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清朗道:“前面二位,请留步!”声音不是很大,但暗含着一丝微弱的灵力,晏欢理都不理,权当风吹过去了,刘扶光则脚步一顿,转身去看。只见一名面貌青春,约莫十七八岁上下的道士,朝他们快步走来,走到跟前,先稽首作揖,再打招呼:“福生无量天尊,在下金翠虚,二位道友好!”刘扶光打量他,见这少年不过筑基修为,一身清气,口称“无量天尊”,可见是正派出家的修行者,便温柔地笑道:“不敢与道长互称同道。小道长,你叫住我们,可是有什么事吗?”金翠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道:“说来惭愧,我自幼长在道观,天生有个观气的本领。刚刚见到这里灵光冲天,黑气也冲天,就想着是不是有高人在此……二位是为了九子母娘娘来的吗?”他说话如此直白,倒把刘扶光吓了一跳。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便也点点头:“我们……并不算是为她来的,道长是么?”金翠虚叹了口气:“师门派我下山历练,来解决这地方的连年不断的杀人案。问来问去,看了一圈,这儿唯一嫌疑大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九子母娘娘,可周边都城连年供奉,她早有正神之相,我怎么……”“她不可能是正神,”怜惜年轻的后辈,刘扶光出言提醒,“这个‘九子母娘娘’,也不可能成为正神。”金翠虚脖子一缩,他也不怕生,赶紧追问:“为什么?前辈这么说,是有什么缘由么?”刘扶光摇摇头:“天地间,若真这样有能够保佑子孙兴旺,极其小家子气的神灵,也绝不敢只保男丁,不顾女胎。”“除非,”他缓缓地道,“是想入魔断道,死无葬身之地了。”第208章 问此间(三十六)金翠虚张大嘴巴,讷讷地看了他好久。他从未见过刘扶光这样的人,他的笑容固然温柔,言辞固然可亲,但说出来的话,一个字一根钉,仿佛天地间再没有比他更牢靠、更坚实的存在。道观的祖师爷修为高深奥妙,是他这辈子都达不到的层次,但对比眼前的白衣青年,分明也泯然众人,变得俗套普通起来了。“前辈……想来前辈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这么说的,我相信你。”金翠虚点头说,“贫道,呃,在下刚来此处,人地两生,前辈若是对九子母娘娘的事有兴趣,可否留下搭把手,我、在下……”见他面上一团孩气,口里贫道、在下混说的生涩模样,刘扶光就知道,虽然在道行上,这小孩足以吊打这里的大多数凡人,然而为人处世,还跟白纸没什么区别。只怕一路下山,也是处处吃亏过来的。“没问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笑道,“不过,你这么笃定地要我们搭把手,就不怕我俩是坏人?”金翠虚如释重负,他直起身子,呲牙一笑:“观气功夫,别忘了,我会观气的!”说着,他情不自禁地飞速瞟过后边站着的黑衣男子,眼中又闪过心虚的神色。他确实会观气,可那黑衣男人的气息,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渊一色的浓浓漆黑,比什么邪修外魔都可怕。他实在不敢细看,因为祖师爷曾经严厉地教导过他:世间有许多东西,是人力所不能触及的,你纵然遇到,不去深入了解,也还能平安无事地活命,你若一念起了好奇,执意要窥探打量,那你死得千凄惨、万悲哀,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我是刘扶光,”白衣青年笑道,“他么,他是晏欢。小友不必客气,大家出行在外,都是一样的身份,你我相称就行啦。”人的话语,下意识会展示出他们隐藏的一角内心。名字是称呼,也是一个人漂泊行走的招牌,其他人做自我介绍,直来直往一点的,便说“我叫谁谁谁”,谦逊一点的,来个“在下某某某”。