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黎被这神来一出吓得魂都飞了。
以两人之间的距离,和季默一只手就能吊打他的武力值,郦黎还以为自己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血溅当场。一瞬间,他脑袋里闪过无数气管被割开后的急救措施。
.....然而一个都没用上。
季默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了,握着匕首的手稳稳停在喉颈前方一寸的位置,倒是郦黎差点一头栽倒在他身上。幸好最后关头他抬手撑住了墙面,摆出了一个壁咚的造型,用愤怒混合着后怕的眼神狠狠瞪了季默一眼,勉强维持住了自己身为君主霸气侧漏的形象。“你要死也别死在朕面前!”他怒吼道,劈手夺过季默手中的匕首,当啷丢到一旁角落里,“出息了!朕的指挥使真是出息了!”“第一次见陛下如此慌张的神色,”季默仰头看着郦黎暴怒的样子,恍然失神地喃喃道,“没想到竟还有这一日....臣死而无憾了。”“闭嘴!”
郦黎的火蹭的一下窜老高。
他就现在听不得“死”这个字!
他叉着腰,像只愤怒的小鸟,暴躁地在狭小监牢内转了好几圈。
突然又猛地停下脚步,抖着手指着季默的鼻子,似乎想张口骂人,但看到季默枯槁消瘦的模样,最终只是狠狠一甩袖,咽下了到嘴边的痛骂。该死的心软!
“朕已经在外面听沈副指挥使说了,”不过郦黎也没给季默什么好脸色,他冷冷道,“但朕还是想亲口听你说,那范通,到底跟你说了什么?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不必藏着“陛下应该心中明了才是。”季默安静片刻,说道,“您并非郦氏族谱上记载的宗室子。”
郦黎心道他明了个大头鬼。
自己一穿过来就是皇帝了
哪里能猜到严弥胆子这么大,居然还敢这么玩?
“朕有段时间身体不好,高热不退数日,醒来后忘却了许多记忆。”他含糊回答,随即严肃起来,“指挥使,你确定真有此事?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季默:“臣比您更希望这是假的。”
“不对,”郦黎与他对视数秒,忽然冷静下来,“你没有完全对朕说真话。”
季默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他仍穿着锦衣卫指挥使的那套飞鱼服,挺直脊背坐在角落里,似乎已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处境,甚至还拼命在郦黎的雷点上反复横跳。他说:“臣所言,句句为真。”
郦黎深吸一口气,宽慰自己:不能气,不能气。
他就这么一个指挥使,死了就没了。
想了想,郦黎干脆一擦袍角,不顾诏狱地砖上的污渍,直接盘膝坐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季默,一针见血道“朕就算不是郦家人,那又如何?大景开国皇帝祖上三代还是贫农呢,妨碍他当皇帝了吗?”
“英侠,你当初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无辜少女,甘愿做了十几年通缉犯,连家人被罗登杀害都无法回乡送他们最后一程,如今竟自称为了替朕灭口,一晚上了一千两百多人一
怎么你当朕是傻子吗!?”
他瞪着沉默不语的季默,拔高声音道
“还有那份名单,内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连沈江也只是
知道其中-
一部分的人名,这个数字,如果不是有人故意传播,穆玄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季默紧抿着双唇,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许久后,他哑声道:“那天晚上,我也在想,若是现在的我回到过去,究竟还会不会救下那名少女。”“你会。”郦黎斩钉截铁道。
季默仓皇抬头,眼中似有泪光闪过。
“陛下,”他颤声道,“臣的确隐瞒了部分真相,但您确定,真的要听吗?臣一人性命死不足惜,可此事一旦曝光于天下,绝对会动摇大景国本!别说什么世家藩王,就连天下百姓,也都、也都....把您视作亡国之君啊!”郦黎心跳加速,咬牙道:“好了别废话了,有话直说!”
他这个皇帝当的真是妙,三天两头就要亡国!
.....吧””
接下来,季默用沉顿沙哑的声音,向郦黎讲述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故事。
原来,当初先帝死后,郦氏皇族子嗣凋零,不是嘴眼歪斜就是流口水(郦黎猜测肯定是近亲结婚和丹药嗑多了),而严弥挑选的那名宗室子虽然体弱多病,但也勉强算是个正常人了。“范通告诉我,那名宗室子,虽长相酷似中原人,其实祖上混有异族血统。但他母亲早逝,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范家也是因为经营商路消息灵通,才偶然间得知的。”“他意外早天后,严弥为了掩人耳目,就在民间四处寻找容貌年岁相仿
的替身。因为当时
值大景与匈奴开战,
他还专门派
去了边境探访,正巧,使者在县衙牢
中发现了一对年轻的混血匈奴兄弟,弟弟长相十分肖似那名宗室子,于是便将他带回了京城
季默定定抬头,用一种极尽悲哀沉痛的目光看着他
“那个孩子就是您,陛下。”
郦黎:啊?
