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风哀吟。
夜深了,程江水和李秀梅躺在里屋的大床上,共同陪护着李秀兰。一手紧握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借着月光轻轻抚摸着母亲苍白的脸颊,此刻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母亲当年的音容笑貌。
………
“妈,这么说,舅舅和姨姨都很怕你咯!”
“那是,妈在家里当老大那会,啥都是妈说了算!你姨、你舅还有你姥姥那都得听妈的呢!当年要是没你妈这么强硬啊,咱那个老家早就垮了呢。江水啊,这当老大的身份说起来好听,可其实啊就是个累,就是个责任!”
“江水啊,你也是咱家的老大,你可得帮妈撑着这个家啊。”
“妈,那照这么说,您以后也得听我的咯!”
“你这个丫头子,还顺着杆子爬了。行,只要咱家江水说得对,妈就听!呵呵……”
………
泪水慢慢地打湿了枕巾,看着母亲苍白如纸的面庞,程江水慢慢摩挲着母亲苍老骨显的手背,言语铮铮、誓言铿锵。
“妈!你放心吧,我在呢,咱家垮不掉的!”
而在另一间屋子内,程江河大睁着无神的双眼,不知道思索着未来的什么。程江海半闭着的眼眶里,泪水早已经浸湿了整个枕头,却没有发出一丝的异响……
儿女们都赶了回来,照顾李秀兰的人手暂时也够了,程家安连连催促着李秀梅返回了怀茂乡,毕竟农村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光靠曲大石一个人顶着,也不是个事。
接下来就是忙乎程江海上学的事情了,虽然孩子糊不上墙,但再烂的泥也要勉强地活着,不能真的撒手不管。至于将来他能学成什么样,就看他自己吧!
甘泉一小,老师的办公室旁。程江海面无表情地贴墙站立在门外,目光呆滞,耳边却传来程家安和班主任许老师交涉声。
许老师无奈地解释着:“情况是这样,程江海这个孩子在学校里向来是不遵守各项规定,学习成绩总是垫底不算,还屡屡发生打架斗殴的事件,他已经是我们学校最头疼的问题学生了。”
看着面色难堪的程家安,许老师踌躇了半天,悻悻地道:“这件事发生以后,给学校的声誉带来了极坏的影响。因此啊,学校也做出了劝退的决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你能理解。”
程家安脸色骤变,迟疑道:“这!您的意思就是孩子不能上学了,是吗?”
许老师惆怅地回应道:“我们也不愿走到这一步的,真的没办法!”
程家安抿了抿嘴,憔悴的面庞带着出几分恳求之意,喃喃地道:“许老师,您就帮帮忙吧,再给学校领导说说,再给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成吗?”
许老师紧蹙着眉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轻声道:“程江海爸爸,作为江海的班主任,我也是有责任的,没有教好这个孩子。可这事啊,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结果是没法改变的,对不起!”
听着老师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家安知道仅仅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祈求老师是毫无用处的。
正如她所说的,程江海的顽劣是全校有名的,也是令师生们最头痛的问题学生。平日里自己都没少到学校来聆听教诲,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也正好给了学校一个强有力的理由。
一脚踢开,万事大吉。
毫无办法的程家安只能仰天长叹,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招呼了一声枯立的程江海,落寞地离开了学校,许老师也是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一晚,程家屋内,众人都沉默不语地呆坐着。
不用说,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忧愁,程江海木呆呆地站在远远的角落,眼神黯淡无光,像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鸡被隔离了开来。
程江水皱着柳眉看了看程江海,心头一酸,喃喃询问道:“这么说,江海连学都没法上了?”
程家安叹了口气,黯然地道:“学校说是劝退,基本上就是个开除,只是话说的好听点罢了。”
程江水双眸微沉,心里有些焦急:“可江海这么小,不上学能干什么去啊!”
边上的程江河也接口道:“爸,要不要咱再去学校说说,不上学不就彻底废了嘛。”
程家安忧愁地抿着嘴,为难地道:“我能不知道么,可我……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看着父亲愁眉不展的萧瑟模样,程江河瞪着垂首呆立的程江海,怒火又炙,厉声喝骂道:“混蛋玩意,害人害己,你别在这站着,滚到里屋去,看见你就想揍你!”