刘扶光的语气和睦亲切,说得却是“我是”。……就好像,旁人若认得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若不认得,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们就站在这里,理所当然,如同某种自然法则一般。金翠虚既看不出二人的修为,亦不知道他们的根脚,想破了头,都想不到这两个人的身份。正苦苦思索,刘扶光和晏欢已经带他到了一间高档的客栈,并且给他单独点了一间上房。金翠虚一惊,慌忙摆手道:“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刘扶光不禁哑然:“我还以为,修道中人全视金钱为身外物呢。既然你要跟我们一起打探,只怕那位九子母娘娘来路不正,十分凶险,你不养精蓄锐,哪里来的力气行动?”瞧着金翠虚,他放轻了音量,春风般的话语,也像春风一样,悄然地吹到少年耳边:“更何况,你孤身出游,多有不便。单独一个房间,若要独自做些事情,也不必碍手碍脚。这样好么?”金翠虚瞪大双眼,心中已如五雷轰顶,骇得她“噔噔噔”后退数步。他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其实是……!她胡乱翻找自己的袖口,摸到遮蔽气息的法宝仍然起着作用,伪装性别的符纸也依旧微微生光,不由更加惊骇,像看怪物一样瞪着刘扶光。这人居然可以一眼看穿自己的秘密,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方圆千里之内,人人称颂九子母娘娘,家家户户供着她的神位,世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拼命追求生男孩,礼教风气之古板严苛,简直叫女孩寸步难行。在官家大户的阶层,甚至以女儿出嫁前不出闺阁半步,不见外人一面为荣,以致民间争相效仿,蔚然成风。她是修道者,但远远未曾达到超脱世情的程度。师门送她下山时,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小心行事,不要在俗世中引发纠葛因果,以免耽搁道心。见到她又惊又怕的模样,刘扶光收敛笑容,认真道:“别怕,你的秘密其实藏得很好,我保证不会给你惹来麻烦,也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晓。”金翠虚张了张嘴。对方的神情郑重,言语真诚,不是亲耳所听的人,不会相信这有多么熨帖体恤,使她心口滚热,仿佛被春三月的暖风扑了个满怀。她一下就相信了对方。“我、我知道。”金翠虚鼓起勇气,涨红了脸颊,小声道:“多谢你……扶光哥哥。”隔着桌子,刘扶光把房牌轻轻推到她面前,晏欢冷眼斜睨,忽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酸里酸气的。金翠虚吓得一哆嗦,感觉全身都冰凉了,差点摔在地上。她赶紧结结巴巴地补充:“也多谢你,晏、晏大哥!”晏欢并不理她,只是看他的神情,分明在说“谁稀罕你的谢”,刘扶光正要说他几句,从柜台后头罕见地转过一名头纱蒙面的妇人,要引着他们去楼上房间。刘扶光皱起眉头。普通人或许看不清她的长相,他却能瞧见,这妇人的脸色黯淡发青,嘴唇干白,印堂还带着隐隐的黑气。她用粗布缠着自己的手腕,那缠法十分古怪,刘扶光错身一让,佯装不小心地撞到妇人的手,果然引起了一下吃痛般的畏缩。“抱歉!”刘扶光赶忙道,“起来得不小心,没伤着吧?”他挨近妇人时,萦绕在她身上的小小黑气,宛若挨近烈阳的薄霜,俄顷烟消云散。妇人精神一清,自然连连摇头,示意不碍事。她引着三人上楼的时候,晏欢在他耳边轻声问:“发现什么了?”