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要补偿自己被禁锢的童年,拉珀斯则要补偿那些本该和伴侣一起耳鬓厮磨,却不得不遗憾缺失的日子。他们从未对彼此说过一句爱,但他们的纽带是如此根深蒂固、坚不可摧,每一次双目对视的时刻,都会加深这种永不干涸的热情。他们不争吵,不分歧,也不冷战。过去,江眠曾在闲暇时听研究所的那些人讨论过,关于一段真正健康的关系究竟会是怎样的雏形,因而他也会思索,他和拉珀斯的恋爱关系是健康的吗?拉珀斯尊重他,赞美他,从不违拗他的心愿和意图,自己也是如此。可这样看来,在这段灵魂共生的情感里,他和拉珀斯都太依赖、太迷恋对方了,他们交缠得如此紧密,当中几乎插不进任何别的东西。当然,这不是说不好,实际上,江眠有时甚至会感到隐隐的恐惧,因为他所得到的东西过于美妙与不可思议,他不得不为此怀疑自己,想象这会不会是一场总要醒来的梦。对此,拉珀斯做出的评价是:“我不懂你,珍珠。”想了想,他改用更加流畅的人鱼语:【你是被人类养大的半个人类,虽然人鱼的寿命很长,你在海里度过的时间,将会比陆地上的时间长几十倍不止,可这二十年的基础,已经让你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人鱼的生命。我不懂你,因为你的思维幽邃细腻,想法也无穷多变,你会思考,但我们的一些同族,早就被强大的力量和漫长的生命惯坏,成为了只凭借本能行事的凶兽。】【这一点让我苦恼,也让我快乐。我还不够了解你,因此每次猜中你的心思,都会觉得喜悦,觉得离你的心更近一步。】他的手在江眠背上打着舒缓的小圈,【你瞧,浪花行迹不定,大海也变化无穷,没有什么是原封不动的,一如你在成长,并且这种成长不会固定。只要你在一天,我的喜悦就不会消散。】他露出温柔的笑容,金眸闪闪发亮:【我足够了解我自己,所以,我能够向你保证这一点。】江眠流泪了,他把身体揉进拉珀斯的胸膛,在人鱼的嘴唇上留下了一个甜蜜的,长久的,使鱼尾蜷缩的热吻。第二年,他们回到了德雷克海峡,风暴港湾,江眠真正的家乡。拉珀斯的父母仍然是掌管这片海域的统治者,这只取决于拉珀斯想不想现在就接手那个货真价实的王位,但是对于一片海洋的君主来说,拉珀斯仍然太年轻了,他甚至不到一百岁。而且,他更愿意和江眠待在一起,压根不愿浪费时间,将多余的眼神分给别的人或事。牵着江眠的手,拉珀斯终于带他去到了潮汐图书馆。在暗无天日的海渊,江眠听到了无比浩大,飘荡近乎乐声的呢喃细语,宛如降落在海底的一场细碎大雪。冥河水母拖曳着数十米的丝绸摆尾,在星河般的光带中优雅回旋,这是海洋的低语,与此同时,远方也传来了鲸类的长鸣,犹如清澈的晨钟,毅然穿越了所有浮雪碎雨的声响。【用人类的话来说,】拉珀斯拉着他的手,【也许……这里是一个约会圣地?】江眠笑了,这里是深海,他必须使用人鱼的声波交流,他认同道:【名副其实。】在海崖上方,漫天萤光的映照下,他们接了一个又轻又长的吻。至于沉船地,则是江眠标记为第一热爱的冒险场所。他是拉珀斯的灵魂伴侣,海下没有哪个失去智慧,试图送死的生物敢于伤害他,江眠来不及展开他的好奇心譬如,他想从背后偷偷靠近一只过于小而鲜艳的八爪鱼时,对方就已经察觉到了雄性人鱼发出的浓重威胁,急忙慌里慌张地喷出一大团墨,然后窜进黑暗的海水里,不见了。这不禁让江眠十分气馁。在这种情况下,拉珀斯必须把王庭下面的沉船点告知于他,并且给了他一张人鱼做游戏时专用的藏宝图。必须承认,江眠找得开心极了。他在那些7世纪到17世纪的沉船群里穿梭,海水腐蚀了一些东西,但是留下了更多。