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他知道自己应该坚强, 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 让家里的人担心了。

我, 我现在交到朋友啦, 你们不要担心我。他急促地说着, 像得了什么宝贝, 便迫不及待展示给家人的孩子。

他们今年会陪我过年,说不定来年大家会一起出去玩呢,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啦!

所以, 所以你们不要担心我……

要好好的,你们在天上也要好好的知道吗?

家人们安静地听着,温柔地笑着,眸子中流露出骄傲和安慰的神情。

他们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带着几分朦胧,却依旧璀璨夺目。里面满是缱绻的温柔,撕不开,扯不断。

阳儿做的很好。

不知有谁夸赞了一句。

孟阳重重嗯了一声,握着拳头,大声道:“我以后都会过得很好的!”

所以,你们可以在天上等着我吗?

孟阳听见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然后他就醒了。

梦醒之前,他清晰地看到了亲人们欣慰的笑脸。

他刷地睁开眼睛,发现枕巾一片潮湿。

黑夜中,似乎有人在敲窗子。

“孟阳?”

真的有人在叫自己呀。

孟阳慌忙抹了抹脸,胡乱踩着鞋子下地。

他有点害怕,顺手抓起凳子,战战兢兢,却带着浓重的鼻腔问道:“谁呀?”

外面好黑,好像连一点月光都没有,所有的光亮都被黑夜吞噬了,他总觉得夜幕中潜伏着无数怪兽,专等自己送上门去。

但今天窗外好像有一团朦胧而小巧的光晕。

就像黑夜中的太阳。

“你哭了吗?”

是白星的声音。

现在可是深夜呀!

孟阳吃了一惊,赶紧丢下凳子,推开窗子往外瞧。

黑乎乎的,可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白星带着担忧的脸。

腊月的晚上是那么冷,她却静悄悄缩在窗外的墙角下,孤独地挑着小狮子灯笼,也不知待了多久,鼻尖都冻红了。

孟阳本能地摇头,“没有。”

“你骗人。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呢。”白星毫不留情道。

“你,你怎么在这里啊?”孟阳顾不上谎言被戳破的窘迫,“冻坏了吧?”

“我担心你呀。”白星道。

她的话是那么诚实又自然,心里怎么想的,嘴巴上就怎么说出来,简直比冬日冰封的湖面还要澄澈。

这种事听上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世上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又有多少人心里分明记挂着,却总是不由自主的口是心非呢。

似乎人只要长大了,就连诚实地说句话都变成了很困难的事。

真是不可思议。

仿佛有锤子往孟阳心坎上重重砸下,砰的一声,令他心神俱震。

担心我啊……

所以宁肯不睡觉,半夜都要守在这里吗?

虽然还是凌冽的寒冬,但孟阳隐约觉得胸口一片灼热,像有什么在燃烧,继而滚烫。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开始为自己的不坦率检讨。

“就一下下,”他用手指比划了一点空隙,脚尖蹭了蹭地面,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做了个梦,现在梦醒了,看到星星,就都好啦。”

如果有人可以如此直率地说出担心自己的话,那么承认哭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哪怕人长大了,也是可以哭的啊。

他咧开嘴笑了下,又往门口走去,“你不要在外头站着,着凉就不好了,快先进来。”

然而稍后打开门时,他才意外发现外面竟然蹲着两个人。

随着他出现在门外的动作,两人齐刷刷扭过头来,四只眼睛被灯笼一照,都幽幽发着光,宛如林间野兽。

“哇,雁雁你也在啊!”他吓了一跳。

廖雁身上披着一床被子,像一座草垛一样蹲在白星身后,举起被角,为她挡风。

“这么大个人,你看不见吗?”廖雁斜着眼睛道,觉得对方这话真是傻得冒泡。

孟阳诚恳地摇头,“抱歉,真的没看见。”

廖雁:“……”

他是听见白星的动静之后才出来的,而且觉得她简直在小题大做嘛,谁知竟然听见……

“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羞不羞?”

他哼了声。

我们江湖人就算断掉胳膊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孟阳的脸微微红了红,好在有夜色遮挡,倒还不大明显。

管他话有没有道理的,他只是忽然觉得廖雁有点碍眼哎……

虽然明知道这么想不太好,但刚才就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若是廖雁不在……就好了。

唉,雁雁毕竟也是冒着严寒守在这里呢,自己这么想真是太坏了……

“蹲得腿都麻了!”廖雁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被嫌弃了,反而一马当先站起来,就这么披着棉被,绕过孟阳,大大方方踏入主人的屋子,“哎书呆子,这可是你让我们进来的啊!”

