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乌斯这么一耽搁, 郦黎出发的时间又被耽搁了一日。
“朕已经亲自帮你缝合好了伤口,还让太医院给你用上了最好的药材,”郦黎低头看着床上安详躺平的乌斯, 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现在总能说了吧?”
“说什么?”
郦黎没好气道:“霍琮中的蛊毒究竟是什么,到底有没有解药?还有,他现在人在哪里?我不信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找我!”
乌斯虚弱道:“伤口疼。”
郦黎:“…………”
他一巴掌拍在了乌斯额头上:“少来,我不吃你这一套。”
但本着医者的职业道德, 郦黎还是掀开被子看了看乌斯的伤口,发现还真有点儿渗血,于是又重新给他包扎了一遍。
“谢谢。”乌斯艰难地靠在床头,长吁一口气,仰头望着床榻旁博古架上的铜制香炉,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清醒过来的?因为那个姓霍的?”
郦黎愣了好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乌斯说的是自己突然正常的事——问题是他压根儿就没变过, 只是穿越了而已啊!
“意外,”他含糊道, “你问这个干嘛?”
“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乌斯坦诚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傻一辈子, 之前还有过让教徒潜进皇宫里,把你偷偷送出来的打算。”
郦黎:“……我是皇帝,你要带我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我只要你活着,给口饭填饱肚子, 别再捡马粪吃就成。”
有那么一瞬间, 郦黎真的很想在乌斯那张脸上来一记痛击。
“你还想不想好好养伤了?”他试图平心静气地问道, “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别以为我真的好说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以前那些事情我都忘了个干净,所以对于我来说,你就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甚至比陌生人还要讨厌一些。”
乌斯千里迢迢、不惜身负重伤,也要来皇宫给他传递霍琮中毒的消息,看似手足情深,情谊深厚,但很可惜,郦黎不是傻白甜。
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乌斯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尤其是在霍琮正需要他的时候。
乌斯似乎并不意外郦黎会这么说。
他抬头看着郦黎,许久后,轻轻笑了一下:“果然聪明了。你说得对,我的确还有一则重要情报没告诉你,但你得拿别的筹码来换。”
郦黎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反而放松了些,“你想要什么?”
“一支军队。”
不等郦黎回答,乌斯紧接着说道:“那个女人命令樊王麾下死士一路截杀我,招招致命,明显是不想让我活着。我在身为教主时,原本打算策反当地的官府和百姓,以草原为根基发展实力,但现在这条路被你们堵死了。”
他直白道:“我想要单于之位,如果你答应我,我可以同你们中原约法三章:有生之年,绝不进犯中原——只要你们每年都能保证正常的边境互市交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郦黎:“所以你想问我借兵,让我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
乌斯仔细咂摸着这个词,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是放虎归山呢,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世上没有比我们更亲密的人了。”
他朝郦黎伸出手,即使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轻而易举的动作,都让他的呼吸陡然加快,才恢复了些许的脸色又浮现出了一层死灰的苍白,“如果我说,假如有一天,我们兄弟俩只能活下来一个人,而我希望那个人是你的话……你会相信吗?”
“不会。”郦黎平静又迅速地回答道。
乌斯缓缓放下了手。
“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他说。
“所以,你同意这笔交易吗?我可以告诉你蛊毒的发作方式,或许能缓解一些他临走前的痛苦,但解药这方面,恕我无能为力。”
郦黎的呼吸情不自禁变得沉重,但他告诫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乌斯的话,于是表面看起来还算冷静:“你要多少兵力?如果上万,绝不可能。”
乌斯摇摇头:“要不了那么多,三千就足够了。”
郦黎迫不及待道:“可以,告诉我霍琮现在在哪儿,壶口还是东郡?”
“都不是,他在北海。”
“北海?”郦黎脱口而出,“他都中了毒,怎么还跑到青州去?”
“谁知道呢,可能是想把北方局势尽快稳定下来?”乌斯随口猜测道,“估计他也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了吧,我听那个女人说过,徐州的名医最近都被请了个遍。可惜了,他也算是个英雄人物。”
郦黎听得心直往下坠,难受得像是下一秒要死掉。
但他知道既然霍琮还能跑到青州,情况就一定没坏到那个地步——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霍琮根本就是在演戏呢?