丝绸的、木制的、象牙犀角的、漆和皮的……诸多材质的艺术品,早已在盐分和凝结的作用下破烂朽坏,可是那些矿物的、青铜的、金银的、锡铝的、陶瓷的……都还保存得近乎完好无损。江眠就从一艘古老的商船上,找到了一尊看起来簇新的青铜鹦鹉螺摆件。摆件的工艺堪称精巧,那种青色也非常美,江眠决定将它摆放在他和拉珀斯的巢穴里,连同拉珀斯之前找到的人鱼雕像和绿宝石长叉一起,作为新家的纪念品。“毛毛,”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拉珀斯决定开口,“这是什么?”在他面前,一尊大理石的人鱼雕像直直地立着,手握一根绿油油的叉子,头戴一顶青色的鹦鹉螺。“艺术。”江眠矜持地颔首,“艺术就是混搭。”拉珀斯张了张嘴,困惑地露出尖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重重点头:“……好!很有格调。”第三年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泰德。当时,拉珀斯控制了研究所之后,他先是吸收了一部分人的记忆,知道泰德对江眠较常人更加友善的关系。这个陆民胆怯、懦弱,并且无能,但在当时的环境下,他毕竟保留了一部分的心软,愿意对江眠展露人际交往中的善意。人类通常认为,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很难,为了这点困难,拉珀斯特许他乘着船离开那里,不必受永生仙水的苦楚。江眠浮上海面,望着那个站在船头的人影,拉珀斯悄悄地出现在他身后。“他看起来还不错。”江眠向后靠,脑袋轻轻枕在伴侣的胸膛上。“我放他走,送他一条船,”拉珀斯邀功般地回答,“他看起来当然不错。”江眠笑了,西格玛研究所彻底毁灭,西格玛集团的海上势力也受到了毁灭性打击,泰德几乎成了一个三不管的流亡人员,只要他想,那艘当时跟随他出海的科考船就是他的。泰德转过身,他似乎在海上发现了什么,不等他跑过来看个究竟,江眠挥了挥手,就带着拉珀斯,一同下潜到了海里。【还是离远点比较合适。】等到船身在大海上缩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江眠说,【对他有好处。】拉珀斯不在乎一个陆民,他只在乎江眠,见到伴侣略微怅然若失的样子,他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唿哨。不一会,海浪翻涌,几只活泼的小海豚悄悄从背后游过来,冷不丁地顶了一下江眠的腰。“哎哟!”江眠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看到这些活泼得像小狗……不,比小狗还要活泼的小东西,顿时眉开眼笑,将那点怅然抛到了九霄云外。海豚的天性灵动聪明,即便是拉珀斯这样的深海人鱼,也不会冒然将它们加到食谱里,对待它们的方式,更类似于对待一个满海乱窜的宠物。并且,它们是需要时常上浮海面,用肺呼吸的哺乳动物,年幼的小海豚更加需要长辈的照料,人鱼看到了遇困的海豚,通常会施以援手。也许在海豚眼里,人鱼就像一个长得像人,但是强大了太多的饲主家长?江眠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着小海豚在珊瑚礁里滚来滚去,在水母群头顶滚来滚去,然后再到拉珀斯身上滚来滚去……雄性人鱼耐心地看护着这几个熊孩子,时不时送小海豚上水面呼吸。玩累了,江眠与小海豚们挥手道别,目送它们回到自己的族群中。一人一鱼浮出海面,江眠被拉珀斯抱在怀里,看到远方夕阳西下,金红的霞光粼粼万丈,泼洒在宁静的大海中,宛如数不清的碎火,在雪白的浪尖上熊熊跳跃。