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莱亚连着接了八个通讯。
显然中枢的晚宴已经结束了。
除了翘掉晚宴——在会议结束之后就直奔他居所而来——第一时间见到维拉尼亚的卡瑞尔, 其余人都对他在中枢失态的场面非常感兴趣。
让赫南最优秀最不出错的代行者,当着祂的面作出那种举动,背后有什么特殊原因, 当然叫人好奇。
但尤莱亚不想对此作任何解释。
他不开口,其他人也不追问,大概对于总长过于“靠谱”的印象深入人心, 本能地认为他绝对不会出大岔子, 每个人都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理由, 来吐槽、告状、汇报。
莫奈加的通讯就让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你管不管——”
他抽着气一副要厥过去的样子:“就在中枢!会议桌边!当着所有人跟赫南的面眉来眼去——当每个人都眼瞎吗?!”
尤莱亚面无表情:“他们不是分手了吗?”
“那像是分手的样子吗?!我不管他们私下玩得怎么花,总之不能在中枢干这种事!!”
莫奈加咬牙切齿:“我不想下一次‘肃清’肃到我的同僚身上来!”
“我知道了。”尤莱亚平静道, “我会予以警告。”
挂掉通讯,连上另一个管理者。
洛伦兹冷冰冰地说:“关注最近‘黑门’的资金流向了吗?”
“直接说,”尤莱亚回道, “不用卖关子。”
“我怀疑斯科特还在进行他的禁忌实验。”
尤莱亚闭上眼睛:“制止他。生育能力不可恢复,赫南绝不会允许, 别给祂看戏的机会。”
下一位接通。
失魂落魄的格兰特:“……我还是爱她。”
尤莱亚深呼吸:“我不想看到三角恋。”
格兰特的神情非常痛苦:“我不能眼看着她……她和他……我做不到……”
“我也不想亲手裁决我的同僚!”尤莱亚一字一顿地说,“收敛、低调、静默!”
卡瑞尔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总长阁下接通讯。
整个星球的繁杂事务都不能让他动一下眉毛, 但是同僚之间的垃圾活却足够令他伤透脑筋。
雅恩塔十五位管理者,除了最高总长之外, 彼此分担权利, 哪一个所处的位置都至关重要。
他们拥有最高的地位、最大的权限, 他们拥有最完美的基因、最智慧的头脑,作为赫南计划中“新人类”的样本,他们无可挑剔。
但是赫南剥夺了全人类的生育能力, 不允许爱,不允许性,却独独未改变人的生理构造。
祂一次一次地以各种扭曲的美德来洗脑人类, 却独独未禁止人自由思考的能力。
所以这个社会一开始就是畸形的。
赫南亲手主导与酝酿的畸态。
……
维拉尼亚非常安静。
完全出乎她兄弟的意料。
她聪明、耐心、细致、勤奋,仅仅一个晚上,在智脑亚当的帮助下,她就掌握了全部的通用语和文字。
——即便她本就熟悉语言,但要将两者对应并熟识所有的文字,依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喜欢书籍。
尤莱亚亲自去了“图书馆”,将所有门类的书籍都借取了一本,搬回自己的住所。
“图书馆”的管理员妮娜亲自签署了许可,代价是她要跟着尤莱亚、去看看他要拿这些他从来不在乎的东西做什么。
然后她就亲眼看到让总长在中枢会议上失态的原因。
她吃惊地按住自己的胸口:“赫南竟然允许你唤醒她!!”
那对绯红色的瞳眸让她为之惊悸,但眼睁睁看着尤莱亚走进走出,从灯光的明暗到温度的冷热再到座椅的高低,都亲力亲为地调试之后——这种恨不得将她揣在怀里的紧张程度,还是让她无语了。
“至于吗?”
银发蓝眸的总长确保她一切都在最舒适的状态,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间的门,这才恢复往常的姿态,邀请她到阳台喝杯酒。
妮娜端着酒杯跟他一同俯视白昼中的雅恩塔,然后亲眼窥到了“永不出错的尤莱亚”脸上的茫然。
“我恨赫南。”他平静地说。
妮娜没有对这大逆不道的言辞作出任何反应,要是哪个管理者不在背后骂赫南就奇怪了,赫南也不会在乎,除非是祂认为应当严肃的场合,某人公然作出了此等叛逆的举动。
只是这话是从尤莱亚嘴巴里说出来的,尤为稀奇。
“我以为你应该感谢祂。”妮娜眨了眨眼。
“感谢祂对维拉与我的残忍?”
