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金河握斧子的手,还戴着一副纱线手套,这也是船夫交斧子时一起交给他的。

在这么冷的天,光着手凿冰是受不了的,那副纱线手套很重要。但是,凿了一阵之后有不少冰屑、水滴溅在手套上,手套也渐渐变得又硬又冷。金河曾想脱下,但一脱又有另一种冷,于是又戴上。他发现加大动作幅度会让手暖和一点,但幅度一加大,冰屑和水滴就溅得更多了。

金河咬着牙齿狠命抡斧,觉得绑在腰上的布带拉得越来越紧。原来老丈和孟河都感到了他的劳累,怕他身子一软掉到河里去,便不约而同地一起用力了。相比之下,孟河拉得更加使劲。金河把身子向右边扭了一下,说:“孟河小兄弟,拉得松一点。”

孟河说:“要不要我替一下手?我已经看会了。”

老丈连忙说:“你这个‘小兄弟’太娇弱,要替手,也得由我老汉来!”

金河说:“不要替手了。一个人能不能使斧子,第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看你们两个,都不行。”

老丈和孟河一听也就不吭声了,只是把布带拉得更郑重一点,不紧不松。他们俩都没有戴手套,用布带裹着手,还是冷。

金河渐渐体力不支。凿冰的动作更大了,却有点虚。凿下去的时候,身子倾得很深,每次仰起,都比刚才吃力。月亮的倒影在斧子下抖动,抖动得有点飘荡。他希望不要飘荡,一次次想用斧子凿定,却没有如愿。月影变成了一条闪烁的光带,已经把自己笼罩。

这光带突然变成了一道白烟,似乎是黄昏时分自家的炊烟,摇晃飘忽着。炊烟下,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和在一旁伺候的母亲。父亲一定在想这河上的船橹声,船上有自己的儿子,去赶考。父亲并不想让儿子飞黄腾达,而只是想让他成为一个考生,来默默回答一辈子见到的那些考生的傲气儿。为着这么一个小心眼,就把儿子支出去那么远,父亲有点后悔。

别后悔了,父亲。此刻,我已经不是一个考生,又成了一个船夫,在凿冰。这天气,比父亲一辈子遇到的都冷。这活儿,比父亲一辈子遇到的都重。而且,像父亲一样,都是为了考生。这些考生岂止是傲气,刚刚都见到了,还有那么多戾气、酸气、恶气、无赖气。但有什么办法呢,还得载他们,还得救他们。

凿冰,凿冰。我已经使尽了最后的力气,父亲。凿冰,凿冰……

握斧子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先是冷,后来不觉得冷了,只是痛。再后来也不痛了,只是麻,只是木。

孟河看着眼前这个男子舞蹈般的身影,他是在与光厮磨,与冰扑击。那声音,很清脆,又很沉闷。每一下,都牵动一次布带,布带的一端在自己手上。孟河那么清晰地感觉到金河运动的体能和脉搏。我要牢牢拽住他,不要让光和冰把他吞没。

孟河看了一眼老丈。老丈拉着布带的另一端,但他不言不动,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刀刻般的皱纹,白色的胡子,模糊的月光,配着无际的寒冰,太像一座天外来的雕塑。

孟河突然有点紧张,怕老丈那么大年纪是否已经被冻住。但一看布带,老丈拉的那一头并没有松脱。莫不是结冰结住了吧,她想试着引他讲话。

孟河说:“老丈,满船那么多年轻力壮的考生,为什么不来帮金河一把?”

等了一点点时间,终于听到了老丈的声音:“他们不会来帮。”

“为什么?这也有关他们自己的生死啊!”孟河问。

老丈说:“不为什么,他们都是这样。”话语还是简单得像雕塑。

都是这样?孟河这下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想。

那可怎么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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