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一怒, 伏尸百万。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威者为了满足私欲能做出何等丧心病狂之事,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一个还恪守着明君之道的皇帝,被一时激愤与恐慌冲晕了头脑, 措不及手作出了错误的决定, 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毕竟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是圣贤, 也不能指望一个掌握着绝对权柄、能够使他做到绝大部分荒诞不羁之事的人, 永远客观合理地看待问题。
但是, 一个在漫长的时间里由于极度的失望与始终没法达成目标的无望——已经彻底陷入疯魔的君主, 却足够变成一场噩梦——在他享受过无所顾及肆无忌惮的权力之后, 克制就成了一种奢望, 他想杀什么人都能轻易摘下对方的头颅, 他想做什么都有人迫不及待地为他将目的达成,所以他滥杀无辜, 宠幸奸佞,所以他践踏人性, 玩弄尊严, 只快快活活地在阿谀奉承与奸猾怂恿的环绕下做一个昏君……
你如何去与一个疯子讲道理呢?
更何况殷氏女原本就是成帝要杀的人——这个有“祸国”之称的妖孽,在多年以前刚降生时,就该随着殷氏一族的满门覆灭,被一把血火烧个干净!
成帝为了求子干尽了天下最荒谬可怖的事, 任由朝纲祸乱凋敝, 任由忠臣良将枉死辱没, 连江山社稷都全然不顾, 但这说到底毕竟还是他萧氏的天下——他若死了,就算身后抛尸荒野、一抔黄土也无须去管,既然他还活着,那自然要用尽手段叫这天下服服帖帖!
放任殷氏女侥幸苟活至今,实是一个必须要纠正的错误,大概在成帝眼中,早早杀死她,绝了乱世的诅咒,大夏朝或许还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千叶捏着严州送来的急信整个人都在颤抖,那样素来从容淡然岿然不动的的女郎,一瞬间脸色煞白,近乎于摇摇欲坠。
单世昌控制不住往前踏了一步,情不自禁伸出的手刚抬到半空就又放下了,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
她的瞳底依然是静默的沉谧的,仿佛悄然无声的寂夜,或许正是太过于平静,才叫人觉得毛骨悚然,就像是悬崖之下千万丈的深渊,有一种坟墓般的死寂,却带着近乎于致命的吸引力,叫人满心惧怕却着了魔般继续往前走。
即使是打小在尸山血海中闯过来的单世昌,都有刹那被这眼神震慑。
猛然回神,再度看过去,却又感觉不到任何端倪,似乎方才所见都是幻觉——要不是她的身体出现一种极端克制之下依然无法压抑的反应,他还以为她的内心当真如这眼神般,一派平静、毫无波澜。
“女郎有何打算?”单世昌沉默良久,还是打破了这种可怕的静寂。
不是不想称呼她真名,他已经知道澹台先生为她取名为“和”——殷和,只是因为“和”字与她三师兄澹台鹤的名音同,不好称呼,所以素来用当年殷夫人为其取的小名“千叶”为称,但是由于她并未同他交换过名姓,而他在初见时用的是“徐氏女郎”来称她,对方也并没有告知他该如何改称,所以之后也难以变换称呼。
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单世昌也不愿用“先生”来尊称她,所以相识至今,他也只用女郎敬称对方。
这个时候的千叶反倒更为冷静:“徐氏的祸患与殷氏不同,殷氏当年立在风口浪尖上,成帝本就不打算放过整个殷氏,所以满门皆斩,一个未留……现在徐氏只是被我连累——徐氏藏匿殷氏女一事,既然瞒不过天下,当然不可能瞒过成帝,无论现在他是以什么原因重又想起我来,凭成帝现在的处境,不可能做得密不透风……枭羽营残留人数不多,如果要速战速决,也不可能做到那般狠绝——在发现徐氏并无我之行迹时,不至于斩草除根……”
心如刀绞。
她又何尝不是知晓这是个难以解开的结!
“殷氏女”的身份就是原罪,当年徐氏选择收留她,何尝不知是冒着毁家灭族的危险?
