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的是许多年前的晚上了,帝国前线的战场,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次针对斯波克斯星球的突袭,这颗星球蕴含大量优质的能源物质,但是覆盖面积近乎80%的粘土沼泽,令战线推进得异常艰难,作战部队也损失惨重。顾星桥作为领队,和当时担任副手的西塞尔合力捣毁了斯波克斯军队的一处补给据点,与明笙带领的机动小队会师,总算得到了半晚修整的时间。所有人的面目几乎都看不清了,浑身血泥交加,连作战服的空隙都填满了腥腐的泥浆。气候闷热、空气含毒,除了盯着人乱飞的蝇蠓之外,还有大量致命的异虫在脚下蛰伏。事后回想起来,即便以顾星桥多年征战的资历来看,这颗星球的环境,也算数一数二的艰难了。明笙烦躁地擦了把脏汗和血泥,她面上的疤是小时候的旧伤了,没有条件彻底去除,眼下暴露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与带毒的空气以及污血泥泞直接接触,激得她半张脸平整,另半张脸不自觉抽搐。“等到战争结束,我真要卸甲归田不可。”她喃喃地说,“这么多年,我算是受够了……”顾星桥笑了,他心里清楚,明笙的话不过是给自己找个盼头,战争哪里有结束的时候?能不能在这颗星球上活下去,都是未知数。但他并不戳穿,接话问:“你想归到哪里?”他一开口,就能尝到泥水那股令人作呕的苦咸味,顺着唇纹直渗到舌尖。每个人皆是如此,擦也没用。“……谁知道,”明笙没好气地说,“等攒够了军功,随便选个度假行星当总督也就完了。到时候吃喝嫖赌混完一生,再打仗就算我皮痒犯贱!”所有人都低低地哄笑起来,碍于明笙的悍勇,除了顾星桥,没人敢打趣她。西塞尔点点头,即便在这么糟糕的时候,他的蓝眼睛仍旧熠熠生辉,闪亮得像另一个世界的造物。后来顾星桥才知道,那确实是另一个世界的造物为了塑造更优越的形象,西塞尔的虹膜和晶状体,全是用特制的材料换过一遍的。“以你的实力,当个行星总督肯定不难。”西塞尔说,又转向顾星桥,“你呢,星桥?等打完了仗,你想做什么?”顾星桥认真地想了想。“回酒神星,”他回答,“当然,到时候我肯定不能对家乡撒手不管,但在杂事都结束之后,我想在海边盖一栋房子。”“海边,”明笙嫌弃地复述,“真俗气,你好俗啊顾星桥。”“嗯,算了,不要海边了。”顾星桥不理她,“海水是咸的,还是选在湖边吧。盖个房子,对着能看到日出的地方,这样每天早上起床,心情应该都会不错。”西塞尔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明笙又损地来挑刺:“这是什么没志气的愿望,你高低整点好的行不行,听着怎么跟被流放了一样?”顾星桥继续不理她:“然后再在日出对面的墙上,挂一副同样是日出的画,感觉里外都亮堂堂的,就很不错了。”再后来,因为没人睡得着,有了三个领队起头,大家全叽里呱啦地说起自己的愿望和幻想,诸多天马行空,甚至可以说是放肆的愿景里,顾星桥的陈述,居然是最朴实无华,也最无趣的一个。四个月后,针对斯波克斯星球的征战结束了,有很多人永远沉没在了那里的沼泽中,再也不能往自己的目标前进一步。顾星桥带着新增的伤痕与功勋,重回帝国的中央星球,而那一夜的畅想和长谈,不过是无数血火横流的岁月里,一星闪着微光的细小碎片。在湖边盖一栋正对日出的房子,再挂一副正对日出的画“……也许是心血来潮,”天渊继续开口,“一个突然加入进程,并且优先级列位前茅的项目,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心血来潮了吧。”他是怎么知道的?巧合?不,这数个月来的巧合实在太多了,他喜欢的口味、偏好的颜色、青睐的穿衣风格、钟情的礼物,以及毛豆、冷门的诗作……林林总总,实在难以详述。传说中,仙境可以满足人全部的心愿与狂想,但是面对天渊,连仙境也要自愧不如,因为就连顾星桥没想到的,天渊都替他想到了、做好了!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切的?他是怎么才能知道这一切的?难道他看了我的记忆……不,第一次见面时,天渊看到的东西就有限,他后来也跟我坦白过,除了那一次,他再没有看过了。纵然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缺点,可他说了没做,就是真的没做。那他……不,这种事必定无法用数据精算,他没看我的,那他看了谁的?顾星桥回忆起在在中央星的时候,他坐在街边,身心濒临崩溃,那只蜘蛛却蓦地变成了天渊的体型,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这是不是可以说明,蜘蛛的外形只是伪装,它能做到的事,远不止听和看?再加上自己参加宴会时,天渊说要出去走走……战舰化身的生命长度跨越半个光辉时代,难道他真的对现有的,据他所说,是贫瘠的人类世界感兴趣?