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裴颂挥手示意书房内的亲卫们都退下,周随亦被府卫头子搀扶着走远。

长史这才问:“主君留那妇人一命,意欲何为?”

裴颂道:“是些私事。”

他抬眼望向窗外黑沉的天幕:“我们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恰如其分地断掉了,先生,暗处有只手,在搅动雍州乃至整个渭水以南的风云呐!”

长史想到如今的困局,沉了脸色道:“若真是温氏女所为,此女运筹帷幄的手段,怕是还胜她父兄一筹,来日必成大患。”

裴颂嗓音幽冷:“加派人手搜寻菡阳踪迹,周随……也派人盯着。”

长史道:“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定州的战局,雍州虽归降于主君,可恒州也归降了魏岐山,燕云十六州固若金汤,大梁腹地揭竿起义之辈却还多如牛毛,时局……于主君不利也。”

裴颂嗤笑一声,眼底尽是疎狂:“这天下,素来是能者居之,谁手握雄兵,时局和先机,便在谁手中。”

“魏岐山不是想用一个定州挫我锐气么,那便让他好生瞧瞧,他朔北铁骑,能不能压过我手上这支虎狼之师!”

他长指落在舆图上的孟州,凌寒黑眸中一片肃杀之意:“明日我亲自发兵孟州,劳先生替我坐镇雍州,继续查杀死邢烈的凶手,孟州一破,军资也就有了。”

孟州和襄州,是渭水以南最硬的两块骨头,端掉了孟州,襄州便也自危,其他还想自行举旗当土皇帝的,便也得掂量掂量了。

势力混乱的大梁腹地,终也会在他数十万雄兵倾轧之下,凝成一块铁板。

烛光昏黄,案上一盏冷掉的茶水中,倒映出的是一张桀骜冷佞的年轻脸孔。

长史浅叹一声:“主君之志,可吞山河,但……掌兵之人,切忌杀伐过重,主君强破孟州,是为给其余还未归顺的大小势力以震慑,城破之后,也需再施以仁德,方可收揽民心。故军资所需,清算些商贾巨富即可,切莫收刮寻常百姓过甚,惹来一身骂名。”

裴颂因被幕后做局之人逼得进退维谷,心中尚有几分隐怒,道:“民心?乱世争雄,又有几个真正是要为民生立命的?不过都是给自己的野心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雍州献降,我必须为大局忍下周敬安自戕对前梁的尽忠,再到渭水以南米粮药价横溢,军资难征,我便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民心,当真有那么重要么?”

一只飞蛾扑进了灯罩中,在轻纱所制的罩子内乱飞乱撞,却始终寻不到出路。

裴颂望着那只飞蛾,神情冷漠:“这天下万民,早已被历朝历代的帝王们规训成了一群家畜,只要刀口没落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便麻木如初且逆来顺受,可即便刀子落下来了,也是任人宰割。没人会为了争夺一处驯养家畜的地盘,关心原本放养在那里的家畜作何想;家畜么,也不会因念着前一任主人的好,就拒不认后一任主人不是?”

“先生,这样一群谁掌权,便对谁唯命是从的愚民,我为何要因他

们束住手脚?”

飞蛾最终也没能飞出灯罩,在晕着昏光的纱罩上撞了不知多少次后,掉落在了灯台底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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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史被他这番话惊得半晌无言,许久,才似有些不知所措般道:“主君……何出此等骇俗之言?”

裴颂看向窗外暗沉无边的夜色,昳丽的面容上浮起几丝含恨的讥诮:“因为这天下万民……就是愚钝且无知,贪婪又怯弱啊。古秦能一扫六合,靠的是民心么?是那数十万雄兵!”

长史道:“可秦不过二世而亡……”

裴颂回身看向长史:“不,是因为秦没了下一个能震住朝野疆域的帝王。天下大统而治,或许需施以仁,可争这天下,必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长风吹过旷野,枯草倒伏,寒鸦凄切。

温瑜手捧一抔土,沉默地洒在新垒的坟包上。

护卫长牵来马匹,道:“贵主,追兵咬得紧,我们需继续赶路了。”

温瑜站起身,回望夜幕中起伏的山峦,夜风吹动她身上宽大的斗篷,她缓缓道:“追兵越来越多,不管是官府还是山中匪类,都在围堵我们,应是我的行踪暴露了,再往南,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离开通城时,她们还有二十余人,眼下却只剩不到十人了。

护卫长道:“我们便是还只剩下一人,也会竭尽全力护送翁主平安抵达坪洲。”

温瑜垂眸,纤指拂过砍下的新木做的墓碑,嗓音柔和却坚定:“我不会让每一位义士白死,大争之世,弱肉强食,人人都欲做那刀俎,谁又甘为鱼肉?”