刘扶光道:“我观她面色气血两虚,眉间还纠缠着一股微弱的邪戾之气,你瞧她,像不像被人割开手腕,放过血的?”“也许是自己割的,也未尝可知。”晏欢提供猜测。“她自己割腕……”刘扶光正要说“她自己割腕干什么”,又忽然想起,此地大街小巷都供着所谓的九子母娘娘。邪神邪祭,倘若这里有人血上供的风俗,那也毫不叫人意外,因此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为了证实他们的猜测,入夜后,两人带着一个探头探脑的金翠虚,悄悄潜进那妇人的房中。室内陈设简陋,倒蒙了一副极厚实的红布,遮盖住了小小的隔间。晏欢毫不避讳,走过去一掀,烛火的幽光顿时流泻出来一个小小的神龛,就摆放在那里,供奉着一尊眉目不清、身姿臃肿的神女像,神女脚下围绕着九个胖大的婴儿。夜晚灯光昏暗,照得那九个肥硕的婴孩浑如九颗疙疙瘩瘩的肉瘤,沉甸甸地坠在神女身上。金翠虚不由打了个寒颤,神像外表诡异,供在桌案上的东西,更是让人想不通。一碗崭新的人血,色泽暗红,凝结如腥腻的镜面,就摆在神女像面前。她彻底相信了刘扶光的话,所谓的九子母娘娘,的确不可能是正神。她的目光陡然一聚,低声叫道:“你们看!”不用她说,刘扶光和晏欢也看见了奇异的一幕:随着子时的到来,碗里的鲜血也随即发生了变化,一丝纤弱的血线,从平滑如镜的人血内缓缓地伸出来,朝着神女像延伸,团团纠缠在九个婴孩身上。红丝越长越多,刘扶光似有所感,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唯见万籁俱寂,黑夜无声,从每家每户蔓延出去的血线,就像生长过快的蛛网,错综复杂,慢慢覆盖了城市的上空。“天啊……”金翠虚喃喃道。就在这时,一声不辨男女、低沉嗡鸣的呼喊,伴随着四下如海潮波涌的铃声,鞭子凛冽抽打空气的啸声,以及婴孩忽远忽近,清脆细碎的咯咯尖笑,遥遥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神女夜巡,生人回避”晏欢跟在刘扶光身边,吸进一口气,再将其徐徐吐出,赞赏地笑道:“好臭的血腥味儿。”说话间,开道的呐喊,铃声、鞭声与婴儿笑声,已经离得越发靠近,刘扶光一跃而出,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心,提醒金翠虚道:“跟在我后面,或者躲起来,都可以。”足以容纳十人共乘的巨大辇跸,蒙着坠垂的血色长纱,犹如死气沉沉的致命水母,从高空轻飘飘地飞过。车辇前方,有两名惨白脸儿的鬼仆摇晃骨铃,两名口舌脱出的鬼仆执着铜鞭,一边趋辟行人,一边呼号开路,还有不下几百只小鬼,速度极快地满地滚爬,相互撕咬吞噬,血淋淋地嬉闹。它们已看见了站在路中央的刘扶光,刘扶光也看到了它们。“神女夜巡,生人回避”开道的警告声越发磅礴,子夜时分,人间阴气冲天,鬼火森森,充满了来自死国的怨恨、暴戾、凶煞,白天那个繁华热闹的城市,此刻全然变成了阴阳两界的节点,到处是似死非生的阴灵,追随着鬼母的座驾纵情肆虐。刘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些鲜血既是贡品,也是交给“神女”的买命钱。只怕谁家没有红线笼罩,九子母便会要了谁家的人命。恐怖狞厉的鬼脸近在眼前,刘扶光眉头一竖,张口喝道:“禳蝗荡疬,炼度幽魂!”红线遮蔽的天空之上,蓦然风起云涌,飞速酝酿起沉沉轰鸣的雷光。金翠虚紧紧攥着被汗水打湿的符纸,一下呆在了原地。她天赋异禀,生来便会观气,自然可以立即嗅出鬼气与灵的变化。就在方才,这里还是酆都鬼市一样叫人折寿的地方,可是眨眼间,非常暴躁,极度容不下鬼祟之物的雷火元素,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冲来下界,霎时荡清了浓郁得化雾的鬼气。五雷正法?这是五雷正法?他随便喊了八个字,就把五雷正法召出来了?!苍天不公!这是、这是多么夸张的本领,据说师叔祖在鸟不拉屎的山谷里修炼了几百年,仍然很难达到这样的境界。