潮,将刘扶光的身躯妥善包裹,安置于龙神的心脏位置。晏欢则化作真龙的形态,从天空轰然降下,恢宏古朴的万米祭台,就像一棵被巨蟒缠身,摇摇欲坠的可怜小树。“胆大包天!”龙神嘶哑咆哮,数百名巫者不及反抗,已被尖利无比的长刺贯穿心口,倒拖至无目巨龙面前,“竟敢在我面前做鬼弄神,立刻解除巫罗设下的一切法门!”“孽、孽龙……”至恶穿体,巫者痛得脸孔扭曲,不住喘息,“你……怎可逃脱……”“它不是被巫祖镇压的孽龙!”为首大巫尚存一气之力,他怎么也想不到,天降横祸,世间竟然能有外力,打破天枢玉门的结界,“它是为同类报仇来了……死心吧,巫祖所立之咒,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除,否则此世不存,我们活着又有何意义?你杀了我们也没用。”晏欢不怒反笑,他缓缓张开龙口,露出有如螺旋地狱般圈圈交缠、密麻交错的血腥利齿,以及无数在利齿间蜿蜒流淌,蛇国般的漆黑长舌。看到这一幕,巫者无不勃然变色。以他们此生所见,再无比这更加可怖的场景。在分叉如洪流的黑舌之间,巫者们甚至看到了一张张浮起,一张张陷落的悲惨人面,百态具足,正朝他们凄厉呼救。就算淹满了死魂灵的酆都冥海,也没有龙口里千分之一的景象骇人!“你们以为我是应龙?”晏欢吐出一口血海般的龙息,瞬时吞没了所有巫者,“就是应帝本尊来了,也得在我面前退避三分,你们以为我是应龙?”大巫口不能言,眼皮和舌头,都在极度的畏怖中战栗发抖。龙神嘶声道:“我的要求,我不想重复第二遍。”就在这时,苍穹云海盘旋,显出一条仿佛打开了一条现世与彼世的道路,狂风无差别地笼罩了祭台与晏欢的真身,猛然将穿透了巫者的触须一下弹开!晏欢疯狂转动九目,试图捕捉来者的身形,只见一道模糊的意志,穿透了大巫垂死的身体,就像太多的水分,挤进一颗过小的皮球,只能在皮球爆裂之前,尽可能多地传达信息。“至恶……”大巫的面目,不定闪烁着巫罗的真容,“请听我说……”晏欢维持着狩猎的姿态,狐疑道:“巫罗?”“至善应我所托,这首歌,正将他送入牧星的记忆当中……”晏欢耐着性子听下去,知道“牧星”应该就是那头幼龙的名字。“但我疏忽了一件事,”巫罗认错道,“正如我的咒,能使牧星在梦中忆起铭刻最深的往事,至善听见这个消息,自身亦迷失于梦中……”晏欢浑身的血液,都为这话停流了一刻。“……什么意思,”他说,“你说扶光正处他自己的回忆里,所以才醒不过来?”巫罗沉默地点头。从头到尾,其余巫者听见他们的对话,都像在听模糊闪烁的天书,不能分辩出任何一个字符。晏欢静默片刻,巨龙的身形飞速缩小、变化,最后凝于一点,他重新化作人身,怀中牢牢抱着刘扶光。“让我也进去,”他言简意赅,“我要进入他的记忆。”巫罗无奈地摇头:“我有诅咒在身,且你是至恶的龙神,我的咒歌,无法触动你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