抑或说,他不过是以此为借口,去做了一件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呢?西塞尔。“我向你保证,西塞尔必然会保持身躯和心理都完好无损的状态,站在你面前。”现在细思一下,天渊只是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讲,他并没有挑明不对西塞尔动手!以他掌控的力量,就算真的宰了一个人,再将他复活后抹除记忆,又是什么难事?他很有可能利用了宴会的空隙,动身找到西塞尔。这样,天渊完全可以从人类的皇帝那里,尽情了解到他所需要的一切,只要西塞尔不死不残,失去关于天渊的记忆,那天渊便不算违约,亦不算背弃承诺。顾星桥几乎茫然地转过身体。在他的视线内,湖岸荻花飞扬,似乎比雪还要再蓬松一点,而凡有水草处,总是生灵旺盛。此刻,一只轻盈娇小的豆娘,就在其中上下翩飞,雪白的荻花衬得它更加艳丽,色泽有如宝石。或许是阳光太好、太澄澈的缘故,顾星桥居高临下,能够清晰地看到,在豆娘晶莹的膜翅周边,不住闪烁着纤薄的流彩的线光。置身蜘蛛的巢穴,它却浑然不觉,只是数次险些擦到透明游荡的轻丝,又堪堪惊险地避过。他转过头,天渊的目光依然清明淡漠。这栋房子,就是一个要令他百口莫辩的铁证,可顾星桥居然分不清,他究竟是刻意,还是无心。他忽然意识到,对天渊这样的造物而言,交付自己的爱并不是一种引颈就死的姿态。因为你要取得他的心,就务必要走到他险象环生、盘绕锋利的胸骨中去,这是一条只能向前,无法后退的路。等你走进他的心房,便会看到脚下的血肉也如蛛网,四面的白骨亦如蛛网那同样是一个只能永留,不得逃脱的地方。顾星桥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后,他突然笑了。他走到窗边坐下,同时拍了拍身侧,示意天渊也来坐。“你知道吗,”等到天渊和他并排坐下,他说,“我还在军部的时候,大家都说,一个指挥官的作战风格,是可以反映出他的一部分人品性情的,你觉得这有没有道理?”日光刺目,对人眼不好,天渊手指微转,于是光线立刻变幻为朦胧绮丽的黄昏,湖水也在暮色下轻轻飘摇。“我觉得有道理。”天渊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话题,但既然顾星桥问了,他就老实回答。顾星桥的笑容带着点怀念的感觉:“过去,他们评价我的指挥风格大开大合,虽然用兵克制,但总有过刚易折的隐患。现在想想,他们说得真是没错啊,出生在酒神星,又有遭人嫉恨的天赋,世人早就对我得寸进尺过度了,像我这样的人,退就是输,再退就是死,所以只能往前,不能怕,也不能后悔。”天渊没有说话,顾星桥低下头,从腰带里翻出两个糖棒。“喏,这是我那天去中央星的时候,在宴会里顺的,”他的笑容变得有些狭促,当即叫天渊心动不已,“以前没见识的时候,可爱吃这个玩意了,你也尝尝?”天渊眨眨眼,他在草绿色和亮红色的糖棒中看了看,犹豫一下,谨慎地拿了红色的。“我没吃过这个,”天渊说,“不过,我可以尝试。”顾星桥撕开包装纸,他们看了一会夕阳,顾星桥含着苹果味的,问:“你的那个是什么味道?”天渊取出嘴里的糖果,低声说:“树莓味。”“树莓?”顾星桥诧异道,“这个味道很稀有的,我很久没吃过树莓味了,你的运气好。”顾星桥又问:“我能尝尝吗?”可是我已经咬过了,天渊刚想说,让你吃剩下的食物,这是我不允许的事,如果你愿意等待,我可以用原料给你制造一大批……“就现在你手上的这个。”顾星桥很快地补充。天渊不能拒绝他的要求,因此,他咬下已经被人造唾液污染的部分,将剩下的部分递给他的人类。然而,顾星桥的眉梢已经挑起来了,他自然而然地倾身过去,与天渊薄而干燥的嘴唇相触,继而用甜滋滋的舌尖滑进两排坚逾合金的齿列,想要勾住那里的糖果块。很长一段时间,天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的眼瞳空白一片,思维同样空白一片。糖块是甜的,硬且脆弱的,顾星桥的唇舌是甜的,软而脆弱的。他一动不动,坐了不知多久,顾星桥吮着他发颤的嘴唇,终于成功地吸走了那块滑溜溜,在舌面上显得太不安分的树莓糖。“不错,”顾星桥点点头,“比苹果的好吃。”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回来了!!!哈哈!!!多谢大家这段时间等我!评论区发400个小红包,谢谢,谢谢!【天渊的情诗,第一首是艾米洛厄尔的《乳白石》,第二首是惠特曼的《一瞥》,第三首是《咏发丝》,第四首是萨福的《给安娜多利亚》。】第129章 乌托邦(二十五)天渊的瞳仁空茫地散开,他的喉头不自然地吞咽了好几下,声音低而抖:“你……”“以示感谢,”顾星桥若无其事地坐回去,随意地抹了下嘴唇,“你知道的吧?人类礼节。”人类礼节?