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旁观了大部分真相的参与者,周易如此大胆地揣度。是懊悔,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的悔恨,彻底控制了晏欢的心魂。愧疚是一切臣服的开端,巨大的愧疚,甚至可以自发折断一个人的膝盖。龙神不需要任何人和事的信仰,但他是否对自己昔日的道侣抱有迟来的巨大愧疚?无需多言,是的。晏欢、刘扶光与真仙,这三方中间的故事,已经在漫长的纠葛中,演化成了谁也分不清、辩不明的烂摊子。周易无意参与其中,但有些事,他却不得不告知刘扶光一二。许多复杂的情绪,一瞬从年轻的仙人心中流转而过,他看着刘扶光,孱弱、衰竭、贫瘠不堪,如同一根脐带上的两个婴儿,晏欢那病态的强大,几乎快把他吸干成一片薄脆的枯叶了。“仙君,”周易轻声说,像是害怕一口气稍微吹重了点,都能吹碎刘扶光的身体,“龙神应该已经拿到您的画像了。”刘扶光一下抬起眼睛,定定看着仙人。他的感官、神经皆因绵延不绝的疼痛而麻木,但乍然抬眼时,仍然能看出昔日慑人的光彩。“龙神已经苏醒,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我只能依靠龟甲占卜行动。”周易道,“带着您的四个小友,为了逃避鬼兽的追捕,不得不扔出您的画像拖延时间……我没能及时赶到。”刘扶光闭上眼睛,那一刻,他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疲惫,从心头升起。“……没事,”他哑声说,“这不怪你。”周易偏头,看着四名凝固在空气中,只能说‘稚嫩’的修真者,继续道:“这个时候,他们的样貌体态,已经在成千上万的鬼兽中流传,连师门也会受到牵连。毕竟,龙神想找到您的愿望,强过我所见过的任何事物。”刘扶光低低地笑了一声,眼中却全无笑意,他沙哑地问:“他还想要什么呢?我已经给了我所能给的全部了啊。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道心,还有一颗……在他看来一文不值,却已经是我自认能捧出来的,最好的真心……他还想要什么呢,我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他的尾音发着轻微的抖,他没有哭,可他的话语里含着那么多苦涩的东西,直听得人舌根发麻。周易张了张嘴唇,他心头沉重,局促间,他下意识回道:“龙神困囿梦境六千年,……他心里懊悔。”“你说他很懊悔,还有什么能让他懊悔?我看不出来,也不想再看了。”半睁着眼睛,刘扶光疲倦地,轻轻地道,“其实,不怕你笑话,在他的梦里,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成了其中的角色,听到他说他恨我,我想了很久很久,也只能告诉他,没关系,我不恨你。”他再也不能撑住虚弱的身体,便慢慢后靠,倚在坚硬的岩壁上:“就像他始终学不会爱一样,我也学不会恨。睡在棺材里头,有时,我会短暂地醒一阵子,神志清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关于他的事,想我是如何对他萌生的感情。”喘了口气,刘扶光勉力笑道:“思来想去,大约是见到他第一面的那天吧?那天,我看到了他的真身,不知怎的,他脸上带笑,我却总觉得他在哭似的,因为他望着我的眼神,就像他已经流了好多年的眼泪,又麻木、又痛苦……”他渐渐陷在流沙般的回忆里刘扶光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晏欢时的景象。世界向来宽厚地偏爱他,以至他一直想对外界回馈、分享这种丰沛的爱。他帮助晏欢,不仅是要成为他的道侣,更想要成为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从未得到过的全部。当然,他同时在心里抱着小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也希望晏欢能够学着爱他,无论那是什么样的爱。然而,晏欢要的不是这些。多年来,他们一直处在尴尬的磨合期,或许是他天真得太久了,龙神也容忍他太久了,在得知真相后,晏欢终于不必再忍下去。他毫不留情、身体力行地对刘扶光挑明了这个道理:我不在乎你,我从来都不需要你。“你知道的,从出生起,我就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喜爱,所有人都待我很好。