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定

北境的军营里, 陆行之和闻兮相对而坐。

陆行之着一身黑色的束腰锦衣,幽邃的眸光凌厉, 气势威严。

闻兮着一身淡雅的白,轻飘飘道,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

七国攻打大京,三十万大军对十四万大军,陆行之究竟哪来的胜券?

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闻兮拿出一方织木棉花的绢子,不疾不徐地擦拭他的指。

这张绢子,尾部绣着工整的“苏”字, 闻兮选择现在拿出来,意在提醒陆行之苏烟此刻在他手上。

陆行之气得胸腔直疼, 眸底的怒火险些压不住。

他掩下翻涌的情愫, 笑道,

“凭甚没有?”

“难道辣头没告诉你四军交战的战况?”

闻兮眉头微皱, 看向陆行之, 不屑道,

“莫非你还能赢?”

辣头上前, “驸马爷, 好像......大京还真赢了。”

闻兮不信,侧眸看向辣头。

就在这时, 蒙族的兵马统帅布日古德领了两个侍卫进来。

这几日八国交战、时局格外紧张,任何不同阵营的将领到来都得传话, 不管是友军还是敌军,这是最基础的守卫。

然, 闻兮没听见任何喊话, 不由用眼神询问辣头, 辣头耸肩, 没回话。

闻兮看向布日古德,以为对方来找自己,笑着同他打招呼。

布日古德不理,径直走向陆行之。

“陆兄,你太不厚道。”daqu.org 西瓜小说网

“说好两军打个‘热闹’战,怎的火油都使出来了?”

“你看看我被烧成啥样?跟个灰熊差不离!”

幸亏第一批上场的兄弟们都是身手极好的,避得快,否则那烧得红烫的油桶滚下来,有几个抵得住?

纪沐尘一直跟在陆行之身后,笑着揽过布日古德的肩,

“那不是你们第一个出兵,咱们得打得像样点?”

“不然太假了,容易穿帮。”

陆行之也笑,看向布日古德灰不溜秋的脸,“得罪了,今晚给兄弟们加餐。”

布日古德阴郁的面色适才缓了些,寻了陆行之旁侧的位置坐下,挑衅似地看向闻兮。

闻兮后知后觉。

蒙人同大京......打的假战?

那岂不是意味着先前七国共同谋划攻打大京时,蒙族乃假意应和?实则早同陆行之狼狈为奸?

还有谁?

还有谁是七国中的叛徒!

他们又是何时勾搭在一块的?!

疑惑间,霍修染领着匈奴和东胡族的统帅进来,吼一声,

“还有我们!”

闻兮:“......”

还有匈奴?还有东胡族?

敢情今日的四国交战全是做戏?!

闻兮,“你们背信弃义!不守君子承诺!”

当初百花宴结束前,七国商议得稳妥,怎能临时变卦?出尔反尔?

这般行事,日后谁愿与其“同盟”?!

东胡族统帅,“兵不厌诈,懂不?”

若他们不假意同意,怎能知晓你闻兮的狼子野心?

怎能知晓其他几国的态度?

趁着上京两朝交替之际,不顾从前情谊欺负旧友?

今日是大京?

明日是谁?蒙族匈奴还是东胡族?

真当他们蠢?

匈奴统帅看向闻兮,“你怕是不晓得,我们几个当初在漠北,那是过命的交情。”

岂是一个小白脸怂恿几句就能拿刀相对的?

闻兮看向陆行之,“你阴我?你早就预料到今日之事?”

陆行之究竟什么时候做的如此周全的计划?

百花宴结束前夕?还是他借着“神明”欺哄永康帝之时?

亦或是更早?

他与唐碗公主虚情假意之时?

陆行之不说话,霍修染就道,

“若不是你要当搅屎棍、若不是你不顾大京的黎民百姓,我们能想得出这招?”

“阴险狡诈的人是你!”

闻兮冷哼,起身往后退了一大步。

“既然如此,就没有再谈的必要性。”

“辣头,杀了他们!”

辣头不为所动,抱臂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闻兮。

闻兮一怔,“......还不行动?莫非你想违抗我的命令?”

辣头嗤笑,走到陆行之身后,揽过陆行之的肩,

“我出发前,北境皇交代过,切不可对兄弟无义。”

闻兮大惊,幡然醒悟北境皇一直以来不过是假意顺从他、假意应下他和唐碗公主的婚事,实则从未信过他!

一群迂腐的东西!

兄弟情谊算什么?

比得上城池国土?比得上金银珠宝?比得上美人佳丽?!

大京、蒙族、匈奴、东胡族、北境国,五国对剩下的三国,怕是还没开打,那三个土包子早被吓破了胆。否则夜色将近,怎的还不行动?

打什么打?

多半是见机行事、打不过就跑!

一群废物!