程江海木然拖着机械般的腿脚,恍恍惚惚地进到里屋。程江水心头更是堵得难受,她突然感觉到眼前的程江海好像完全变了一人,像是有只魔手将他体内那份好动不安的神经一股脑地抽离了出来,随之那份开朗和跳脱的天性也随之而去,心中不免一阵难过。
“不上学肯定是不行的!爸,回头我和你一块去学校,总得想个法子,让江海能继续读书。”程江水恳切地说道。
程家安无奈地摊了摊手:“哎,那就再去试试吧!”
这就是人情社会的一种悲哀了,普普通通的家庭,没有任何赖以解决问题的人脉关系,遇到棘手的困难,只能相顾无言却毫无办法,依靠的只能是自己跑断腿、说破嘴。
一阵沉默后,程江水抿着红唇,幽幽地道:“爸,江河。大家都在这呢,将来该咋办,我想我们该有个章程了。”
程江河赶紧正了正身体,正襟危坐着说道:“姐,你说,我都听你的!”
李秀兰倒下了,程家安目前的精神状态又明显的不佳。那么这个家就需要有一个挑头当事的人,来安排方方面面的后续问题,这个重任无疑落到了长女如母的程江水身上。
对此,程江河绝对是双手赞同。
一直以来,姐姐的话程江河一向都是惟命是从,不敢违背的。
程江水姣好面容显出几分悲戚,稍微酝酿了一下措辞,柔声说道:“爸,我和你都是学医的。妈现在这个情况,其实我们心里都有数……不过,哪怕有一丝的希望,我们都不能放弃。”
程家安黯然地点点头:“这我知道,我是不会放弃的!”
程江水抿了抿嘴,柔婉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决然的味道:“我昨晚想了一晚,就咱家的情况,也只能我回来照顾妈了。”
程家安惊诧地抬起头来,迟疑地问道:“那……那你的工作?”
“工作和妈哪个重要啊?”
程江水意切情真地解释道:“我不能让妈就这么躺着,我懂医学也有力气,最适合照顾妈了。再说我是家里的老大,我得替妈撑起咱这个家。至于工作,我考虑过了,先做停薪留职处理吧。”
程江河紧蹙着眉头,俊朗的面庞带着几分不满,反对道:“可那样一来,你就和没工作一样啊,我不同意!”
程江水瞪了他一眼,气得睫毛微颤:“你刚还说听我的呢?”
“可这样对你不公平!”
程江河苦着脸,看着姐姐气愤的样子,憋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姐,你已经牺牲够多的了,不能啥事情都让你一个人抗着。我也想过了,我决定不去上大学了,干脆就在外面找份工作,再说了,妈这病着,家里肯定需要很多钱。”
“你放屁!”
听了程江河随性撂挑子的话语,程江水顿时火冒三丈,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吼道:“有我在呢,你再敢动这念头试试看!当真你姐不揍你呢!”
程江河顿时噤若寒蝉,委屈地叫了声:“姐!”
强行把各种思绪压下,程江水勾了勾耳畔的发丝,语言严厉,不容置喙地道:“姐是个女子,你可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啊。说句不好听的,再怎么难,咱都不能断了这个悲催命运下唯一的盼头啊?”
看着程江海抖动着嘴唇,还想辩解些什么,程江水再次厉声呵斥道:“程江河你乘早给我收了这念头,有姐在,啥苦姐都能吃,还论不到你自作主张地挑大梁,简直混账话!”
程江河唯唯诺诺地缩了缩脖子:“我!”
边上的程家安佝偻着身体,一直在旁边听着儿女们相互间的争论。他心里其实明白,女儿做出的决定或许是当下最恰当的选择了。
二妹李秀梅和李国强也都提出过建议,甚至想把姐姐接回农村去照顾。这也是一厢情愿的话,基于李秀兰的病情,农村能照顾到些什么呢。
更何况程家安心里也明白,再怎么亲的姐妹兄弟,面对这样的病人都不会亘古长远的,时间长了人心是会变的,久病床前都无无孝子呢。
眼下唯一的指望也就剩女儿了,可一想到本就亏欠着她,现如今还要继续下去,这无疑让夫妻俩在已经亏欠女儿的天平上,又压上了一个重重的砝码。想到着,心里就极度地为难:“江水啊,你真决定这么做啊?”
“嗯!”
程江水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决然:“爸,你别担心了。工作丢了还可以再找,妈没了可就找不回来了!”
