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迟疑被殷玉离看在眼中,殷玉离便又低声道:“晚辈是罪人之身,这些都是该受的,不值得仙尊同情。” “只是晚辈造反一事本就是受人诬陷,这个血誓,晚辈不会立,更不愿立。” 沈庭雪修长的眉头一点点拧在了一处,心中挣扎。 殷玉离眸光闪动片刻,在沈庭雪还在挣扎的时候,他便忽然落寞地闭上了眼,仰起头哑声道:“若是仙尊实在难以取舍,便废了晚辈的修为吧,晚辈绝无怨言。” 听着殷玉离这句话,再看到殷玉离引颈受戮时苍白肌肤上那遍布的血色针孔,沈庭雪怔了一瞬,一时间心口如同火烧一般,一股愧疚的情绪悄然涌起。 虽然那梦中情形他已经验证过了一部分,但也不能就这么确定殷玉离日后就会做那些事。 疑罪从无,更别说那只是他的一个预知梦。 沉默良久,沈庭雪深深吸了一口气,扬手就将掌中长剑扔到了一旁。 长剑撞击地面,发出叮当一声轻响,剑锋上雪亮的光泽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流银一般滑落下来。 殷玉离猛地睁开眼,眸中情绪疑惑且复杂:“仙尊?” 沈庭雪此刻心中已经有了另外的决断。 没有理会殷玉离的疑问,沈庭雪不动声色地自空中降落在了殷玉离身前。 白衣没入那寒意彻骨的潭水,那潭水瞬息间便浸透了他的衣衫。 寒意钻入肌肤,穿透骨髓,几乎在同一刻,沈庭雪淡色的薄唇便略略白了一丝。 但他清冷还带着一丝孱弱病意的面容上没有显露出分毫情绪波动。 沈庭雪凑上前来,这时他一边伸手在水下石柱上去摩挲殷玉离身上锁链的源头,一边低声道:“既然你都不想选,那我给你第三个选择,扶好石柱” 两人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殷玉离只是稍一垂眼,便能看到沈庭雪那霜白色的颈项和清冷的侧脸,一股幽淡的昙花香气袅袅在殷玉离鼻息间散开。 殷玉离眸光沉了沉,不动声色地低声道:“仙尊您” 此时,沈庭雪的手已经摸索到了那玄铁锁链尽头的圆环,他掌中渐渐有莹白色的光芒倾泻而出,咔嚓,咔嚓数声细响之后,圆环滑脱 无数锁链在这一瞬间哗啦啦坠下。 殷玉离被金针封穴,修为全无,此刻十八条沉重的锁链失去了支点,尽是一下子就拉扯着他清瘦的身躯猛地向潭中坠去! 无边无际的寒水从殷玉离头顶四面八方涌来,但他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就这么任由自己坠了下去。 殷玉离疯狂往下坠的时候,黑色的衣衫在水中飘展开,宛如一朵诡异的大花。 不过很快,便有一道白光缓缓在殷玉离头顶亮了起来。 宽松的白色袍袖也在水下绽开,沈庭雪也下水了,一双清润眸中满是沉凝之色。 他拨开水流往下,只看到殷玉离此刻双眸紧闭,安静地继续下坠,浓密的眼睫在水中轻轻颤动,整个人却仿佛毫无知觉。 沈庭雪深吸一口气,深入下潜,等游到殷玉离身边,他便立刻伸手揽住了那包裹在黑衣下的清瘦身躯,稍一用力,便带着他往上浮。 片刻之后,哗啦一声水响,沈庭雪自水面跃出,抱着殷玉离便纵掠到了不远处的岸上。 此刻的殷玉离双眸紧闭,脸色惨白,直到沈庭雪按着他的背心,缓缓给他输了不少的真气,他才痛苦地咳嗽一声,在沈庭雪怀中喘息着醒了过来。 “仙尊……”殷玉离湿漉漉的睫毛颤了颤,苍白明艳的面颊上神情脆弱,又带着一丝奇异的魅惑。 看着这样的殷玉离,沈庭雪眉心又跳了一下,半晌他才皱眉道:“你方才为何不扶着石柱?” 殷玉离幽紫色的瞳中水意茫然,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哑声道:“没力气。” 沈庭雪:…… 被殷玉离这个回答震了震,沈庭雪无言半晌,才道:“是我疏忽了。” 殷玉离这时似乎终于缓过神来,他神情复杂地凝视了片刻沈庭雪,喘息了一声:“仙尊为何放我?” 沈庭雪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殷玉离的问题,而是道:“既然你不愿意发关于陈国的誓言,那只要你答应,这辈子不会寻衅报复太上宗,并不伤太上宗任何弟子,我也可以放你走。” 殷玉离静默半晌:“为何?” 沈庭雪修长好看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正觉得殷玉离为何话这么多,却见到殷玉离眼眶微微红了红,凝视着他,又换了个说法:“仙尊为何对我这么好?” 沈庭雪哑然。 心口却不自觉又柔软了一点。 这时他默然片刻,难得耐心道:“太上宗向来不干涉皇权争斗,这次云思带你来,是存了私心想替我治病,但也有悖于太上宗一贯的信仰。他不懂事,我不能不懂。” 殷玉离薄唇一点点抿紧,不说话了。 沈庭雪也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等着殷玉离的回答。 不过,这种奇异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殷玉离便轻轻垂下眼睫,低声道:“晚辈愿意立誓。” 殷玉离嗓音很低,却清晰无比,沈庭雪恍然一怔,心口一块大石终于落下了。 