全是废物!!

闻兮大笑,笑自己机关算尽、谋略过人,却输给了胸无二两墨的陆行之!

“你不是个东西!你算计我便罢了,你连最爱的女人也算计?”

“你有本事给苏烟种情蛊,没本事自己扛?”

“居然狠得下心让一个女人救你!”

陆行之眸光微顿,“......你什么意思?”

什么情蛊?

苏烟何时种的情蛊?

还是为了救他种的情蛊?

那情蛊虽不至于要了她的命,但养蛊会耗费她大量心血,使她身子变得极弱,且得养够七七四十九日,此生只能和他一人欢I好!

他的左眼皮不安地乱跳,“你说清楚点!”

闻兮冷笑,懒得和陆行之废话,拔出长剑,

“你不许我得到她,你此生也得不到她!”

闻兮给苏烟用了独门秘毒,使她浑身无力、动弹不得,终日只能躺在床上、形如死尸。

莫说替陆行之解蛊,便是苟且也活不过半月!

陆行之大骇,拿起大刀迎刃而上。

他浑身的气势又急又沉,恨不得一刀将闻兮劈碎!却是刀刀避其要害。

“你把解药交出来,我们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闻兮,“想得美!此毒无解!”

言罢直刺陆行之的心脏,被陆行之避开后,两人从营帐内打到营帐外,飞上树梢剑光寒现!

陆行之得知闻兮用的是无解之毒,气得整个胸腔都在抖。

尖锐的痛让他连呼吸都是暴怒的!

“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有没有解药!!”

闻兮不答反笑,“你说?”

这句话彻底惹怒巨痛的陆行之。

他就像一头发疯的猛兽,不管不顾地撕咬恶人,誓要把卑劣的闻兮碎尸万段!

一时间,两个高手打得异常激烈!

众人知闻兮武功高强、轻功极好,却不知他剑法了得,与陆行之对抗时,毫不逊色!

这是习得哪门子功法?

怎的如此刁钻!

完全不给旁人插手的机会!

陡然,全力进攻的闻兮一个踉跄,从树梢上摔落,“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扭头吐了一大口暗黑色的血。

以手持剑半跪着,怎么也起不来。

陆行之一刀横在闻兮脖子上,“......中毒了?”

呵,

莫说闻兮中毒死亡,

便是闻兮被五马分尸、被处以极刑,也解不了陆行之的心头之恨!!

妖冶的血在闻兮的嘴角蜿蜒,他失笑,看来今日老天爷要收他,他该命丧于此!

他看向角落里的唐碗公主,

“你给我下的毒。”

闻兮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他的膳食素来有分寸,独独下午唐碗公主给他送鲜花饼时,他大意了一回。

那毒,定是混在鲜花饼里头!

为何?

她不是爱他么?不是说可以为他献出生命么!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唐碗公主走近,恨道,

“我这般爱你,我不要颜面、和皇兄闹僵、甚至恬不知耻爬你的床,你却从头到尾不曾看我一眼!”

“我明知你在骗我、明知那日在闻府你不曾碰我、明知你在利用我,我也从未有过怨言!”

“可你不该陷害陆哥!不该伤害嫂子!!更不该伤害无辜的黎民百姓!!!”

唐碗公主流着泪,痛苦道,

“闻兮,收手吧!”

闻兮一声咳嗽,猛地吐出一大滩血。他看向唐碗公主,忽地笑了,笑得肆意、笑得昳丽、笑得浑身发抖!

唐碗公主半跪在他面前,拥住他,瞬间泪如雨下。

她扭头对陆行之说,

“陆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带走他?”

“带走他的......尸体?”

陆行之握着砍刀的手在发抖。

他近乎发狂地凝视着无甚表情的闻兮,恨意和怒火肆无忌惮地蔓延。

大刀横在闻兮的脖子上,一寸寸、一寸寸切入他的肌肤,在闻兮白皙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口......

陡然,陆行之丢了大刀,猛然转过身去!

唐碗公主哭着笑了,说了声“谢谢”,颤抖着抚上闻兮的眼,

“别怕,不疼。”

然后拔出腰间佩带的匕首,她的母亲留给她的匕首——她送给闻兮被闻兮随意扔弃的匕首,

一刀刺入闻兮的心脏!

北境军营的后方营帐内,苏烟半倚在床头。

她听到军营前方有粗狂雄厚的笑声,很像霍修染的声音,接着有一大群人似乎在谈论什么,最后是刀剑打斗的声响。

她想,或许是陆行之来救她了。

想什么来什么,她一抬眸,见陆行之出现在她的营帐门口。

天已黑尽,他逆着光,站在阴影里。

银辉不浓,昏黄的月光洒在他高大的身形上,在他肩头晕了一层朦胧的辉。

他穿着晨间出门的衣裳。

黑色的六爪龙纹锦袍,窄袖束金色腰封,手里拿着惯使的漆黑色大刀。

她看不太清他眸底的神色,只能依稀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僵硬的身体。

他似乎来了有一阵,并不惊讶她看到他的反应,却一直杵在原地,没有过来。

她尝试着唤他,“夫君?”