看到晏欢,我就忍不住在心里说,他多可怜啊,如果我能把我得到的爱分给他一些,能抚平他的伤口,让他不这么难过,那该有多好啊!”陷在回忆里,刘扶光出神地低语,“但当我躺在棺中,我才恍然大悟,晏欢不要我,我的人是累赘,我的爱是拖累,于他而言,我的怜悯更是一种羞辱……”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和梦呓无甚差别。“……还请你,不要再暗示我,他对我仍然抱有愧疚,或是余情未了。我实在太累,我是学不会恨,但我已经知道疼和怕是什么样的感觉了。”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太过损耗心力,刘扶光深深地吸气、呼气,不再言语,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周易哑口无言,无可奈何的沉默包围着他,使他很难张开嘴。他作为旁人,尚且如此心有戚戚焉,当事人是什么感受,他根本不能细想。“……我明白了。”最后,他低低地叹气,“那,画像的事……”刘扶光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他的脊椎生疼,胸口也疼。“他还想要什么,”他垂下眼睫,有一半面容掩在阴影里,使人看不分明,“别为难……这些孩子,还有他们的师门,他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他,什么都可以给。”刚醒来时的愤怒、不解,此刻尽化作心灰意冷的倦怠,他说起这些关乎自身的话,平静得叫人心碎,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周易知道,他不能再和刘扶光说下去了。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倘若龙神能见到过去的道侣,必然欢喜若狂,连自己的心也是可以迫不及待地掏出来的,得到他的赎罪补偿,只要刘扶光的伤势、道行能够恢复如初,晏欢的力量也一定能够得到遏制,三千世界,便不必再受玄日的折磨了。但现在看来,一方已然万念俱灰,无恨更无爱,再要勉强双方见面,也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还是另作打算比较好。“您好好休息,先养好身体,”仙人劝道,“画像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赤黑色的光芒朝无数方向照射,在诸世交叠的外界,鬼龙背负着黯淡的玄日,周身九目疯转,凄厉哀嚎着飞过无极宇宙,布满微尘的世界海。的身躯,早已超出了人力能够测量的极限,构成鳞片的漆黑触须,溢流一切恶孽与罪业,每有一滴溅落在地上,就会生长、蔓延出多如牛毛的浩荡鬼兽。这无目的黄道真龙飞到哪里,玄日的恹恹光辉便照射到哪里,如此疯狂地盘旋了八十一个日夜,总算气力衰竭,脱离了日轨,朝下方的世界跌落而去。往年的这个时候,通常意味着龙巡日的结束,鬼龙又要重新回到汤谷,在那里睡着没有尽头的时日,直至再度惊醒,重新把到处搅得天翻地覆。但这一次,鬼龙的举止行为比以往都有所不同,在下坠的过程中,的龙躯已经在飞快收缩、减小,等到重重跌落在广袤膏壤的那一刻,已经挣扎着扭曲出了“人”的形体。那是无数纠缠乱窜的肢体各异倾轧践踏的腿脚,繁多挥舞乱拍的手臂,间或爆出柳条般疯长的脊椎,群蛇般盘绕流淌的肠肚。从远处看,闪烁如一团可怖混沌的火焰,从近处看……不,没有人能从近处看,任何人在看到这堆“神明”的第一眼,都会陷入极大的痴茫与恐惧,再也不能恢复完好的心智。在约束已经放肆生长了六千余年的身体,并且尝试着,恢复成昔日的人形。毫不犹豫地切掉那些大量爆发出来的肢骨,喷溅如瀑的肌肉。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修剪完毕,总算只剩下一头、一颈、一躯干和四肢时,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已经堆起了绵延起伏,望不到顶的巨大肉山。晏欢笨拙地站了起来,他踉踉跄跄,踩在淹没了“脚掌”的血海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很久,才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慢慢抬起触须纠缠的手指,他生疏地摸着自己的面部,昔日俊美的神明皮囊,便再次流动着交织在了他恐怖的真身表面。