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按理说,陆舫是朝廷命官,同为朝臣,大家都是要脸的。

即使再看不惯彼此,也会给对方留下一丝颜面,以便日后好相见。

公然把拜访者扫地出门,这种做法,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但不知为何,郦黎总觉得,就凭陆舫那张嘴,很可能是他自作自受,所以才有此之问。

他不放心,把人又召进宫来,仔细询问了一遍那天发生的事情。

一回生二回熟,陆舫似乎已经习惯了穿女装。

这一次他入宫前,还特别整理了一下裙摆和衣襟,防止再出现上次的荒唐事;在经过一条小径时,见枝头腊梅开得正盛,又折下一支插在了发髻间。

以致于郦黎在见到他娉婷袅娜地朝自己走来时,足足十几秒,都没能说出半句来。

“爱卿,”他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真诚问道,“你不知羞耻的吗?”

“回禀陛下,臣不仅知羞耻,还知道这两个字各有几种笔画写法,”陆舫冲他行了一礼,声音响亮地说道,“可需要臣写给陛下看看?”

郦黎扶额:“算了,算了,你坐吧,朕不该问的。”

“多谢陛下赐座!”

陆舫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郦黎示意安竹给陆舫倒茶,但还不等茶上好,便迫不及待地询问道。

“陛下虽然英明神武,但朝中目前的状况,不用臣说,您自己大概也清楚,”陆舫叹道,“穆大人不敢与臣有过多的交集,生怕被严弥的耳目发现,因此故作不屑与臣为伍,将臣当街赶了出去。”

“虽然吃了顿好生难看的闭门羹,但同为臣子,舫其实很能理解穆大人明哲保身的想法。”

安竹把倒好的茶重重放在陆舫面前,怒道:“陆大人说得这叫什么话?身为臣子,本就应该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忠君报国的道理,可都是写在圣人之言里的!连我一个当奴婢的都知道,陆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陆舫低头看了一眼面前桌上的茶渍,笑了。

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抿了一口,说:“安公公火气也忒大了些,臣方才说这些话,并没有冒犯陛下的意思。”

“但现状如此,与其隐瞒真相,祸到临头才如梦初醒,还不如当头棒喝、未雨绸缪来得更好。陛下也是这么想的吧?”

郦黎没接他的话,只是一针见血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穆玄觉得跟着我们没前途,所以拒绝了你?”

陆舫被他过分直白的话逗乐了。

“陛下要是这么理解,倒也没错。”

“陛下,您别怪奴婢多话,”安竹忧心忡忡道,“奴婢见惯了这种见风使舵的小人,这种人向来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陛下的计划万一被他走漏了消息,那姓穆的就算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抵的呀。”

“刚才还叫穆大人,这会儿就成姓穆的了?”郦黎看着他笑道,“我看这京城最会见风使舵的,就是你了。”

安竹立刻弯腰赔笑道:“奴婢跟那些人可不一样,奴婢虽然见风使舵,但奴婢的风就是陛下您呀。”

陆舫被这一记赤裸裸的马屁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郦黎干脆道:“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元善,你觉得穆玄这条路,究竟走不走得通?朕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说服他身上,如果走不通,那就换条路走。”

陆舫放下茶杯,正色拱手道:“臣以为,是走的通的。只是陛下需要做一件事,让穆大人相信陛下有能力对抗严弥。”

“何事?”

“保护好他的家人。”

郦黎沉默许久,点头道:“这是应该的。”

是他疏忽了,总想着利益方面的事情,却忘了人都是有亲朋好友、家族后代的。

可能是孤身一人惯了吧。

郦黎下意识抬手,想去触碰藏在怀中的福囊,但他手指微动,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了自己的异样。

除了陆舫外,无人注意到方才郦黎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

“陛下,”陆舫看着郦黎,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臣在京外有一处田地,面积不大,只有十余亩,由一老仆掌管着。”

“那块田地并不记在臣名下,只是因为那老仆对臣忠心耿耿,所以一直代为掌管。现在严弥牢牢把控着城门,不允许朝臣亲眷离京,若陛下能把臣家中老母顺利送出城外,臣以为,穆大人也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郦黎喉头滚动了一下,“你……愿意把你的母亲托付给朕?”

就不怕他失败吗?

陆舫笑道:“陛下对臣是有什么误解吗?舫虽不才,但也知道一人不事二主的道理,既然舫选择了跟随陛下,那自然是押上全部身家,一条道走到底了。”

一旁的季默沉默地握紧了剑柄。

“朕明白了,”郦黎十分感动,一口答应下来,“朕会想办法的,卫尉那边,虽然是他无礼在先,但还望元善你以大局为重,不要计较此事。”

“陛下放心,臣一向大度,怎么会记挂这种小事呢。”

陆舫宽容道,一派深明大义的白莲花姿态。

他没坐多久便欣欣然告辞了,临走前,还顺走了宫中的一瓶御酒。

但郦黎殊不知,那天的真实情况,其实是这样的——

“我曾在相国府宴会上,亲耳听到穆大人说‘国之蠹虫’四字,当时舫以为,大人说此话是因为不愿与严党同流合污,心怀家国社稷,因而内心敬佩不已。”

陆舫目光如电,咄咄逼人道:“可如今罗登已死,两大国贼只剩下一个严弥,穆大人反倒没了当初的胆气,对舫所提之事犹豫不决、畏首畏尾、优柔寡断,怎么,难不成是被严弥老儿吓破胆了不成!?”