他便笑了,走近,撩开帘幔的时候顿了顿,将手中的大刀顺势放下。

再起身,青筋直冒的右手抖得厉害。

他忙将右手负在身后,扯出一个尽量温暖的笑,长睫却始终下垂着,没有看苏烟。

到了床前,他拥住苏烟,不是像平时那样把她往怀里揉,

而是埋在她的心口处,双臂紧紧地圈住她,圈得她整个骨头都在疼。

他不断用头蹭她,不带任何旖I旎或欲,单纯地想要抱她,单纯地想要释放他无处安放的情绪。

那不是失而复得的狂喜,而是无法抑制的、深深的、近乎将他淹没的愧疚。

潜意识里,苏烟觉得有不好的大事发生过。

她回拥住他,揽住他的脖颈,用她的温柔安抚他。

好生一阵,她才问,

“......月儿还好吗?”

他说很好,月儿没有受到伤害,莫氏也醒了,现下两人在太傅府的清风阁偏院;

他说他杀了永康帝,不费一兵一卒,皇亲国戚和一众朝臣见证了永康帝的残暴,在长乐宫拥他为帝;

他说七国联合出兵攻打大京,但是不紧要,他早料到,提前做了布局,有四个国是大京的同盟,剩下三个邻国不足挂齿。

这场硝烟应该很快就会过去,不会伤及一个无辜的生命。

他说父母亲都好,忙着替他收拾残局;他说岳丈也很好,没有因为崇远的案子做糊涂事......

他忽地不说了。

抬眸,浓密的长睫有晶莹的、隐忍的湿润。

他用手轻抚她的轮廓,一遍遍、一遍遍,贪I婪又不舍地抚摸她的轮廓,从她的眉眼到她的鼻梁到她的下巴,似乎要把她的轮廓印刻在他的生命里。

他说,“我会想到法子的,一、定、会、的。”

她听不太明白,以为他说的是“情蛊”一事。

月儿好莫氏好、父亲公婆都好,先前担心的朝堂之争平安渡过、他亦会名正言顺地即位,大京的国难也即将顺利渡过。

还有什么事情会让他如此焦灼呢?

除了她,她想不到第二件事。

她问,“你都知道了?”

知道她为他种情蛊?知道她会难受好长一段时日?

不紧要的,她愿意。

比起他受整整一年的折磨、比起他恐会丢了半条命,她觉得她付出得值。

她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

“你无需如此自责。”

“我们是夫妻,说好要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更何况,我是......自愿的,你莫要责怪郭神医。”

陆行之没有回话,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哽咽道,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苏烟笑了,一个情蛊而已?值得他如此肝肠寸断?

她指向旁侧桌上放着的桂圆莲子粥,

“夫君,我饿了。”

从上午到现在,大半日了,她未有任何进食。

不是闻兮不给她,而是她气着,不想吃。

现下知道一切安好,她瞬间感到肚中饥肠辘辘。

桂圆莲子羹是她往常喜好的,这个天气不是温热的也无妨,恰好润润嗓子填填肚。

陆行之说了声好,端过粥碗仔细地喂她。

堪堪喝了两口,她觉得陆行之喂得好慢,不过瘾,说要自己来。

从陆行之手上接过粥碗,想起这碗粥是唐碗公主端来的,闻兮喂过,她没喝。

想起闻兮,她的心境十分复杂。

说她恨吧,自然是恨的。

恨他伤害了唐碗公主,恨他让陆行之中情蛊,恨他挑拨七国攻打上京,恨他将她掳走、险些做出难以挽回的事;

但除了恨,还有同情、怜悯和说不出的心殇。

从前她不懂,不懂闻兮为何温润地笑着,眸子里却全是悲伤;

不懂为何他时常一个人坐在国子监的角落,静静地看人来人往、雨落雨停,似乎永远走不出他的世界;

不懂为何那么干净纯稚的人,会对尘世有如此大的恨意、会对她有如此病I态执拗的心思。

现在她懂了。

因为他儿时经历过那样的凄惨,亲眼目睹至亲至友被残忍地杀害,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童年,早在那一刻死亡;

他对尘世的认知,就剩下一片阴暗。

当他遇见她,遇见会对他好一丁点的女孩、遇见不嘲笑他肯对他笑会温暖他的女孩,他便觉得她是光,会照亮他的光。

他明明早已认出父亲是当年那件案子的主判官,认出父亲是他苦苦寻觅的仇人,他该是怎样的隐忍才能做到闷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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