他抱着这样的期望,无比认真、极尽详细地询问了乌斯关于这种蛊毒的具体细节。
据乌斯说,那个女人管这种蛊叫做五蕴炽苦蛊,象征着佛教的八苦之一五蕴炽盛,还有生老病死等其他五蕴之苦,因为中此蛊者,寿命不会超过三月。
第一月上旬,中蛊者行动言谈与常人无异,甚至还能获得常人双倍精力,看上去容光焕发,身体强健,但其实是蛊虫在借助人体悄然发育,并会在此期间燃烧掉身体大部分精血;
待到一月下旬,中蛊者就会产生眩晕、恶心、头疼等反应,但这个阶段还能勉强正常生活,只是时常会觉得无力、精神不振,后期还可能会出现吐血和进食困难的现象。
接着第二个月,身体内部隐患全面爆发,中蛊者会感受到常人几乎难以忍受的痛苦,还会出现幻觉,五感渐渐丧失,在癫狂中引来生命最后的阶段——也就是第三个月的到来。
“那个女人说,一般人大多坚持不到第三个月,”乌斯用一种冷淡又无情地口吻讲述道,“大多数人,在第二个月月初就会受不了那种钻心的疼痛而选择自我了断。”
“…………”
郦黎沉默了许久,嗓音嘶哑地开口问道:“然后呢,第三个月会怎么样?”
乌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怎么样,一个眼瞎耳聋五感尽失的废人,床都下不了,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郦黎咣当一声,一拳头砸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是你那个侍女给他下的蛊毒?”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压抑,像是下一秒就会爆发的火山。
“是,五蕴炽苦蛊是她从上百种蛊王里挑选出来的,”乌斯淡淡道,“她把蛊毒藏在了箭头的机关里,但射中霍琮的人,是我。”
郦黎猛地上前一步,攥紧了他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他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头即将暴走的野兽,“是你——让他中了这种毒!?”
乌斯的伤口被郦黎的动作牵扯到,他的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开,而是直视着郦黎暴怒的双眸,冷静道:“是我。你打算反悔吗?”
“如果他死了,我不会叫你好过的。”郦黎毫不犹豫道。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迁怒,如果不是强行克制内心的恐慌,和心底那一丝缥缈的期望吊着,现在他抓着乌斯衣襟的双手大概都已经开始颤抖了。
“你——你们,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我都不会放过,一个也不会。”他猛地松开手,任由乌斯跌回床榻上,居高临下地说道。
乌斯闷哼一声,下意识捂住腹部的伤口。
方才只是渗血,但现在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又撕裂了。
但当他艰难地抬头看向郦黎,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却一下子愣住了。
“你……哭了?”
郦黎不吭声。
“你当真这么喜欢他?”乌斯既费解、又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怒气质问道,“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天下美人都是你的,为什么非得和他一个硬邦邦的大男人在一起?”
“关你屁事,”郦黎用袖子胡乱抹了抹满脸的泪水,胸膛剧烈起伏着,“你懂个屁!我告诉你他死了我一定会发疯的!绝对!”
他缓缓蹲下身,把脑袋埋进双膝里,崩溃地掉了一会儿眼泪——没发出什么声音,因为郦黎实在不想让乌斯这家伙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可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哭了。
“我受不了的,”他泪眼朦胧地盯着石砖上的纹路,自言自语道,“他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我这次一定甩手不干了,我才不要再傻傻等那么久,就算没有下辈子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这狗日操蛋的人生……”
乌斯越听越不对头,他顾不上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瞪着蹲在地上消极得都快举身赴清池的郦黎:“你还想跟他殉情!?你可是皇帝!”
“我不是皇帝!”
郦黎猛地抬头,怒道:“我只是郦黎!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皇帝!”
如果没有霍琮,那他压抑自己的性情、勤勤恳恳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是个自私的凡人,只想要把这个国度变得好一些,让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能够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郦黎畅想过很多他们的以后,本以为穿越一世,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现在却让他好不容易得到后再次失去,他怎么可能接受?
“…………”乌斯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疯了。”
“人家都说帝王无情,你倒好,脑子不傻了,倒变成情种了!”
郦黎压根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闭了闭眼睛,挤掉眼睛里最后一滴泪水,撑着冰冷的地面缓缓站起身。
尽管踉跄了一下,但他还是站稳了,青年瘦削的身影迎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站得笔直。
他要救霍琮,郦黎想。
哪怕赌上一切,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一次,他也一定要把霍琮从地府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