这一路走来,她亲眼见到了无数百姓因战火颠沛流离,大梁王朝已崩倾,大小官府或匪类都在称王称帝,从百姓头皮上刮走了一层又一层的民脂民膏。

都要做那万人之上的土皇帝,谁又管黎明苍生的死活?

温瑜对苍生心中有愧。

——是她们温氏,受了万民供养,却没能护住自己的子民。

护卫长道:“大人以死明志,便是盼着贵主重整河山。”

温瑜闭上了眼,再次掀眸时,眼底已重归于平静,却又有一簇火焰在那静默之后燎原燃烧,她翻身上马,看向掩于沉沉暮色中的前路:“走吧。”

不管裴颂真实身份是什么,都不是他祸乱天下的理由,她必会让此贼伏诛!

骏马撒蹄而奔,温瑜腰间的木鲤吊坠荡起一个飞跃的弧度。

雍州城外一处密林里,雾凇凝了白茫茫一片。

萧厉将长刀插在覆着积雪的地上,拎着一用黑布紧紧包裹的物件跪在了同样覆着薄雪的坟包前。

“娘,孩儿给您报仇了。”

他将邢烈的那颗人头摆在萧蕙娘的衣冠冢前,对着坟包磕了三个响头后,取下腰间的铜壶,拧开壶塞,将里面的桐油尽数淋在了黑布包裹的人头上,取出火折子点燃。

橘红中带着幽蓝的火光很快吞噬了黑布包裹着的东西。

冷月凄清,照出他的影子也倍显萧索。

萧厉借着那火光烧了些纸钱,道:“孩儿得离开雍城一段时日,宋钦大哥和郑虎带着从前赌坊的弟兄开了个镖局,几个干娘有他们照看着,您放心。”

纸钱烧完,他似不知说什么了,任细雪落满肩头,沉默地看着那火光燃烬,山林间呼啸而过的风,呜呜似悲啼。

周府。

裴颂携着一身雪夜寒气踏入厢房时,屋内侍奉的下人都朝着他墩身行礼。

这些都是裴颂自己带在身边伺候的人,并非周府的下人。

他沉声问:“那妇人如何了?”

婢子答:“人虽醒了,但意识还不甚清醒,口中一直念着‘唤儿’什么的,似个人名。”

裴颂扬手示意婢子退下。

屋内四角都点着灯烛,一室通明,裴颂站在床边看着那重伤羸弱的妇人,居高临下问:“你认得我?”

萧蕙娘眼神不甚清明,只下意识地念着:“獾儿……为娘的獾儿……”

裴颂眼神骤然冰冷,拔刀直指萧蕙娘脖颈,冷喝:“谁派你来的?”

萧蕙娘似并未察觉到颈侧只差毫厘地挨着一柄寒凉刀锋,口中依旧只孱弱唤着:“獾儿……”

裴颂冷眼盯着她许久,终是收回了刀,大步走出房门。

那一年,母亲在流放途中病死,弥留之际,也是意识不清一声连着一声地叫“涣儿”。

这妇人……究竟是谁?

是知他底细之人,还是说……只是巧合?

裴颂行至院中,候在屋外的下人再次朝着他墩身行礼。

他回望了厢房一眼,冷冷道:“给军医传话,在我打完孟州回来前,必须保证这妇人还活着。”

三日后,临着官道的一处茶舍。

一行十余人的商队涌入茶舍,喊道:“小二,上两壶好茶,再来十斤羊肉!”

“好勒!诸位爷稍等!”茶舍小二爽快应声,脚不沾地忙活。

一行人自行找了空桌坐下,骂咧道:“孟州称帝的那个河中节度使,先前吹嘘得多能耐似的,叫裴颂三万大军压境,强攻不到一日便城破了,得亏咱们跑得快,不然这会儿可能也跟着城内商贾一起没命了!这年头,走南闯北的,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挣几个辛苦钱,不容易啊!”