但是舍不得啊,她的外祖舍不得,她的舅舅舍不得,徐氏偌大的一个宗族,就算有再多的恐惧与怨念,结果还是默认了保护她一个孤女,这就是莫大的恩情了——之后徐氏费心打点,花大代价下力气,令世家齐齐发难使成帝暂止追究,处处都有徐氏的手笔。
小时候不知事,还为徐氏族人没来由的冷眼嘲讽而困惑,但在舅舅告诉她身世之后,她便再难安心留在西津,所以她跟随舅舅离开徐氏,辗转流浪多年最后为澹台先生收留,这些年来一直在白鹤山再未回过徐氏,怕的就是牵累到徐氏一族。
但是徐氏将她记上了族谱,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对天下表现出了对她的庇护。
这又是一份难以偿还的恩情。
现如今,出乎意料又早有预兆的事发生了,帝王一怒,徐氏也不可避免地成了皇权之下的牺牲品。
可那是她的母族啊!
是舅舅的家族,是这个世上唯一还与她流着血一部分相同血脉的人!
千叶缓慢地闭了闭眼:“我该往好处想,徐氏虽然受了无妄之灾,但凋敝总比灭族要好……总还有些人活下来。”
紧绷到极致的脑神经一根一根断裂,剧痛密密麻麻层层递进而来。
“但是——”那双幽深的眸子猛然睁开,其中汹涌澎湃的仇恨与怨毒连深渊都无法完全湮没,自浓黑的漩涡中张牙舞爪地爆发出来,“他要向白鹤山出手!”
倘若连藏匿了她、将她写入族谱却已有十多年没见过她的徐氏都要受此磨难,那么将她养育至今、包容她爱护她的白鹤山会受到怎样的打击?
没办法设想画面,只要想到有这个可能,千叶连呼吸都紊乱迫切起来,脑子鼓鼓发胀,全身上下都痛,再难镇定。
巨大的情绪波动像是一张网,将她从头到脚死死缠绕起来,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信笺,缓慢地坐了回去,极规矩的坐姿,每个线条都像是能当做标尺,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视线投入虚空,也没有焦距,但是幽深的眸底翻滚着凝重波浪,显然是在竭力思索着什么。
冷静,必须冷静!
越是在这种关头,越是需要镇定下来,思索可还有未发现的一线生机。
褚赤暂时不在广怀,需要外出处理一些事,他应当还不知道消息——或许知道了也没用,毕竟他们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赶到淳州……
千叶现在最怕的是消息之间的闭塞,叫徐氏发生的一切没法很快传出去,白鹤山众人猝不及防间迎来了灭顶之灾——再想想,淳州与严州毗邻,枭羽营行事又是如此张扬狠戾,徐氏发生的恶性灾祸必然传播极快,就算白鹤山尽是些隐士文人,毫无反抗之力,但雁阳城守张伯杨绝不会放任枭羽营为非作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澹台门人毁于豺狼之手——再加上淳州州牧,平王萧衡,澹台先生又知交遍布天下,阻止这一场祸事应当是不愁的。
只不过希冀旁人出手相助总归过于听天由命,而且难以一绝后患,特别是千叶无比清楚她的老师与师兄们绝不会为了安全而透露出她在哪,那些阴险狡诈的毒蛇就会始终在暗处伺机而动,用尽一切手段挖出他的下落。
这回师兄们或许会迫于无奈选择出仕以求庇佑?
不,这并不能一劳永逸,她赤叔就有着神乎其技的暗杀术,成帝手下还捏着多少能人异士谁都不知道,她没法去赌这么一个糟糕的局。
成帝对她的杀意绝不可能停止,这天底下仍有太多的人为他卖命为他赴死,也有太多的人要她死,就算对她没有杀心之人也想踩着她得到她的师兄们……
世家并不会阻止成帝,没准还会主动促成这一番变故。
一来更令世人看清成帝的荒唐,毕竟君王足够荒唐才能显示出世家的能力,一来扰乱天下局势对于世家的统治也极有帮助,成帝搅得越乱越有立于世家干预地方、回收权柄。
世家跟成帝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大夏还有留存的必要,所以一个“祸国妖孽”,在当下着实是多余——那么,在她被抹消之前,还能发挥超出想象的剩余价值,这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千叶手脚冰凉,全身如坠寒窟,连厚实的棉袍与狐裘也无法带给她丝毫的暖意,思绪在飞快穿梭,神经却一直崩在即将齐齐断裂的边缘,心脏仿佛一只手死死捏住,泛着剧痛的破裂口满是汩汩流下的鲜血。
不慌,不慌,从头再开始……
这番杀戮的目标是她——既然成帝想杀的人是她,枭羽营威胁到白鹤山也仅是因为要找到她,既然她无论如何都会成为风暴的源头,那么为什么还要连累到师兄们呢?
