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可以成为一个好的雄性吗?拉珀斯有些焦虑,他打磨利爪,又捋了捋肘鳍,心情忐忑地眯起眼睛,以审慎的态度,甄选研究所的环境。不,这里无疑是个让人鱼失望的垃圾场。大量噪杂贪婪的陆民,没有幽暗湿润的洞窟,没有高耸料峭的崖壁;冰冷的秩序太多,野性的自由太少,光线也太强烈刺眼,不够自然柔和……改造它。拉珀斯以锋锐的指尖轻轻划过深埋电网的玻璃囚壁,心中已有决断。这不再是个漫不经心的游戏了,现在,这是一件真正重要的大事。.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尚在又甜又沉的睡梦中,江眠被紧急通知惊醒,要他去法比安的办公室一趟。江眠在决定去找拉珀斯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然而,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到了必须要面对德国人的时候,他身上依旧有些隐隐发毛。他低下头,知道拖延无用,反抗更是无用。面对两名神情冷漠的警卫,他没吃早饭,只是随手吞了两片胃药,本打算带上昨晚的笔记本,想了想,还是放下了。“走吧。”江眠说。法比安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叫人觉得不舒服。江眠已经习惯了江平阳在时的邋遢,他每次上来,都要给老头打扫好一阵子的卫生。法比安进驻之后,猩红的手工编毯取代了色泽敦厚的地板,窗口的光线被高大沉重的靠背椅所阻挡,它的阴影甚至辐射到了落地书柜。每一个角落都一丝不苟,每一个转折都规整锋利,江眠一站在这里,便会感到被压迫的胸闷与气短。“对于你昨晚的工作,你有什么想汇报的吗,江先生?”沉寂良久之后,法比安似笑非笑地问。江眠低下头,低声说:“我在破译石板书的工作中遇到了艰难的瓶颈,所以我……”“你去寻求了实验体的帮助。”法比安柔和地打断了他。“……所以我去寻求了实验体的帮助,”江眠承认得很干脆,“是的。”法比安盯着他,笑了。“我注意到,你和实验体之间,似乎有一种……很不寻常的反应。”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快速转动了几下,“它很喜欢你,不是吗?”江眠凝视着桌上摆放整齐,犹如刀裁的书本杂志,尽可能放空表情,平静地回答:“这就是我的工作。”法比安笑出了声,他饶有兴致,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就是你的工作……说得不错!”“那么,请你告诉我,江先生,”德国人装模作样地沉吟,“因为自身的无能,而去请求一头野兽的帮助,你生来为了思考的人类基因,有没有感到一丝羞愧?”生来就是为了思考的人类基因也不是让你学着捡漏的江眠差点就把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吐出口了,但他忍了又忍,用尽读书人的素养,还是坚持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我以为这已经很明显了,人鱼和人一样,都是智慧生命。”法比安摊开手,讶异地说:“丛林里的黑猩猩会学习人类的社交方式,鹩哥的效鸣能力能让它们轻松模仿人类的语言,它们都是智慧生命吗?江先生,你对智慧生命的定义,未免也太宽容了吧?”火焰在江眠心中燃烧,出于被愚弄的怒气,他的脸孔不自然地发红。“我不知道否决一个事实,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法比安博士!”江眠的声音颤抖。通常情况下,他会极力避免争执的发生,因为他实在不是个擅长吵架的人,往往一句反击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带上了激动的哭腔。但这件事不一样,法比安步步紧逼,他真的受够了对方自欺欺人的言论,以及恶劣虚伪的行径不管是对拉珀斯,还是对自己。“你知道我和他昨晚都谈了什么,潮汐文字就是最有力的人鱼文明佐证,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说,人鱼不是野兽,而我为了解惑的目的去寻求帮助,也是完全合理的!”