坐在他们斜对面的一青年,头戴斗笠,饮着一盏清茶,静静听着。

商队中的人往嘴里扔着炒盐黄豆,继续道:“要我说啊,这天下,八成还是得归于裴颂之手,孟州这颗硬茬儿一拔,剩下襄州已不成气数,兵法上管这叫什么,叫先安其内,再攘其外!”

旁边的人道:“那不一定,南边不是说已有前梁菡阳翁主的消息了么?那些个山大王,都想着咬到这嘴天鹅肉,借着前梁的势力,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举事呢!”

先前说话的人摇头:“那些匪类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谈何同裴颂几十万大军争

雄?倒是那位菡阳翁主,各处州府城门都张贴了她的画像,那可真是长得跟仙女儿一样,不知最后会便宜哪方豪雄。”

同伴笑道:“长廉王世子妃一妇人都还被裴颂收进了揽星台呢,那位菡阳翁主,最后八成是要去同她嫂嫂作伴了!”

一桌人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小二,结账。”

冷沉的嗓音自他们斜对面那桌响起。

商队中有人扭头望去,只瞧见青年从他们桌旁走过时半截线条利落的下颚,和踏入雨幕中的一道挺拔背影,对方持刀的手臂在箭袖下微微隆起一个弧度,跨马独行而去,恍若一头孤狼。

连日奔逃,温瑜感染了风寒。

她的画像,已被拓印到山中匪类都人手拿了一份,扬言要拿她当压寨皇后的数不胜数。

前有凶贼,后有追兵,为了躲过沿途盘查,她不得已,又用了猫毛让自己浑身起疹,只是这次的过敏加上风寒,当真成了病来如山倒。

前两日她还能骑马,到了第三日,她连翻上马背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抵是这一路殚精竭虑,亏空了身子,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她高热不断,身上酸痛乏力,骨隙里似有针在扎。

路上为了引走追兵,她们原本不到十人的队伍,又分成了三路。

而今守在温瑜身边的,只剩护卫长岑安和一名女卫铜雀。

他们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刀剑伤,只是各大州府似已得到消息,知道他们受了伤,为了追寻他们踪迹,不仅全城搜捕身上有伤之人,还开始严查各大药铺,但凡去买伤药的,都会被盯梢尾随。

护卫长他们身上的伤势便也一直拖着。

这日见温瑜一直高热不退,护卫长岑安道:“我乔装一番,去药铺替贵主抓副治风寒的药!”

温瑜摇头,高烧让她原本丰润的唇都已干裂,她眼神里透着疲惫,却柔韧如初,道:“你身上有伤,去了医馆,只需打个照面,便能让郎中瞧出端倪来的。”

护卫长思索一番,又道:“那我去瓦子里看看,若是能碰上土郎中或是乡下来卖药的药农,便可以弄到些药材了。”

扶着温瑜的女卫铜雀看向她,说:“贵主,我也觉着此法可行。”

高烧还引发了温瑜的头疾,让她头也疼得厉害,思考变得缓慢。

她知道不仅是自己的风寒需要用药,岑安和铜雀身上的伤,也必要敷药,否则伤口恶化,只会更难办。

她终是点了头,嘱咐道:“一切当心,路上警醒些,若是发现瓦子里也有人盯梢,就别冒险买药了,回来从长计议。”

岑安朝着她一抱拳:“小人都记下了。”

他出去后,铜雀重新掩上了破庙的门,她从黑铁小釜中倒出些烧开的水,放凉些许后,后扶着温瑜起身,喂她喝了些,问:“贵主,可有好些。”

温瑜润了润涩疼的喉咙,轻轻点了下头。

她脸上起了疹,却还是压不下面色的苍白。

破庙神龛里,一尊掉了金漆的大佛似笑似悯地看着人间。

温瑜看着那尊大佛,强撑着起身,上前跪在了积灰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朝着大佛虔诚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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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问:“贵主信神佛么?”