看着姐姐又一次要牺牲自己,成全全家,程江河突然有点心酸,偷偷转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即将涌出的眼泪,装作认真听话的样子默不作声。
而里屋的程江海早已是泪流满面了,趴在桌子上不断耸动着肩膀,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看着凄凄楚楚的女儿,程家安也是一阵的悲戚,伸出手去,颤巍巍地抚摸着女儿的秀发,伤感地叹息道:“哎,江海造孽,江水遭罪啊!我和你妈这辈子,是晦气呢还是福气呢?江水啊,只是……只是爸又一次对不起你啊!你的命咋就这么苦咧!”
程江水抓着父亲的手,强撑着笑颜,话音里却带着一丝难掩的苦涩,哽咽了起来:“爸,别这么说了,我不苦的!”
“哎,委屈你了。”
程江水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打起笑脸来,鼓励着边上的程江河:“程江河,你就给我好好学习,兴许将来姐还得靠你来帮忙撑起这个家呢。别让姐失望,也别让妈失望,知道吗?”
程江河顿时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呜咽道:“姐,我会的,我会的!”
程江水拍了拍他的肩膀,振作了一番精神,干脆利落地道:“行了,这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眼下当务之急的是江海上学问题了,爸,明天咱就去!”
程家安黯然地点点头,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忽然被敲响了,众人稍作整理,程江水起身去开了门。当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帅气的警察,二人同时疑惑地问道。
“你是?”
程家安探过头来,惊诧地叫道:“李警官,是你啊!”
来人正是派出所民警李东明,他稍显紧张地望了一眼伫立在门边的程江水,讪讪地道:“哦,程叔啊,我来看看李婶怎么样了!顺便对所里的处理情况做个回访。”
“哦哦哦!”程家安赶忙让开了道,热情招呼道:“那你快请进。这是我大女儿江水,大儿子江河。哦,这是李警官,李警官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那位好心的警察同志。”
程江水微微点了点,言语间充满了感激之情:“谢谢你了,李警官!”
李东明再次楞楞地看了一眼程江水,原来这就是程江海嘴里常说的那个姐姐啊。似乎那一瞬间的惊艳,让这个明艳动人的女孩身影,就此刻画进了他的脑海里,突然感觉脸上一阵莫名的发烫。
稍作停顿,看着程江水依旧在疑惑地看着自己,李东明赶紧遮掩着自己的尴尬:“啊!不用客气,你叫我李东明就行了。”
丝毫没有察觉李东明此刻的尴尬,程家安连忙让着座:“快坐吧,江河,给李警官倒水!”
李东明赶紧正襟危坐下来,眼神不敢乱飘忽,很是客气地对程家安问道:“不用了不用了,李婶她……”
“哎!”程家安皱了皱眉头,双眸微沉:“先带回来养着吧,看情况吧……”
李东明黯然地点点头,接着宽慰道:“哦,程叔你也别太担心了,李婶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程家安:“嗯,谢谢你了。”
“别这么说,对了,所里也让我来回访一下,你们对这个案子处理结果还有什么意见。”
听到这话,一边的程江水赶紧上前一步,急急地问道:“李警官,现在江海被学校勒令退学,这事你们管吗?”
“退学?”
李东明脸色一僵,惊诧地皱了皱眉:“怎么会这样?这不是义务教育嘛,怎么会让退学呢。再说了,程江海这是被迫教唆式犯罪,所里不都给定性了嘛!怎么还给退学了呢?”
程江水眨了眨秋水星眸,惊喜地道:“这么说,是学校做的不对了?”
“我估计啊,是学校在借机推卸责任呢。”
李东明蹙眉沉思了一番,抿了抿嘴道:“这样吧,我去向所里报告一声,让派出所出面和学校沟通沟通,这比你们独自上门要强的多!”
程家安眼睛一亮,激动地道:“那感情好啊,这又要麻烦你了!”
李东明淡然一笑,温厚的脸颊显出几分平和:“程叔,不麻烦的,我是咱这片的警员,老百姓的事就是我的事啊。好了,这事就交个我吧,不会就这么让江海没学上的、”
“那真是谢谢你啊!”
“呃,不用不用,那程叔,我先走了。”
“你连口水都没喝呢!”
“不用不用,再见了!”
一番充满感激的礼让,一边谦虚的推辞后,李东明离开。程家安看着李东明的背影,感慨地说道:“哎呀,这个年轻人还真是个好人啊,也幸亏有了他。江水、江河啊,我们得记住这个情啊!”
“嗯!”姐弟俩齐声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