哪个人会用这种方式……确实也有这种亲吻表达谢意的习俗,可是、可是……天渊的核心快要烧起来了,体表温度也快速攀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诅咒他超凡脱俗的记忆力,此刻他很难思考别的事情了,与顾星桥接吻的触感和画面牢牢占据了他的每一条线程,青年光洁的额头,垂落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打了一圈阴影,他微蹙眉头,因为他正专心在自己口中勾动那颗滑来滑去的糖块,而他的唇舌……倘若天渊是彻头彻尾的人类,那么在顾星桥柔软嘴唇贴上来的那一刻,他便已然魂飞魄散,至于顾星桥甜漉漉的舌尖,只怕翻搅的不是口腔,直接翻搅的是他的大脑还差不多。他失控了吗?接吻的感觉既甜蜜,又令他无端战栗。理智告诉他,只要亲吻的时间再延长一点,他都不能再继续维持先前淡然庄重的假象;可感性却对他喃喃低语,发出永不满足的抱怨,质问他,为何不能把这个吻延长到窒息之后?顾星桥看着他迷茫无措的模样,不由地笑了。他的嘴唇因亲吻而红润,弯起来的弧度,便如一张丘比特的小小爱弓。“没别的意思!”他友好地拍拍天渊的肩膀,树莓糖磕碰着牙齿,发出清脆而细碎的声音,“不要多想,我挺喜欢这个小房子的,谢谢,你真的很用心了。”说完,他就转过头,落落大方地欣赏起日落的美丽景象。这个时候,玩够了的毛豆也闻着味找过来,一路啪嗒啪嗒地窜上楼,扑上来就是一个口水连击。天渊懵了。……什么?什么叫“别多想”“没别的意思”?你刚刚嘴对嘴地从我这抢了一块糖,无论按哪个人类文明的标准,都是实打实的舌吻,在这个基础上,你让我怎么才能不多想?如果天渊能和人类的星网连接,只怕他现在就要用海量的提问冲垮所有的社交平台,主题就围绕“我一直明恋追求的人类请我吃糖,然后用舌头取走了我嘴里的糖,告诉我这只是感谢不要多心,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展开。是默认,是婉拒,还是一时冲动,抑或真的感谢?天渊的情绪模块一瞬转过数千个猜想,旋即又一一否决,他望着揪住毛豆擦脚的青年,低声问:“你……答应我的求爱了吗?”顾星桥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再次强调:“真的只是表示感谢,没别的含义啦。”“那么,你是用这个吻来拒绝我?”顾星桥又叹了口气,直言道:“实话说,我确实没接受你,但也不是彻底拒绝……你就给我点考虑的时间吧。”天渊更懵了。顾星桥不再管他,擦完了狗,就抱着毛豆站起来,对神情迷惘的天渊道:“回去吧?该吃饭了。”战舰化身下意识应了一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门,天渊跟在后面,眉头紧皱,就像被斥责不许扒桌舔碗的毛豆,蔫头耷脑、困扰万分。顾星桥在心中冷笑。说不生气,那才是虚伪的假话。天渊插手自己猎物的事先放到一边,真正令顾星桥难以忍受的,是他动用那种非人的手段,从过去和他熟识的人的脑海中虏夺记忆,充作他用以追求的筹码,以至顾星桥的过去,在智能ai眼中,活像张一览无遗的白纸,没有分毫隐私可言。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如今他生活在“天渊”号上,便等同于生活在天渊体内,当下的隐私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虽然他们有过合约,但只要天渊想看,什么不能看?都已经这样了,天渊还不能餍足,还要再去挖掘他曾经的私密往事。站在人的角度评价这件事,顾星桥会说机械生命的占有欲实在粘稠到了病态的程度。他真想问问天渊,就非要把触角遍布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知晓一切、掌握一切,你才能满意吗?眼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机缘巧合下流落到这里,又和战舰化身绑定了合作者的条款,天渊的狂热示爱固然在顾星桥的意料之外,可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实在不能说自己没动过心,准备在复仇结束后远走高飞的念头,如今也淡化到快要想不起来了。就这样吧,他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然我这一生的信条都是不能后退的,那剩下的选项也只剩下前进。你要重获自由,我就帮你重获自由,你要挣断条约,我就帮你解除条约。顾星桥回过头,没有说话,仅对天渊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又温和,又真挚,惊得天渊不明所以,急忙记录下来,塞进专属于顾星桥的存储空间内。只是在这之后,我会代替弥赛亚条约,尽我所能地束缚你那种超脱世俗的力量。一如你无孔不入的爱,这同样是我表达情感的方式,你在此处进一寸,我就在彼处扩一尺,此消彼长,战争之道,恰恰在于制衡。在这之前,希望你不要叫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