她何妨就成为这个光明正大的靶子,将全天下的杀心都齐聚一身?
她一直想要这世道乱得更彻底些,光是鼓动别人有何用,她怎么就忘了,自己就是最大的风暴眼呢!
专注于沉思的千叶猛然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了单世昌的脸。
正蹙眉想着该如何解决这事的武安侯世子,骤然间感觉身上汗毛直竖,前所未有的危险感侵袭他的后背——当他意识到,只是这个女郎一眼,就叫他产生这般警惕到无以复加的感受时,有瞬间的不可思议,但他何其强大的心理调节能力,马上就恢复了镇定。
那个女郎微微一笑。
优柔动人的笑,彬彬有礼的姿态,似乎又回到了那般自信无匹、从容不迫的姿态,连瞳中流淌的纯黑的怨毒,也显得是那般柔缓静谧。
“将军,在下想赠予你一个礼物,”对方第一次用了谦称,就像是抛弃了某种一直在秉持的坚决,话语是何等的婉转悦耳,语速是何等的徐缓优雅,只字片语间却全是不知名的危险,在轻描淡写地使劲戳弄着人的理智,“不知将军是否有胆量接下?”
虽然情况危急,单世昌越快作出决定对千叶的帮助越大,但她还是给予对方一定的考虑时间,毕竟他背负的整个单氏,他所做出的决定必然要为北境的未来考虑,实是不能擅自决断——而在等待的时间里,又发生了一件猝不及防的事。
被带至广怀的野人凶性太重,又不配合,喂个食都要小心翼翼警惕着不被抓伤,更没法将其放出笼子,于是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着实肮脏邋遢,接手这个烫手山芋的仆人实在不能忍受再这样下去,狠狠心直接去药房叫大夫配了副药,煮了给灌进去,结果剂量小了没彻底放倒,只能临时叫来几个护卫将其打晕。
随即就将野人拖出笼子,快刀斩乱麻扒掉了那张破败腐烂的熊皮,剃除了对方全身的毛发,然后打水将他全身刷了个遍。
结果出乎意料,这个“野人”年纪并不大,在野外生存久了风里雨里过因而长得比较粗糙,但这并不能掩饰对方估计才二十来岁的模样,更稀奇的是,他背后腰间有一个青黑色的鸟状胎记,简直像是一只张翅的乌鸦。
褚赤匆匆赶回来,还未来得及寻到千叶,就正巧撞上下人们在对那个胎记啧啧称奇——他刚开始并未听进去,满门心思想着怎么与千叶说,飘进耳朵的几个词,叫他蓦地停止脚步,眉宇猛地拧成结,浑身的煞气都一下子涌现出来。
下人被他吓得,结结巴巴将方才谈论的话语重又说了一边。
就看见这个气势惊人的老头呆呆立在那,表情茫然,如遭雷击。
褚赤一时连要与千叶说什么都忘记了,急匆匆跑到关押“野人”之地,见笼子里被剃成光头且穿上了衣服的人,疾步上前,顾不上张牙舞爪的凶性,猛然一脚踢在铁笼上,将野人震得荤七素八,便径直探手进去,撕开野人后腰的衣服,亲眼看到那个胎记才作罢。
千叶听说赤叔回来,久久没等到,手下只说跑去看野人了,便直觉有些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了,连忙赶过去,就见着野人在嘶吼,她赤叔立在那儿,负着手,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一动不动,一眨不眨。
“赤叔?”千叶不解。
褚赤听到她的声音才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来,那凝重的神情中隐约透露的彷徨与茫然叫千叶也觉得紧张起来:“怎么了?”
从未显露过这种脆弱神色的褚赤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回院子,目之所及确定四面无人探听,才幽幽道:“那胎记我见过!”
他的脸孔甚至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恐慌而扭曲起来,荒谬感统治了大脑,难以置信又由于亲眼所见而不得不承认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