“太阳下山啦。”江眠说。拉珀斯困惑地说:“太阳下海了。”江眠忍住笑,接着说:“星星升起来啦。”拉珀斯很赞同,说:“月亮也快了。”海风渐渐变得湿冷起来,假如江眠还是单纯的人类,这会他得用羽绒服把全身都牢牢地包裹起来,方能抵御这种低温,但人鱼的血统已经使他不惧严寒与高热了,他只嗅到扑面而来的风中,仍然残存着阳光的味道。太阳彻底落下了,繁星开始闪耀,月亮从另一侧升起,用柔和的光芒覆满海面,犹如清寂的大雪,将波涛凝为了银白无暇的浩荡镜面。“人们常说,”江眠静静地开口,“在太阳下山后,月亮升起前的那一刻,是一个人一天中最孤独的时刻。”拉珀斯不解地说:“这只是一个很寻常,但很美的时刻。”江眠笑了,躺在伴侣怀中,不由睡意上涌,他偏过脑袋,前额抵着人鱼的颈侧,喃喃地重复着对方的话:“是啊,只是很寻常……但很美,而已。”在属于他们的悠长光阴里,旧日翻篇,新的一天又将到来。作者有话要说:橙子小说网江眠:*听到拉珀斯说要给自己全世界最好的一切时,高兴地咯咯笑* 哦,太甜蜜了,你真好。拉珀斯:*不是说空话,真的给了江眠全世界最好的一切*江眠:*开始焦虑,因为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习惯性地悲观* 啊……这、这是不同寻常的……以及,附赠小剧场:江眠:*接受过几乎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一群邪恶科学家的教育* 毫无疑问,我是精英教出来的小精英!还是江眠:*给雕像装饰绿油油的手杖和帽子,傻笑* 哈哈哈,有意思。拉珀斯:*震撼,但是因为太爱他了,无法说半点不好* 啊……这、这是不同寻常的!第30章 神婚(一)狂暴的雷霆与闪电划过风雨交加的夜空,天地陷在一片穿云裂石的巨响中。顶上浓云低垂翻涌,顶下大浪苍混沸腾,飓风犹如盘旋的狂龙,将海面与苍穹的距离,逼到了无限压抑的程度。一叶小小的木舟,就在这样的风暴中震荡翻飞。冰川摧折,大海如此广袤,它脆弱得像是一尾羽毛,随时都会被外力的灾祸撕得粉碎。又一道电光落下,扭曲的银蛇照亮了海上相互攻讦的碎冰,也照亮了小舟的模样。那是一条崭新的,可以评价为很漂亮的密封长船。未经漆着的白木,使船身呈现出象牙般优雅的乳白色,其上隐约雕刻着一些模糊蜷曲的花纹,以似金的铜粉涂抹,显得古朴更甚于奢华。细长的船头还簪着锦簇的团花,只是受了雷暴海啸,还有狂风骤雨的连番折腾,上面的鲜花早已支离凋谢,只剩下几根绑得严实的茎干,光秃秃地挂在风中。这不是一艘用来出海的船,甚至不是一艘适合下水的船,谁会如此暴殄天物,把它推到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推到正在大发雷霆的冰海上?“……气候这么差,神对这次的祭品不满意啊……”岸上的人遥望着大海深处的糟糕天时,忧心忡忡地呢喃。“不要胡说!”旁边的人急忙呵斥,“这是风暴的考验,每年送去的祭品都要经历这个过程,是神在看我们的虔心!”海浪肆虐得愈发猖獗,盘旋的漩涡搅动了无数只深不见底的眼睛,小舟于眼眶周围摇摇欲坠、几欲破碎,雷霆轰鸣的声音响彻世界,有如铺天盖地的巨鹰,在流窜过天穹时发出恣睢的狂啸。一道裂纹已经从头到尾地贯穿了这艘小船,横木勉强地支撑着舟底,它再也受不起一点波澜了,不过,倒不如说它能撑到现在才是一个真正的奇迹。此刻,海水滔滔不绝地灌进密闭的船舱,冰冷刺骨,完全浇湿了里面铺垫的厚重织毯。云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浇醒的。