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虎从苦娃手里接过酒水,叹气一声。
“董骨。”
“卑禾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卑禾羌首领……比如你的子孙世代为卑禾羌的王,可以延续千年的王。”
“还是说,卑禾羌的族民日子慢慢变好,变成了先生这般温文尔雅、学识渊博、生活富足?”
董骨一阵皱眉,不解道:“大人,这两者有何区别吗?”
董虎皱眉道:“中原王朝,夏商周至今,无一个王朝存世千年之久,但世上却有存世万年……或者说万年前就已经有了这么一个部落,而且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苦娃若无所觉,阎忠、董骨皆是大惊,阎忠更是惊呼出口。
“这不可能!”
董虎叹息一声,说道:“咱举个例子,假如一口水缸,或一潭池水,里面只有一条鱼,这条鱼会很孤独,但它会活很久很久……”
“可若把这条鱼放入江海呢?它可能连一天都活不了,有太多比它大的鱼,有太多各种各样的危险,而这条鱼呢?它要学会隐藏,它要学会游的更快,它要学会更加凶狠,它要努力学会如何在残酷世界生存下去的本领。”
“可那条孤独的鱼呢?它每天都在想着外面世界多么灿烂,想着与自己一样的鱼儿同样的无忧无虑,而它却不知道世界是多么的残酷血腥,虽然它很孤独,但它想的都是美好……至少大部分时间,它是这么想的。”
董虎看向眉头微皱的阎忠,笑道:“先生不信,那是因为先生生活在相互厮杀的大海,而不是那汪平静的水塘。”
董虎向南方指了指,笑道:“在高原上,一路向南,那里有个象雄国,是一个比夏商周还要久远的国度。”
董虎又看向有些郑重的董骨。
“王国越封闭,国家越长久,王的子孙才能一代代延续,相应的,一千年前与一千年后,人们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改变,正如那口安静水塘,一百年、一千年,依然是那口水塘。”
“王国不封闭,或者说是开放的,王国就会每时每刻都在改变,有些改变看不出来,但那却在改变,一点点改变,一年年过去,曾经的王国也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但是呢,正如那条放入大海的鱼,虽然它死了,但它的子孙更聪明,更矫健,更凶猛,块头更大,而那只活了很久的鱼,依然是老样子。”
董虎笑了笑。
“所以呢,你是想要千年的子孙一脉部落,还是想要一个……子孙或部落没了,但其他人身体里有你子孙血脉的人,这个人可能会比你更聪明、强大,而你和你的部落早已消亡。”
董骨一阵急促呼吸,他明白了董虎的话语,可……可自己的子孙没了,卑禾羌没了,一切还有意义吗?
“高原是块宝地,是块世外桃源般宝地,汉人上不去,虽日子苦了点,人却很单纯,首领就易于治理,就算子孙太过混蛋、残暴,就比如那狼孟,若他不是主动进入临洮,他又怎会人间蒸发?若不招惹临洮,不招惹白马羌,谁又会搭理他?”
“没人搭理他,族人又只是默默承受的苦娃,或许那狼孟会一直疯到老死,若是换成中原任何一个世家,换成草原任何一个部族,他狼孟早被人剁吧剁吧喂狗了!”
“所以呢,你就要有选择,选择跟着他人进入中原,成为那条入了大海的鱼,还是带着你的人离开中原返回高原,甚至离开大小榆谷向南,成为世外桃源的鱼儿。”
“一个是选择部族王族或是你的部落,一个是选择族人,两者不可能二选一,世界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占有所有好事,就比如你出生时,卑禾羌就已经成了烧当羌的奴部,比如你没咱有力量……”
董虎伸手揉了揉苦娃脑袋,对她一笑。
“知道咱为何要苦娃做咱的女人吗?”
“因为咱喜欢高原,因为咱想成为那世外桃源的一只鱼儿。”
“只是……”
“世间总有些无奈和难以割舍,等咱老了,咱就与苦娃老死高原,做那只永远的鱼儿。”
“千年的土司,百年的王朝,咱情愿做一个千年的土司。”
苦娃好像听懂了他的话语,连连点头,头上小发辫一甩一甩的很是好看。
董虎拉着苦娃起身,又拍了拍董骨肩膀,咧嘴一笑。
“若卑禾羌愿意臣服咱,只要咱不死,走到了最后,即使你死了,只要你有孩子,或是你认可的孩子,咱就给你个千年土司。”
董虎又拍了拍他肩膀,一手搂着比他娇小了许多的女人……
“苦娃,咱与你说啊,那象雄王国可是了不得,在很高很高的山上盖屋子……”
看着董虎与苦娃有说有笑离去,阎忠苦笑摇头,他不知道高原上是不是有个万年的象雄部,但他又没办法辩解,一个水池里只有一只鱼,一个大海有难以计数鱼,哪个能活的更长久?