等下,我成匈奴了?
虽然他对自己的籍贯改成内蒙古感触不大,上辈子医院里组织去给牧民看病时,同事在那边谈了个内蒙妹子,还美滋滋地说要把孩子改成少数民族,提前十八年赢在高考起跑线上呢。
但郦黎心里明白,这件事放在古代,对于一个中原民族为主导的王朝来说,绝对是堪比亡国灭种的大危机。古人看重血脉,但要是你手上有兵有将,这一任皇帝又干的实在不咋样,那也可以来一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如果是异族人的话,得位难度绝对是成倍增加。
不过严格来讲,郦黎想,自己身体里好像也有二分之一的中原血统?这算不算是变相的民族大融合了?他历史学的马马虎虎,脑海里唯一有印象的混血皇帝还是胡亥,这位更是亡国之君中的典型人物。“那另一个呢?我是说......””
郦黎磕磕巴巴地问道,实在说不出“哥哥”两个字。
“他是匈奴的六王子,匈奴现任单于和大
庆宁公主的双生子,名叫乌斯。”季默说,“之前若雪先生拜托沈江在京城寻找的,正是此人,所以我怀疑,主公其实早就知道此事。好吧,不奇怪。
郦黎已经习惯了。
再说了,看霍琮那副稳如老狗的模样,居然还有心情跟自己在床上搞点没羞没燥的活动,就知道他肯定早有成算在心。一一和以前故意没发现他抓耳挠腮做不出数学题、其实早就把解题思路连着辅助线一起画好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郦黎指了指自己:“那我呢,我不会是七王子吧?”
季默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
他毫不犹豫地否认:“不,您是大景的君主。”
--那就是了。
郦黎面无表情地想,他不该让严弥这么早死的。
这种欺上瞒下无法无天的混账,就该被丢到蒸锅里蒸上一百遍!
他在心里疯狂扎严弥的小人,但左想右想,还是觉得这事太过荒谬了,忍不住用怀疑的口吻问道:“范通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难道是严弥心腹吗,可朕从前怎么不知道范家有这号人?”“非也。范通是大景少有的忠胆之臣,”季默正色道,“他与范家家主是兄弟关系,因而世家对他并不防备,范通自己又广交好.....陛下还记得刘空吗?””谁?”
郦黎下意识反问,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在那天宫变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严弥自尽的那个禁军将领?”季默沉沉点头:“他是范通的好友之一。尽管在严弥掌权后,范通便已与他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了,但刘空很珍惜这个好友,时常喝到酩酊大醉去敲范府的大门,范通也是无意间从他那里得知此事的。“怪不得,”郦黎对这个人的印象还蛮深刻的,“他说严弥对不起天下人,却独独对得起他,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在说严弥祸乱朝纲的事情....等下,这件事他居然也知道吗!”他悚然一惊:“你说他爱喝酒,那难不成平时禁军之中,他的那些袍泽兄弟....
“也都知道。”
季默叹道:“他们大多只当刘空醉酒后说胡话,但也有几人在我询问的时候,表现出了心虚的神色。”他攥紧衣摆,一直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一丝痛苦挣扎。
“陛下当日突然昏迷,掌控禁军是重中之重,这些人自己知道不要紧,一旦他们告诉穆将
军和军中其他人.