“住口!”

饶是穆玄脾气再好,也忍不了被小辈上门指着鼻子骂他软蛋。

他骂道:“区区五品小官,你懂个屁的家国社稷!”

陆舫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舫官职微末,不错,但若当了大官就必须要像穆大人这样瞻前顾后贪生怕死,那这个官,还不如不当!”

“你说谁贪生怕死?”

穆玄额头青筋乱蹦,猛地上前一步,拎着陆舫的衣襟怒吼:“老夫十四岁入行伍,二十便能独自领军击退匈奴,杀敌过百,即使半截身子入土,也随时都能上战场为陛下马革裹尸!你呢?你做了什么?”

“黄口小儿,满嘴大道理,不过嘴上逞能罢了!”

穆玄愤恨地冷哼一声,松开陆舫的衣襟,转身不想再理会他,“来人啊,送客!”

“且慢。”

陆舫沉声道:“穆大人,舫既然敢单独来贵府,难道大人猜不出缘由吗?还有近些日子京城发生的事情,您在官场混迹多年,当真察觉不到,这背后究竟是谁的手笔吗?”

穆玄眉头一跳。

怎么可能想不到。

他不像严弥站得那么高,又傲慢到不愿推翻自己的成见,穆玄其实和陆舫一样,早在义卖会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郦黎的变化。

自打罗登执掌禁军后,他每天都无所事事,只能在家含饴弄孙,与街坊邻居互相聊天走动。

如果不是时常擦拭,就连挂在腰间的宝剑都要生锈了。

穆玄眼睁睁看着国家江河日下,却无能为力,身体也因为精神的颓靡一天天的衰败下去,那种滋味,简直比活剐了他还要难受!

他有心想学老友何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家中老妻抱着孙儿跪下哭求他,恳求他莫要为家中招惹祸事,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若他只是孤身一人……

若他再年轻二十,不,十岁的话……

穆玄闭上眼睛,攥紧的双拳最终还是缓缓松懈。

他侧过身,却并没有看陆舫,只是用苍老疲惫的声音说:“你走吧。”

“我已经老了,严相国确实派人来找过我,说希望我继续执掌禁军,但我拒绝了他。再过几日,我会向陛下乞骸骨回乡,陛下英才雄略,身边有你这样年轻气锐的忠臣,就足够了。”

“是吗。”

陆舫神色平淡,忽而话锋一转:“舫方才进来的时候,见到有下人端着一盘酸果往后院处走,隆冬时节,即使酸果也不好找,应该是府上哪位夫人有喜了吧?”

穆玄半天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话题是怎么从朝政一下子跳到后宅上的。

他瞪着陆舫,觉得这小子好生无礼。

但看在陆舫对陛下还算个忠心的份上,穆玄还是勉强耐着性子回答了:“老夫的孙媳妇有孕在身,想吃些酸的,老夫便命下人准备了些酸果给她送去。陆仆射问这个做什么?”

“穆大人还真是儿女心重,居然连府上这等细微小事也照顾到了,想必等将来必然是儿孙满堂,家族兴旺。”

陆舫拱手赞叹道。

马屁没人不爱听,穆玄矜持一笑,捋了捋胡须,正要自谦几句,就听陆舫狠狠一甩袖,指着鼻子贴脸嘲讽道:

“乌龟儿子王八蛋,穆大人这苟活性命于乱世的人生至理,想必后世子孙学习时,也是受益匪浅吧!”

穆玄一把拽掉了好几根胡须,等反应过来后,气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他从墙角抄起笤帚,大骂道:

“……狂妄小儿,满嘴喷粪!滚,给老夫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面对暴怒的穆玄,陆舫抱头鼠窜,还是被武德不减当年的穆老爷子一路从前厅打到了大门外。

据说,当时整条街的人都看到了穆老爷子挥舞着笤帚、冲他破口大骂的场景。

老人家,都这个年纪了还这么暴躁,都不听人把话讲完的。

还是陛下好忽悠啊。

陆舫提着酒壶,一边喝一边悠哉想道。

“陆大人。”身后有人唤他。

陆舫一个激灵,下意识想把酒壶藏起来,藏到一半时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假扮宫娥,只好把酒壶背在身后,掐着嗓子扭捏道:“大人有何事吩咐?臣妾还要赶着去为陛下侍寝……”

对不住了陛下,臣身兼重任,还不能被人发现,只好忍辱负重,拿您老来当挡箭牌了!

身后那人沉默良久。

陆舫有些不耐烦了,正要随便找个理由溜之大吉,就听那人幽叹一声:

“江不知,陆大人竟还有此癖好,陛下若是听闻,定也会十分惊讶吧。”

怎么是这个煞星!

陆舫猛地转身,干笑道:“沈副指挥使不是去相国府了吗,怎的突然又回来了?”

沈江笑眯眯地看着他,朝着身后皇城禁地拱了拱手,“陛下有旨,陆大人责任重大,恐一人难以承担,特命江来从旁辅助。至于相国府那边,还有其他锦衣卫在监视着,陆大人不必担心。”

陆舫呆住了:“…………”

陛下,说好的君臣两不疑呢?

还能不能有一点最起码的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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