他回来了。阔别了数千年,他终于又以这样的姿态和模样,站在了人间的大地上。我的梦境出现差错,这绝不是偶然的事故。九目诡谲地扭转,晏欢无所顾忌,赤身行走在由肉浆血沼之间,我要找出其中缘由,无论如何,我要一定要找出来……他越走,步履就越熟练,越顺滑,等到他能够像正常人一般迈步时,遮天蔽日的鬼兽大军,已经降落在了他的面前。对于这些从他身上掉下去的衍生品,晏欢无所谓喜恶,只是惯常地无视,几千年来,除了与刘扶光相关的事物,他眼中容不下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是鬼兽的军队,忽然从中间整齐地分开,望着迎面而来,身躯残缺的鬼夔,晏欢的视线便如僵死的钢铁,陡然专注得可怕。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被鬼夔深嵌进体内的画卷。第185章 问此间(十三)画卷甫一离体,鬼夔便再也支撑不住,哗啦啦地散成了一地冒着热气的游离触须,犹如漆黑沸腾的石油,平静地流淌到了地表,与粘腻的血海融为一体。晏欢发愣地盯着手里的画,它不过是最普通的丝绢质地,对于修道者来说,已经朴素得近乎粗糙了,轴头为白玉,系绳为红线,哪怕经过数千年的时光消磨,仍然散发出一种熟悉的灵波动。……扶光。他慢慢抬起画卷,生涩地将脸一点一点地贴过去,犹如热刀切油,画卷上的绳结毫无阻碍地压过了虚假的皮囊,深深抵在了他真实的形体上。扶光。“……你怎么在这里呀?”龙神含糊地呓语着,他笑了起来,笑容里含着那么多的痴狂和欢喜,像是要把自己也点燃了,“我找你找了这么久、这么久,数不清多少年了……你怎么在这里呀?”他站在原地,这样嘀嘀咕咕地笑了一阵,又低低地对着画卷喃喃许久,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黏连的触须、稠腻的泥沼那般痴缠且不可解读,谁也不能听出具体的含义。旁观的人只能得出一种结论,那就是他早已经疯了。域外的魔修大能此刻纷纷赶来,全聚拢在鬼兽大军的外围,只是不敢入内。追随晏欢多年,他们自有一套总结出来的办法,只要你不随意出声、冒然行动,不碍了鬼兽军队的事,仅像透明人一样跟在后面,人身安全基本无虞。大多数在龙巡日惨死的魔修,全是因为直视了鬼龙的真身,刹那心智湮灭、神识尽碎,随即便被鬼兽一口吞吃。但今时不同往日,鬼龙至尊竟没有在龙巡日结束后回归汤谷,继续沉睡,而是破天荒地落到了下界,还变成了前所未有的人身……以修真者的敏锐嗅觉,魔修们本能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巨大的机缘,同时蕴含在至尊非同寻常的举措里。但那究竟是何等机缘?没人知晓,亦无人敢去揣测。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晏欢终于动了。他披上漆黑的法衣,将画卷紧紧抱在怀里,架起菌丝般怪诞不祥的云气,纵身朝着界外飞去。浩浩汤汤、万千诡谲的鬼兽,便如淹没尘寰的拖尾,跟随在龙神身后。部分魔修大能忍不住鼓起胆子,冒死窥了一眼龙神的人身。他们无不讶然地发现,那至恶至邪的鬼龙在变为人形之后,竟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俊美无俦,仿佛“诱惑”落到人间的化身。魔修们不敢吱声,他们审慎地对视一眼,往日尔虞我诈,惯于互相剥皮吮骨的同道,这时也放弃了同室操戈的乐趣,一齐跟在鬼兽后面,离开了这方小世界。龙神穿过繁多沉浮盘旋的天体,穿过玄日放射的黑光,星屑与微尘,不可计数地撞碎在他的袍角,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迷惘地出神。直至回到那个与自己渊源最深的世界,晏欢才稍稍停下前进的势头,继而调转方向,垂直落进日出的汤谷。望着那空空荡荡的浩大裂隙,他迟钝地思索片刻,呢喃道:“我的龙宫……应该在这个位置。”“现实”跟随他的话语和目光而变化,空间扭曲了,时间也不过流逝须臾,一座与过去别无二致的宏伟龙宫,已经耸立在汤谷的深处。重塑了昔日的巢穴,晏欢面上的神情仍然是木然的,他无动于衷地落在龙宫的门前,周遭熟悉的景致,无法使他的面容变化一丝一毫,唯独走到万层天阶,他拾级而上时,心中不由恍惚地一动。