等殷玉离立完誓,沈庭雪本想替他取出身上金针,可他刚伸手想要运转真气,脊椎处却忽然有一股奇异的寒意涌上。 沈庭雪瞳孔微微一缩,浑身僵硬,指尖颤了颤,终于还是收回了手。 他面色还算平静,可心头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竟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发作? 而这一次,殷玉离分明觉察出沈庭雪的异样,却只是沉默着,什么都没有开口。 挣扎片刻,沈庭雪清亮眸中流露出一丝歉疚:“我旧伤未愈,修为不稳,你身上的金针我不能帮你取出来了。” 殷玉离神情平静,苍白的脸上反而显出一丝微笑:“没关系,仙尊对我已经很好了。” 沈庭雪看着殷玉离澄净漂亮的眸子,心头愈发有些惭愧,也没有接话,只是低头,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些法器和符咒递给殷玉离。 殷玉离:“仙尊这是?” “你可懂奇门?” 殷玉离:“稍懂。” “那好,从这里坎位出去,转坤位伤门,找到值符的位置就是出口。” 话说到最后,沈庭雪此刻放在袖中的指尖都有些发颤,但他嗓音还算沉稳。 殷玉离眸光闪烁片刻,正想再问沈庭雪一些话,沈庭雪却忽然将那些法器和符咒放在了他的怀中,接着便匆匆道:“晚间会有巡逻,我不能久留,先走了。” “你自己保重。” 说话间,一袭白衣踉跄了一步,便冲天而去,就在这袅袅白雾中化光消失在了殷玉离的眼前。 来得突然,走得也突兀。 殷玉离仰起头,看着天际那道消失不见的白光,沉默片刻,他苍白冶艳的面容上忽然浮出一抹若有所思的淡淡笑意。 太上宗,一个只修无情道的宗门,居然这么有意思吗? 难怪日后会被他灭门。 这种无情道,不修也罢。 不多时,天边的浓雾袅袅散去,明月清辉洒落满潭。 而殷玉离在原地坐了一会,幽紫色的凤眸毫无情绪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便俯身将那些法器和符咒尽数拾起。 被黑袍包覆着的修长身躯直立而起,玉白色的脚腕上一块紫色的妖娆蛇形刺青十分显眼。 此刻的殷玉离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凤眸中方才那些朦胧孱弱的雾气散尽,直直便刺出冷冽又锐利的光。 他在风中静立了一会,仰头又看了一眼那玉盘一般的明月。 接着,他竟是转过身,一步步,又踏入了那深潭之中。 甚至,方才还弱不禁风的他,竟然再次下水,游鱼一般,灵活地将那潭底散落的十八根锁链尽数捡回。 还一根根重新缠绕到了身上。 做完这些,殷玉离仰起头,抖落一身水雾,便姿态舒服地靠在了石柱上,静静闭上了眼。 沈庭雪的魅毒又发作了。 这次虽然来的不是那么猛烈,但也足以让他手指和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关上宫门之后,他几乎是立刻便软倒在了地上,喘息了好一会,忍着身上的冷汗,摸出药瓶,服了药,方才勉力止住身上的魅毒发作。 但这一日,沈庭雪已经服过两次药了。 那寒凉和火热两种交织的气息此刻在他经脉中乱窜,他原本霜白色的皮肤上也因此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病态嫣红,衬着那被汗水湿透的清冷面容,莫名带出一份诡异的魅惑感来。 沈庭雪就这么伏在地上,雪白的衣衫皱成一团,咬着牙,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若是引来了旁人,他多次服药的事必然会暴露。 这几年太上宗事务繁多,沈庭雪不想连累宗中弟子们为他操心。 这样零碎又痛苦的折磨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 沈庭雪才慢慢缓过劲来。 但这时他已经没法动弹了,只能静静倒在地上,微弱而又艰难地喘息着。 额上的碎发被冷汗浸透,贴在他泛着嫣红的侧脸上,原本明亮清冷的眸子在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孱弱无比。 可是就在这喘息的瞬间,沈庭雪静静看着头顶那玉石上的雕花,茫然片刻,不知为何,内心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宁静来。 殷玉离发了誓,也离开了。 那他的预知梦,应该就不做数了。 然后,沈庭雪便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感受着那凉意浸透他的脊背,在这无边的寂静中,安心却又疲倦地缓缓闭上了眼。 之后几日,都是晴天。 日光朗然,温风吹起林间清新馥郁的香气送到沈庭雪的寝宫中,让这几日闭关调养身体的他情绪也舒畅了不少。 林云思是首座大弟子,事务繁忙,并不是每日都来看望沈庭雪。 加上这几日宫倦又要出关,关键时期,林云思要同黎闻鹤一起给宫倦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