他浑浑噩噩,大脑一团浆糊,只能感到骨骼碎裂的剧痛。他连一根小指都无法动弹,后脑一片冰凉,不知是血还是水。……我怎么了?耳膜充斥着爆炸般的蜂鸣,世上所有嘈杂的声音一齐涌进他的身体,云池很想吐,但他的灵魂似乎是和身体完全分开的,只能感受,无从操控。……我怎么会在这里?海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泻进来,他的半个身子俱泡在寒意彻骨的冰水里,不得摆脱,更不能挣扎。也许是船舶开裂的声音,也许是冰层碰撞的声音,亦或者是痛苦带来的幻觉,不停有一种类似于讥笑的动静,从四面八方细细碎碎地传到云池耳中。我记得我之前可没有被关在一个棺材里,我是、我是在……碎语越来越大了,云池情不自禁地凝神细听。不,不是别的,不是幻觉,那真的是讥讽的嘲笑声!又尖又刺耳,带着得意忘形的狂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受难。“……快不行了呀,今年的祭品……”“让他死!让他死!”“……弱小成这个样子,也敢妄想来到风神大人身边……”“让他死!让他死!”似乎伴随着这些恶毒的窃窃私语,风浪更加激烈,云池的小舟也越发难以承受恶劣环境的磋磨。死……我死了吗?云池太困惑、太害怕了。我没有死,我怎么会死呢?我刚才还在……是了!我刚才还在一个山洞里,带领我的队伍,一起感慨考古学界的重大发现,现在我怎么会在这里?一捧寒凉的海水,就像一记无情的巴掌,狠狠摔在云池的脑门上,他又深又重的打了个冷战,总算想起了一点零碎的片段。客观来说,云池既是一个继承了父母遗产的富贵闲人,也是一个爱好冒险,并且经过了探险协会认证的探险家。他清醒前的最后一个重大时刻,是他领导的队伍在人迹罕至的雨林中,发现了一个文明曾经留存过的遗迹。金色的壁画栩栩如生,似乎拥有无穷奥妙的美丽,在昏暗的地下,仍然散发出流动的光彩,宛如夕霞般惹人注目。……接下来呢,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海上?难道是他的队员冒进贪功,所以暗害了他……不,不至于,探险队组建的时间也不短了,云池熟悉队员的人品和道德,知道他们都是值得信赖,可以交付后背的好人,他们能有什么暗害自己的理由?更何况,雨林位于莫斯基蒂亚地区的腹地,他们要跑多远,才能找到一个可以抛尸的海啊?正在他惶惶不安地苦想时,那些声音又嘈杂起来了。“好了好了,他死了!”“死透了吗?”“死亡不曾怜悯他!他永远也别想进入风暴神宫了,哈哈!”“唉,死了就别闹了,风神大人会怪罪我们的……”什么,谁死了,说我吗?打心眼里,云池对这些声音并无一丝好感,并且充满了厌恶,他正欲大声反驳,身上却忽然沉沉地一坠。或者说,那不是来自身体的重量,而是来自灵魂的重量,他仿佛被人从天上砸到了地底,经过这么一下,云池骤然睁大眼睛,“哇”地吐了一大口混着咸水的血!“咳、咳咳!”云池突然就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吃力地抬起手臂,护住头颅,感到外面大作的狂风果真开始逐渐平息,翻涌波荡不休的海水也慢慢开始变得宁静。太奇怪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风神?他们是在说真的风神,还是诡异的代号?无论如何,自然的伟力怎么可能受这几个令人嫌恶的小声音操控,他究竟流落到哪儿去了,楚门的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