曾经的一些日子,龙宫是他的巢穴和王国,他孤单地巡视这里,一遍又一遍,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他走上台阶,走进宫门,就能看到那个独属于他的太阳……晏欢走进空无一人,死寂得使人害怕的宫殿,他捧着画,孤单地坐上龙神的御座,九目游荡,茫然地打量着四周。没有太阳了。他亲手捏碎了他的太阳,所以即便他现在冷得全身颤抖,冻得心口发麻,躯壳的每一寸都忍不住剧痛,也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晏欢迷惘地想了一会,缓缓低下头,他凝视怀里的画卷,那么专注地摸索过上面的绳结、轴头,以及丝绢的背面,他轻轻地,极小声地问:“这是你画的画,对不对?我感觉到你的气息了……你画的什么,我能不能打开看一看?”他的九枚眼目转来转去,视线里,晏欢似乎瞄到了一道素色的身影,转头一望,面目完好的刘扶光就坐在他的王座旁边,只是偏着脸看他,并不言语。刘扶光早就摔下钟山之崖,落在一片虚无当中。后来,任凭晏欢如何把那里掀了个翻天覆地,活剖开每一只鼓兽的肚腹寻找,也不能再找回自己的道侣,这又是从哪里来的一个“刘扶光”?若要周易,或者与周易同等级别的仙人在场,他们便能看出,龙神的疯,已然超出了常理囊括的范畴。在吞下至善道心,打破天理平衡,世间再无物能够限制自身之后,晏欢几乎就是仅次于天道的,说一不二的“法则”了。在他意识到自己是如何选择了一条不能回头的绝路,如何失手错杀刘扶光之后,巨大的、失控的痛苦,令他将自己关在梦中。除了那些短暂醒来的时光,他在梦境里酝酿着没有尽头的执妄。他不可避免地去幻想刘扶光还活着的可能性,并且愿意付出一切,回到一切都还不曾发生的过去。这执念与妄想是如此强大,强大到无以伦比,几乎可以创造出崭新的现实;强大到他仅是说了一声“我的龙宫应该在这儿”,于是,那座崩塌毁灭了数千年之久的龙巢,便当真重新矗立在世人面前,仍旧光辉耀目,仿佛汇聚了诸世所有的绮丽与奢靡。现在,他“似乎”瞄到了朝思夜想的爱侣,因此,一具与刘扶光完全相同的人像,同时如幻觉的青烟一般,飘飘地出现在他身边。晏欢木讷的表情即刻出现了裂痕,他像一个被火烧了的小孩子,惊地猛然后仰。他抬着手,胆怯地遮着自己的脸,在王座上缩起身体,像是不敢被幻象望见了自己的样貌。过了好一会,他才迟缓地把手放下,嘴唇抽动,犹豫地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低声问:“我忘了,你能看见的……是不?”幻象并不出声,晏欢倒像挨了鼓励一样,他的笑容扩大了两分,情不自禁地点着头,继续道:“我知道,我后来发现了呀,我看到你总是望着我的眼睛说话,不是脸上的一双眼睛,而是我身上的九颗眼睛。从你见我第一面起,你就看出我的真身了……”他越说,语气就越是沙哑哽咽,末了,他呆呆地流着眼泪,低声道:“我真蠢,我怎么看不出来?我是这世上最蠢的东西,最蠢的、最蠢的……”他再也说不出话了,晏欢无措地发着抖,他死死抱着画卷,仿佛落水者抱着大海中央的一根浮木,他要靠这个救命,要靠这个度过水面上飘摇的余生。幻象仍然不开口,只是盯着他瞧。很久很久以前,晏欢鄙夷过刘扶光,他为什么不鄙夷呢?他有太多理由看不起对方了。刘扶光是个多么心软、脆弱,并且易碎的人类,他天真又渺小,试图用“爱”或者“不爱”的选项来解决人生中的一切问题。还记得有一次,晏欢故意问过他,说你究竟有没有杀过人?刘扶光踌躇了很久,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他说其实我杀过,我为一个村落的凡人伸张公义,杀过一伙无恶不作的魔修。可这些人虽为魔修,同出师门,彼此间却含着深厚情谊,知道敌不过我,竟不惜舍命来拖住我,只为了让师门中最小的孩子赶紧逃走。我追上他们的时候,怀着火一样的愤怒,但我离去的时候,心中只剩下困惑和怅然。晏欢哂笑,你有什么好怅然困惑的,莫非你放了那个小魔修走?刘扶光沉默片刻,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孩子逃了,而我跟了她很长时间,想着要不要下手,刘扶光道,我若下手,她才八岁,手上没有人命,资质也不算很好,连练气的关窍都还没打通,更不用说修炼魔功;我若放她离开,她又被魔修抚养长大,耳濡目染,虽然未曾修炼魔功,法诀却是倒背如流,更兼对我怀恨在心,难保日后不成祸患。我那时堪堪结丹,想要出手抹了她的记忆,只怕技艺不精,叫她变成一个痴呆儿,因此两相为难,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