妮娜不明所以。
“她被——囚禁了——二十七年!”在说到那个词语的时候,他的喉结耸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就仿佛再一次被痛苦正面袭中。
妮娜睁大了双眼,在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之后,整个人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说明……她一开始就是清醒的!
这颗星球没有稚童,赫南厌恶无知无觉、不可自控的孩子,所有的人类得以从“伊甸”降生时至少已是五岁,且被智脑夏娃灌输了必要的生活常识与道德准则。
赫南要求他们理智、稳定、服从,洗脑遍布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在“伊甸”中得到的,必定是最根深蒂固最难以磨灭的。
管理员们习惯将这称作“出厂设置”。
只不过在出厂前,他们都是没有清晰的自我意识的,必须在进行“降生程序”,被输入解锁密码之后,他们才能睁开双眼,才拥有自我生命。
维拉尼亚是赫南亲自调配的基因型之一,那个时候,还没有“伊甸”,也没有夏娃,作为被放弃的参照体,培养皿只是维持着她必要的生命所需,甚至一度被遗忘,直至后来,才转交夏娃照料。
但是夏娃没有连接她思维的权限。
不可能灌输给她知识。
她在培养皿中待了二十七年,她应当像一个稚童一般,对新生的世界茫然无知。
但并非如此。
“她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尤莱亚捂着脸,低低地说道。
每一周尤莱亚都会去看她,他隔着无法打开的舱壁与她说话,他给她讲述雅恩塔的日出,给她讲述绿洲的水泊,给她讲述荒漠中的虫兽,给她讲述被区分出等级的民众,给她讲述基因崩溃的逃亡者……
而她全记得。
“在她作为一个胚胎发育成熟的时候,她完整的大脑,已经有了自我意识。”
尤莱亚苦笑着:“她是——醒着的。”
一个清醒的个体,待在培养皿中,她的身体在正常发育,她的意识也流窜转动,可她不允许被降生,不允许睁开双眼,每一日、每一日都要在黑暗中等待,在寂静中守候,任由漫长而无望时间流逝……
而这正是这一点尤莱亚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
他只要想到,自己愚蠢地站在培养舱前,放任他最爱的人蒙受着被囚禁的痛苦。
且是足足二十七年……
如果说赫南想要以他的痛苦为食的话,那祂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他开始怨恨过去一无所知的自己。
妮娜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想要跟着一起骂都觉得无力。
赫南一直都是那么恶劣、残忍、冷酷的存在,每当你以为祂已经做得太绝了的时候,祂还能打破你的认知,再往下坠落一些。
最后她只是喃喃道:“她真聪明。”
一晚上时间掌握通用语中所有的文字……
“我会给她开具通行证,”妮娜说,“让她可以自由出入‘图书馆’。”
她叹气:“你知道,那只是一些旧文明的残留。是‘先驱者号’上留下的唯一一批纸质书籍。很多语言我都不知道怎么解读……但愿她会喜欢。”
……
尤莱亚并不掩饰维拉尼亚的存在。
或者说,他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宣扬她的存在。
他去哪都得带上她。
做什么工作,都会在旁边放上一把椅子,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看会书。
她天生就能吸引他者的注视——不仅是因为她与总长有着非常相似的五官。
那头银发非常柔软,因为是女性的缘故,面貌比尤莱亚出落得更为柔美、更加温和。
在所有人惊叹于她竟然被允许离开“伊甸”的事实之后,又因为那出乎意料的瞳色,而感受到了赫南不遗余力的恶意。
在她睁开双眼之前谁敢信——总长尤莱亚的“基因分担者”、在培养皿中生长多年,始终不被允许降生的姐妹,竟然会有这样的瑕疵!
瑕疵就意味着偏离,偏离就会导致崩溃。
屠杀了多少“残次品”的尤莱亚,有一日,也会被迫将屠刀指向她吗?
可是多看几眼,却又不得不屈从于那双眼睛的美丽。
像是熠熠发光的红宝石,又像是初绽的玫瑰。
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自由、流动的感觉,是初生,是肆意,是还未被这个星球污染的纯粹生命力。
让人不知道是该为她赞叹,还是该为她感到可惜。
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会是尤莱亚的“累赘”。
他爱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如此爱她。
恨不得将心脏剐出来捧到她面前的那种爱。
而“爱”是这个星球上最不允许出现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