温瑜叩拜完,答:“本是不信的,但我在这世上,已无至亲,只剩嫂嫂和阿茵,便是虚无缥缈,我也愿替她们祈一份福泽。”

铜雀望着跪在蒲团上,沐着从破窗外倾进的天光,仿若披一身神泽的女子,只觉心口莫名一震,一时失语。

破庙外却在此时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温瑜掀眸朝外看去,铜雀也已警惕躲至破了洞的窗边,借着洞隙往外看,但见几名乞丐引着官兵往这边来,嘴上还道:“就是前边那破庙了!”

铜雀变了脸色,打翻小釜,用里边的水浇灭了火光,又扶起温瑜道:“不好!想来是盘踞在这附近的乞丐听到了些风声,为着赏金带官兵找过来了!我先带贵主离开!”

铜雀带着温瑜从破庙后殿逃了出去。

几个乞丐引着官兵进庙,官兵们私下搜寻没找到人,官兵头子伸手捻了一指柴堆旁的热灰,道:“火是刚灭的,人应该还没走远。”

底下搜寻的官兵也前来禀报:“头儿!在破庙后边发现了脚印!”

官兵头子喝道:“快追!”

温瑜在伤寒中的病体经不起长时间奔逃,铜雀身上有伤,也背她不得。

眼见快被官兵追上,她扶着墙推了铜雀一把道:“你逃出去,我现已面目全非,她们便是拿着画像也认不出我的!”

铜雀咬牙一把将温瑜拽到了自己背上,不顾身上伤口被压迫到的痛背起她往前奔去,呼吸着凛冽寒风道:“您同我们在一起,落到官兵手上,便是他们没能认出您,也会严刑逼供拷问我等下落,我岂能让您涉陷!”

话音方落,铜雀便一声痛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跌去。

她尽量护住了温瑜,却还是让温瑜在摔下时肘关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温瑜苍白着脸,顾不得疼,去扶铜雀:“你受伤了……”

铜雀小腿中了一箭,箭杆正往下泅着血,箭头上应是抹了麻沸散,她现在半条腿都已丧失了知觉,撑着刀红着眼道:“贵主别管我,您快走!”

温瑜摇头,她眼眶也有些红,替铜雀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说:“你们舍命送我至此,已足够了。”

她拔出铜雀腰间的匕首。

铜雀似知她要做什么,眼中含恨泣泪道:“贵主,不可!”

温瑜按住了她的肩膀,说:“铜雀,我们图来日,不要枉送了性命。”

她以匕首抵着自己咽喉,强撑着站起来,看向不远处掣缰勒马的官兵道:“我温氏菡阳,愿跟你们走,但你们若再伤我的人一毫,我保证,你们带回去的只是一具尸体。”

寒风吹动她衣发,那双素来温和沉静的眸子里,也迸出了寒刃一样的冷光。

纵使形容狼狈,那

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贵和雍容,却仍生生压得官兵头子不敢直视她。

官兵头子自然知晓活捉她的功劳,远比带个死人回去的功劳大,当即朝着底下兵卒们做了个手势,兵卒们收起弓箭。

他笑道:“早知如此,翁主又何必做困兽之争?我家大人不过是听闻翁主途经此地,想邀翁主前去府上做客罢了。”

话落,身后却传来了奔雷一样的马蹄声。

官兵头子回首,便见金乌坠沉的长街尽头,两骑快马飞驰而来,跑在前边的那人,斗笠遮住了半张脸,手上一柄五尺来长的苗刀出鞘,寒芒摄人。

这样人借马势的斩杀,底下兵卒们可不敢直冲上去阻拦,眼见战马逼近,无不闪避一边,挽弓搭箭的,弦还没拉开,苗刀已裹着杀意斩下。

官兵头子大喝一声,一夹马腹催马上前,提剑欲同来人拼杀。

然,只一个照面的功夫,他便颈侧迸血,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一头栽下了马背去。

驾马之人毫无缓势,在途经温瑜身侧时,长臂一捞,将人拦腰掳上马背,扬长而去。

温瑜挂在腰上的木鲤吊坠,撞在对方刀鞘上,发出一声轻响。

跟在他身后的那一骑,如法炮制,捞起受伤的铜雀紧随对方而去。

温瑜摔在马背上,身体被压进一个熟悉的臂弯,迎面疾掠而来的寒风让她本就涩哑的嗓子愈发说不出话,那条紧箍在她腰间的铁臂亦不曾松开。

温瑜微微一怔,浅浅呼吸着鼻息间挥散不去的皂角香,忽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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