毕竟,五雷正法是罕有的,不看修为,只看道心的法术啊!她瞠目结舌,看得眼珠子差点蹦出去。但是一切还没有结束,浓云滚滚逼压,一道紫得发蓝,蓝得发白的天雷,粗如翻滚的蛟龙,正在其中蠢蠢欲动地咆哮,随时待命,等着降下可怖至极的劫罚。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昨天忘了加小剧场!】晏欢:*出于纯粹的关心,不停递给刘扶光吃的、喝的* 吃这个,喝这个,你太瘦了,我完全不能忍受!刘扶光:*警惕观察了半天,但是受不了美味食物的诱惑,立刻吃掉*啊是的,天啊,太好吃了……*情不自禁,发出甜美的叹息和呻吟*晏欢:*发愣,喉咙哽住,开始呜咽* 我……我完全不能忍受……还是晏欢:*过于激动,晕倒了*第209章 问此间(三十七)五雷正法一出,街上乱窜的小鬼们当即不再嘻嘻笑闹,数百名鬼婴齐声啼哭,争先恐后地撕开血纱,往车辇上钻躲。它们的声音之尖锐,好像刀尖狠狠刮擦过瓷盘,凡人听了七窍喷血,金翠虚这样的修真者听了,也险些破了一身的护体真气。“何人拦轿?勿伤我的孩儿!”仿佛一千个男子齐声怒吼,始终遮在重重纱幕后面的九子母娘娘,竟发出宛如山岳轰击,无比雄浑沉厚的咆哮。轻纱撕开的“嗤嗤”声不绝于耳,刹那间,一根血红脓肿,犹如污血凝成的巨大触须,泛着冲天的腥臭,朝刘扶光甩来!这肉触的体积,大得几乎遮天蔽日,真要被它拍下来,整条街都得毁于一旦,挨近了瞧,刘扶光还可以看见上面一圈圈的臃肿吸盘,活物般蠕动不休。此时此刻,他赤手空拳,衣袍被腥风吹得猎猎翻飞,对比那根巨大的血色触须,真跟人掌下的小蚂蚁没什么两样。金翠虚的心脏快从嗓子眼儿里吐出去了,情急之下,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反手抽出背上的七星松纹剑,朝刘扶光大喊:“扶光哥哥,快接着!”木剑呼啸飞至,被白衣青年旋身捉住。这样万死无生的境况,刘扶光居然还能抽出空子,惊诧地回头望她一眼,唇边带着温暖的笑意。“谢谢啦。”他对金翠虚做出口型。然后转身,横步,长剑出鞘!浑如流星拔地而起,方圆百里的燃灯明火齐齐一颤,朝着他的方向极限倾斜,继而闷声熄灭,散成几乎与地面平行的青烟,四野一片漆黑,宛如混沌初开之前。这一刻,天地间万籁沉寂,唯有一线璀璨雪光,如同创世神随手画出的一笔星芒,斜着刻过血红色的触肢。时间凝固了,鬼母愤怒的攻击动作,也像是凝固了。刘扶光收回剑势,长锋收鞘,发出清脆的“喀嚓”声响。金白之光刺目至极,山呼海啸地磅礴爆发!九子鬼母放声惨叫,顺着剑刃划出的一线白光,硕大的触须齐根而断,断裂的部分还没砸到地面,便在喷薄如火的光海中燃烧、蒸发,旋即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残存的断断一截,无比剧痛地来回痉挛,露出鲜红淋漓的横截面。长街亮如白昼,“噗嗤”一下,不需要住户照顾,方圆百里内外的灯火再度重新燃起,仿佛方才突然熄灭的异象,不过是人熬夜时产生的幻觉。金翠虚已经麻了,彻底麻了。她知道,在道家法术里,有一类听着玄乎,实则用处不大的名堂,俗名唤作“借光”。什么是借光呢?就是修士在降妖除魔、积攒功德的时候,难免会遇到一些棘手的地头蛇,这个时候,就有不知道谁说了,人主俗世,人的七窍孕育着先天的灵光,普天之下,自然是凡人的生气最为凌厉,只要咱们修道者可以借来红尘中的人气,那不管道行多高深的妖魔鬼怪,岂不是都能手到擒来?话说得比唱的好听,你在道上是众所周知的厉害角色,放到人间,谁认得你是哪根葱?烟火之气,岂能被完全不了解的人借走。是以借光一说,大家都认同这个理论,可没有一个能把事情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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