抬头注视法比安,江眠终于问出了一个憋闷许久的问题:“难道把智慧生命异化成一头低等的野兽,你们就可以对他肆意妄为,给自己的罪行开脱了吗?”靠背椅被推开的声响轻微极了,法比安站起来,那宽阔高大的身影,让室内的光线瞬间变得半明半暗。“喔,我们当然可以。你忘了?”德国人在江眠身前站定,俏皮地弹了下舌头,“ ‘最终解决方案’的光荣传统很久以前,我的一部分祖先,就是对犹太人这么做的。”江眠深吸一口气,厌憎道:“恬不知耻。”德国人耸耸肩,对他露出恶意的笑容。“而你,是个廉价的贱人。”作者有话要说:拉珀斯:*流下悲痛欲绝的眼泪,化为珍珠,因为身体过于强壮,导致眼泪变成的珍珠可以砸死人* 深渊啊,真的是你!*紧紧抱住江眠*江眠:*困惑,但还是被抱着* 嗯……好的?所以,我是什么?其他人:*偷偷站在下面,也想用猥琐的方式探听人鱼的秘密*还是其他人:*惨叫,被泪珠砸中,彻底死了* 啊!以及,法比安:*趁拉珀斯不在,偷走江眠,邪恶地蠕动并且大声威胁* 该死,快把你们的秘密告诉我!江眠:*哭了,用力踢他的两腿间,同时试图逃跑* 滚开,你会遭到报复的!第12章 果核之王(十二)有那么一会,江眠把所有的反应,所有的情绪,都下意识地龟缩进蜗牛壳里。他抬起双手,保护性地举在胸前。“那么,你是个疯子。”他静静地说,让那句过火的侮辱从空白的神情上无痕滑落,“我想我需要单方面中止这次谈话,我……”空气凝滞,他一边说,一边步步后退,法比安却忽然抓住他削瘦的双肩,铁钳一样的十指深深镶进他的皮肉,让江眠疼得叫出了声。“你以为我没发现你们之间那些令人作呕的小动作吗?”法比安厉声问,“你又脸红、又嗫嚅,抬起睫毛看它的方式,好像你是它的娼妓一样!你真以为我没发现?!”“滚开!”江眠大喊,竭力抵抗,“那跟你无关!”德国人猛地扯下手套,劈头盖脸地扇了江眠一耳光!江眠的颅骨嗡嗡作响,鼻血横流到唇缝里,他也浑然不觉,因为手套一经脱落,法比安的皮肤便溢满了反胃的油香,它们粘在江眠的脸上,顿时让他空荡荡的胃袋翻江倒海地痉挛起来。酸液阵阵上涌,他眼前尽是密麻闪烁的雪花点,江眠想吐,但除了肠子,只怕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哦!”法比安矫揉造作地惊呼,“玻璃美人对诱鱼剂过敏,我怎么忘记洗手了?真的抱歉!你没受伤吧?”江眠四肢麻痹,身体不寒而栗,连指甲盖都快要炸开了。德国人的手腕比他粗了一整圈,扣住他,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你觉得,这样对它很好吗?”仿佛毒蛇出洞,法比安在江眠耳边嘶嘶地问,“你现在像人一样待它,和它聊天、说笑,最后还不是要挖它的肉,榨它的血?你给它希望,但你实际上也是将来会捅它最深的那个人……有时候,我确实欣赏你的虚伪,漂亮东西。”江眠耳鸣眼花,他很害怕,又害怕、又恶心,但愤怒终究压倒了其它一切的情绪,他用尽全力,把混着鼻血的唾弃吐在德国人脸上:“懦夫!”“多谢夸奖!”法比安偏过脸,神色轻慢地擦掉那团血,又舔了舔,假笑道:“亲爱的,你真甜。”“你始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你知道拉珀斯可以做到什么……”江眠在憎恶和呕吐的间隙挣扎,“就算将他困在笼子里,他依然是你无法掌控的力量……你害怕他,正如我朝他伸手,而你……把自己锁在一切安全的事物背后……”法比安的笑容凝固了片刻。“看来,你和那个怪胎确实有特别的交流方式。”这时,办公室的大门从外面一下刷开,法比安的副手领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卫急匆匆地闯进来,惊惶道:“博士!实验体暴动了!”新鲜空气一下冲进全然封闭的空间,也冲淡了那股油腻的芳香,江眠缺血的大脑得到了喘息的时机。在朦胧中,他也听到了远方隐约汹涌的喧嚣声。法比安似乎是愣了一下,继而盯着手中的江眠。“你说得对,没有趁它昏迷时就把它大卸八块,是我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失算决策。”他低声道,“但看到你们昨晚的表现之后,我必须惊喜地承认,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一手抓着江眠的头发,强制把他提到胸前,贴着青年的耳廓嘶声说:“突然的惊喜,对不对?