他可是个懂礼节的江湖客呢!

孟阳默默地在心里说:可我当时不知道你也在呀……

白星小心地吹熄小狮子灯笼,看着孟阳依旧泛红的眼角,略有点忧愁。

她不太懂怎么哄人,若非听见对方在梦中哭泣,也只好在窗外枯守一夜。

这可有点麻烦。

“我真的没事了,”孟阳看出她的心事,弯起眉眼笑了下,“只是,只是在梦里同他们道个别。”

他莫名有种预感,觉得家人可能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频繁出现在梦中了。

是释然?亦或是他们知道自己有人陪伴,所以稍稍放心了些?

无论哪种,都算好事吧。

白星又直勾勾盯着他的脸打量片刻,孟阳也任她打量。

过了会儿,白星点点头,“好吧。”

他的眉目生的柔和,像精心绘制的山水画,愁眉苦脸时真是不好看。

两人这才往最暖和的卧室里走,一抬头,就见廖雁正一副大爷样儿,裹着被子盘腿坐在炕上,手里还捏着一本话本。

那话本是孟阳白天刚写的,正润色呢,准备赶在年前拿到书肆印一波。

“啧,”廖雁看得直嘬牙花子,抖着话本抱怨,“怎么又是大胡子啊,大胡子侠客最不讨喜了!你就不能写点我这种英俊潇洒的少年侠客吗?”

混江湖的谁还没有把刀剑呢,长胡子怕什么?但凡讲究点的,每天早上蘸水刮一刮就完了,偏他们爱留大胡子,那不是邋遢是什么!

隔三差五风餐露宿,喝水都得掂量着,洗头洗脸甭指望,留大胡子不全是藏污纳垢的么?

碰见尤其邋遢的,还招虱子!那都不必对战,直接给他们恶心坏了……

然而作者不同意。

他这辈子统共就这么点儿执念了,而且读者们反响也都很好,对这种粗拉拉的江湖侠客心向往之,一致认为非常有男子汉气概,所以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廖雁就改掉呢?

他不改。

不仅不改,孟阳甚至直接忽略掉廖雁的存在,热情相邀道:“星星,我们烤红薯吃吧。”

折腾这一遭,瞌睡虫都快跑光了,左右再有约么一个时辰太阳就要升起,还不如凑在一起说说话打发时光呢。

白星点头,“好呀。”

孟阳出去拿红薯,背后廖雁伸长了脖子喊:“喂,听见了吗?下次就写老子,写我啊!”

孟阳捂着耳朵头也不回,“没听见!”

唉,他话真的好多啊。

黎明前的夜晚最是寒意入骨,孟阳缩着脖子抱着胳膊一路小跑,去存放蔬菜、干粮的耳房瞅了眼,意外发现还有一包干巴巴的芋头,于是一起抱回来。

红薯和芋头都冻透了,抱在怀里跟搂着一坨冰块似的,冻得他直打哆嗦。

若在以前,他是死也不肯夜里去外面的,总觉得有鬼埋伏着呢。但是现在不同了,屋里有人等着他呀。

就是那么一点小小的橙红色的烛光,仿佛便铸就了天下最坚固的堡垒,使得所有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

他的胆子好像忽然大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心慌慌。

世界还是那样大,深夜还是这样黑,但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炕烧到半夜,其实已经不太暖了,路过正屋的灶台时,孟阳又往里加了两根柴,看着微弱的火苗重新升腾,这才提着小火炉进去。

直到返回卧房,暖意扑面而来,他这才狠狠抖了下,一个激灵从头打到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像把粘在身上的寒意都甩了出去。

红薯和芋头在当初购买时已经剥去外面的泥壳,此时也不必水洗,直接拿碎布头抹去表面零星的泥土,然后放在火炉底部和炉盖子上慢慢烘烤就行。

其中一只红薯很大,约么能有二斤重,孟阳觉得还是要切开烤。

正准备起身,就见寒光一闪,白星收回匕首,拿起切开两半的红薯给他瞧,“这么大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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