这根本就不用去细想也知道,但老人知道一直沉默的董骨信了,既然信了,也就成了那小子的一个部族。
阎忠心下暗自摇头站起,董骨突然开口。
“先生,大人可信吗?”
在董虎没在身边时,董虎开口“大人”两字,阎忠心下暗自苦笑,面上却只是淡淡笑意。
“若你是虎娃,你会娶苦娃吗?”
“你觉得虎娃对参狼羌部族如何?”
阎忠微笑拍了拍董忠肩背,背着手很自得离开了帐篷。
……
董虎与苦娃在营地内游逛,检查营地驻扎可有漏洞,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监工孙牛比想象中更加称职,见到孙牛正用着小竹竿教训一人,他也没上前打扰,斥候营小九却寻了过来,在他耳边一阵嘀咕……
“还真是个傻子。”
……
“哦对了,榆中、勇士城的情况探明了没?”
小九点头道:“金城塞丢失后,榆中、勇士城百姓都逃了,或是逃入金城塞加入叛军,或是逃亡了他处,或许是因大兄领千骑击败了那阎行,边章在两城屯兵八千。”
小九犹豫道:“看着贼人众多,但他们有个极为致命短板。”
董虎一愣,又笑道:“说说看。”
小九说道:“大乱一起,百姓逃亡的逃亡,更是无人耕种,叛军的牛羊是不可能长时间留在城内的,小九觉得,他们现在还在犹豫,但他们肯定撑不了多久,肯定会与咱们在城外厮杀的。”
“粮食不足么?”
董虎默默点头,同意了小九话语,大西北缺粮,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有些牛羊补贴粮食不足,大乱一起,耕地是肯定废了的,牛羊又不可能长久待在城内,若不击败跑到跟前的董虎,榆中、勇士城肯定会出大问题。
董虎想了下,突然问道:“小九,你觉得……若是咱们在榆中城外种地,在耕种时,他们会不会突然杀出城?”
“啊?”
小九没想到他说了这么一句,一时间竟愣住了。就在这时,走过来的阎忠开了口。
“肯定会杀出城,但那边章会在虎娃耕种了一些田地后,不会一开始出城的。”
董虎点头笑道:“大乱下,百姓不敢耕种,他们就算耕种了,也担心咱们抢了,可若咱们耕种,他们来抢,那就没了问题。”
董虎转头看向九儿,笑道:“通知所有中队长、大队长、营帅,午后军议。”
“诺!”
董虎摆了摆手,小九抱拳离去,阎忠像是在低头犹豫着什么……
“虎娃,忠叔可能要……要走了。”
董虎微微点头,对他说了这话语并不意外。
“天下不靖,连年遭灾,再加上百姓承受的赋税、劳役较重,贫寒士人、武人没有上升渠道,民怨积重……有些反叛也正常。”
“可忠叔是凉州名士,忠心朝廷什么的咱先不提,正如虎娃与董骨所说,中原天下不是人迹稀少的高原,不是世外桃源的那一潭池水,而是不断变化的大海。”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
“世界在不断的变化,只有不断顺应变化、顺应民意,成为天下人的有德者,才可能成为天下的主人。”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给予贫寒士子更多机会,减少贫寒百姓赋税、劳役,尽可能的让每一个普普通通百姓有田地耕种自养,尽可能的为百姓声张正义,触法者罪,杀人者死……”
董虎向神色郑重的阎忠笑了笑。
“忠叔是凉州名士,忠叔觉得……北宫伯玉、烧当老王、韩遂、边章、李文侯等等,他们是有德之士吗?”
“他们会给贫寒士子治理天下机会吗?”
“他们会把自己或无数世家豪门的田地分给一无所有的百姓吗?”
“他们真的会约束兵卒不抢百姓的粮食、牛羊、田地吗?”
“他们会教导百姓读书识礼吗?”
“他们自己都不遵守律法,会给百姓公平正义吗?”
董虎摇了摇头。
“他们不会,他们只是天下这栋房子里的坏白菜,而且还是先坏了的白菜,但凡是个过日子的百姓,都会先把坏了的白菜吃掉、扔掉。”
阎忠神色凝重,又突然笑了,很是开心的笑。
“虎娃能说了这番话语,十个、百个阎行也比不得你!但这话语不要与人说,会要了你的命的!”
董虎不由一笑。
“呵呵……”
“若非忠叔是更加务实的西凉人,若非忠叔品德、心胸非常人可比,咱虎娃就算把话语烂在肚子里,那也绝对不说的。”
说着又摇头轻叹。
“忠叔是聪明人,知道董骨回金城塞会面对如何的危险,知道您老回去后又会面对怎样的境遇,当然了,您老肯定明白虎娃说这些话的心意,又何必让自己身陷险境?”
阎忠看向戒备森严的营寨,说了句董虎呆愣话语。
“虎娃。”
“你觉得那韩文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