但这就是闪电战的精髓啊!我掌控不了他,却可以掌控你,漂亮东西。所以说万事万物都有其弱点,哪怕是怪物也不例外。”江眠狠狠一脚踢在他的小腿骨上,男人也只是皱了皱眉,直接用涂着诱鱼剂的手按住他的口鼻。“走,”法比安颇有闲情地微笑,“美女与野兽的经典戏码,我当然不能错过。”人鱼在咆哮。他呲出利齿,放声怒吼,粘在手臂和地板上的宽大鳍条骤然爆发,仿佛凭空生出了数对绮丽绚烂的膜翼。实验站的研究员们委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这天一早,身为负责人的法比安博士不在,他还同时带走了饲育员。没关系,他们心想,他们可以应付落单的人鱼。事实上,他们真的应付不了。根据监控录像显示,清晨6点24分,实验体忽然睁开眼睛,表现出了令人不安的焦躁情绪,短短十分钟过后,它的双肩肌肉忽然发生了轻微的挛缩反应,接着毫无预兆的,它轰然撞向玻璃壁面,声响和力道之大,差点吓得几个年长的学者心脏病发作。无人尝试安抚,也无人敢于靠近,情急之下,他们抽干水,再次启用了ciws系统。由于前车之鉴,这次的惩处没有丝毫留情。然而,一分钟两千发的射速,大量弹药洪流般倾泻而下,爆发出的光热与喧嚣骇人无比,完全不逊于高压电火花,人鱼却没有躲避。他的身体瞬间蜷紧,肌肉板结、骨骼锁合,鱼尾的鳞片犹如层层披甲,发出清脆的叩响,待到三分钟的枪刑过去,地上尽是残破的穿甲弹片,人鱼的皮肤表面,也像刺猬一样扎满了尖长的弹壳。三分钟,已经是启用一次ciws的极限。实验站鸦雀无声,人们只是望着囚笼中的怪兽,怔怔出神。弹壳被排出坚硬的肌肉,纷纷如雹,嘈杂地溅落地面。他们看到人鱼偏过头,用指尖怔怔地、小心地碰了碰左边的脸颊,耳鳍颤抖的频率,就像在痛苦的抽搐。“……该死。”一名研究员瞪大眼睛,“装填弹药、装填弹药!它要反击了!它要”一切都太晚了,雄性人鱼以一个奇诡扭曲的姿态,转向已经被他撞出大片蒙蒙裂纹的墙壁。他张开削薄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獠牙,血红的口腔与长舌他露出了一个通向深渊的隧道。人耳无法辨别的次声波在空气中激起最微末的涟漪。它们毫无阻碍地穿过聚氨酯玻璃棉,穿过种种自以为有用的隔音设备,穿过厚厚的防护服,亲昵地贴近警卫的筋膜和骨髓,摩挲着他们鲜红粘稠的内脏,使其开始强制性地震颤。你们选择了自己的死路,而我乐于成全!这一刻,实验站的学者并没有亲眼看到血管爆破、肺腑碎裂的景象是如何惨不忍睹,他们只是望见了一地胀得皮薄如纸,稍微一戳,便会哗啦爆开的人冻。人鱼对音波的操纵水准,用登峰造极来形容都显得像是羞辱。它制造了巨量的皮下出血,溶解了人体内差不多所有的器官,然后把全部的浆液完好无损地锁在吹弹可破的皮肤下面,除了溢出的七窍,没有一滴遗漏。拉珀斯菱形的瞳仁漆黑如墨,放大再收缩,狂热的怒火滔天沸腾,快要烧烂人鱼的两颗心脏。怎么敢……他们怎么敢?他愿意整晚整晚地唱着轻柔的歌谣,哄着江眠,让他在平静甜美的黑夜里安然睡去,他们怎么敢打破这安全的巢穴氛围,怎么敢伤害他!“次声波……”泰德嗓音嘶哑,难掩惊惧。“它的发声器官居然能支撑它操纵次声波?!”视窗外一直环绕着作为保险措施的真空带,这是完全抵御次声波的唯一有效方法,也是确保实验站内部人员能够幸免于难的救命稻草。泰德的断论如同击破水面的石子,从最冷漠的寂静,到最嘈杂的喧嚣,仅需要一眨眼的时间,室内立马乱成了一锅粥,激烈的争论爆发出来,数据流和查阅资料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是六年前……”“……六年前的雌性活体不再具备参考价值!毕竟除了血肉和极强的自愈能力,它没有任何值得记录的特殊之处!”“人鱼本身就拥有鲜明的等级制度,现在我们看到了,不同级别的个体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放下液氮和液氦的阀门,十五吨全部投进去、投!”“打开粒子切割仪,我们只要血就够了,快点!”令行禁止,观测室内,粒子切割仪的红光立刻若隐若现,接近零下三百度的乳白色的雾气亦顺着墙壁攀爬进来,凝出清脆的冻结声……人们的双眼紧紧盯着实时监控,等待着结果。拉珀斯察觉到了真正的威胁,他无所谓低温,但射出的红光,却在他的手臂上溅起了一道灼烧的贯穿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