...穆将军对郦氏一族忠心耿耿,如此一来,禁军八成会生乱。
郦黎也沉默了。
他的满腔怒火随着季默的叙述,也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剩下充斥胸膛的怅然和复杂。
这是个死局。
季默选择了唯一能够破局的办法,快刀斩乱麻,保住了他这个皇帝,也保住了社稷的稳定一一虽然这么说有些厚颜无耻,但朝堂没了一半大臣,和没了君主,绝对是后者对于国家的打击更大但代价是,献祭了他自己的一切。
无论如何,这个选择对于季默来说,都太过沉重,也太过残酷了。
尤其是,他还与自己这边有着绝对信息差,并不清楚霍琮和自己真正关系的时候。
在季默看来,身为国君的他昏迷不醒,万一有人借机以血统问题发难,挑动禁军再来一次兵变的话....这个乱世,绝对会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可郦黎也着实说不出“你做得很好了”这几个字。
他知道,季默更不会想听到的这句话的。
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侮辱。
“时间紧迫,臣实来不及辨别忠奸,只能先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季默在说出“斩草除根”这四个字时,脸色惨白,干裂的唇微微颤抖着,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又看到了火光下满掌腥气扑鼻的鲜红。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为何匈奴王子会沦落为我大景俘虏,但那乌斯目前尚且下落不明,万一被匈奴单于知晓此事,说不定会借此发难,大举进攻中原...“臣明白,自己的仁义、原则和性命,在这种关乎国本的大
事前不值一提,因此才下令.....那一千两百余人,或许其中还有不
少真正无辜之人,就地斩杀,一个不
季默双目通红,俯身深深朝郦黎叩首。
“罪臣季英侠,从不信血统天命,臣本是遗腹子,后来母亲去世,得幸被养母一家收养,苟活于世二十余载。“陛下有明君之能,圣人之德,若是仅仅因为出身,便只能沦为亡国之君,罪臣替大景不平!也替天下百姓不平!!”一他是为了我,才走到这一步的。
郦黎闭了闭眼睛。
他伸出手,把季默扶了起来。
“刚才你犹豫了,没捅下去,”他嗓音嘶哑道,“朕知道,你肯定也不想死。”
季默还不肯起来,执意道:“那只是因为臣还有未竟之言。如今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罪臣也该上路......“闭嘴!你就算死了朕也要挖坟把你刨出来!”郦黎怒道,“你是朕的指挥使!这个位置只有你能干,你是觉得锦衣卫现在已经不需要人管了,还是觉得朕可以给沈江升职加薪替季默干涩道:“沈江,虽武力平平,但头脑活络,还有他兄长沈海帮衬,应该没问题的。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
郦黎拽着他的领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看上去比几天没阖眼的季默还红。
他一字一顿道:“季英侠你给我听好了,你家主公就在外面等着,他多有本事你应该很清楚,我会让他想办法来处理这事。“一你是替朕办事,替朕杀人,那帮人就算是化作怨魂索命,也是来索朕的命!听到没?”
季默瞬间变色:“陛下!鬼神之事不可妄言一一
“朕命硬,不归他们管!”
郦黎甩袖离开,到诏狱大门口,看到等的心急如焚的沈江,冷笑一声命令道:“你给我下去看着他,顺便给他送点水喝饭,如果他不吃,就给朕灌下去!”沈江眼前一亮:“臣遵旨!”
然后乐颠颠地去给顶头上司打饭了。
紧接着,郦黎把不善的视线投向了另外两人。
见他看过来,霍琮和陆舫立刻停止了交谈,直勾勾地望向他。
“本事都挺大啊,”郦黎阴阳怪气道,“视朕于无物,要不接下来的早朝,你们一人替我上一半得了?”陆舫知道陛下的怒气主要不是针对自己的,很识趣地退后半步,准备让霍大都督来替他遮风挡雨。没想到,这个举动却让郦黎一下子更来火了。
“陆舫!”
“哎,”陆舫下意识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不合适后忙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臣在呢,陛下。”“古人云,一日之计在于晨,我看你白天起不来晚上睡不醒,不如趁着早朝前,先顺着宫道跑步锻炼吧。陆舫:......
他愁眉苦脸道:“那些下,臣要锻炼到何时为止?”
“什么时候上早朝,什么时候停!”
为了不继续引火烧身,哪怕要在满朝同僚前罚跑,陆舫也捏着鼻子认了。
于是原地就只剩下了霍琮一人。
“那个乌斯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郦黎先发制人,在霍琮开口前便抢先质问道。
“他已下落不明许久,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京城,我本想找到人后再直接处理掉,就不劳你费神了。”霍琮解释道。“你以为你这么做我会很高兴吗?”
霍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郦黎扭过头去,一
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冷战态度。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郦黎盯着诏狱墙根顽强生长的野草,不知是不是看得时间太久了,眼睛微微酸涩发胀,视野逐渐模糊,连着上辈子的事一起,委屈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混乱地想:霍琮他凭什么,什么事都不告诉自己?自己对他来说究竟算是什么?
就在这时,腰间忽然传来一股力道,温和但有力地将他环入了怀抱之中。
“抱歉,”霍琮低声道,下巴轻轻搁在他的颈窝,语气复杂道,“我时常忘记,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为你遮风挡雨了。仅此一次,相信我,下不为例。”怀中人低着头,许久都没说话。
霍琮本以为郦黎还在生气。
直到一滴泪,无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