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会结识许许多多非常可爱的年轻太太,她们也都中学毕业,读过大学,也经常开车带着孩子在这一带兜风,时而也站在曲棍球场旁边冻得瑟瑟发抖。
做女人简直太美妙了!
我觉得这一切真是滑稽,确切地说,这正是我难以设想的生活。
不行,不能这样生活。
我想凭着自己的天赋去工作,而不想违背自己的意志去生活。
如果成不了演员,那就当作家。
我要去远行,去结识一些别样的太太,她们除了谈论四岁的小女儿夜间又吐又泻之外,还有更好的话题吗?
当然,我也要尽情享受和孩子们相处的天伦之乐,我两样都要。铁石心肠,自私自利,贪得无厌,我天性如此。
男人就不是这样,他们需要时就不是这么铁石心肠、这么自私自利、这么贪得无厌。
只有女人才这样。
我的才智并不比别人差,唯一的缺憾就是我身为女人。难道因此我就找不到一份适合我的工作吗?我不相信,我要用自己挣来的钱雇一位保姆,她必须会做营养丰富、美味可口的饭菜,会在蛋糕上点缀小小的橡皮熊;她要能够不厌其烦地陪孩子们捉迷藏,给他们念小人书;她得把小袜子一双双卷起来,给他们叠被铺床,为他们营造一个舒适的小天地。一句话,她必须将她的爱倾洒给孩子们,而她又能从照料这两个招人喜爱的孩子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这样的人肯定是有的。
我指的是除阿尔玛-玛蒂尔以外的另一个人。
否则我迟早会碍于面子而不得不嫁给她儿子。
那不行,我一定得想一个对双方都公平的办法。
比如说付钱给她,她付出一流的服务就该得到丰厚的报酬。我应该能够付得起这笔费用,不久就可以做到了——如果不想用格罗斯克特尔的,而是用我自己所挣支付的话。
我的书不久就该出版了。
书名是《独身幸福》,笔名我早已精心设计好了:弗兰卡-西丝。这个笔名十分隐晦,可谓匠心独运。
谁也想不到,这就是我!
在幼儿园有人会问我:“您看过弗兰卡-西丝那本浪漫的小说吗?天哪,到处都在卖呢!”
“弗兰卡-西丝的书畅销着呢!就在右边自动扶梯旁。”
“很抱歉,弗兰卡-西丝的书又卖完了,不过我们可以为您预定。”
“我老公一把从我手中夺走了那本小说,因为我已经连着三天没顾得上跟他同房了;而他自己现在也丢不下那本小说,连体育新闻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把弗兰卡-西丝的小说送给我母亲,她的反应竟是出乎意料地欣赏!”
“出版社还为她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庆典呢。在金色波斯特旅馆还贴着一张她跟编辑的合影,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她有两个孩子,是那个电影导演的,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拍肥皂剧给退休的老头老太们消磨时光的……”
突然,下面的门吧嗒响了一声。
我一下子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谁呀?”
太可惜了,多么美妙的白日梦啊!
“喂,是谁呀?”
搬家工?肯定不是。他们此刻正在埃诺的专业指导下,从我的旧窝里往外倒腾家当呢。
“阿尔玛-玛蒂尔,是您吗?”
无人应声。
有人正在下面肆无忌惮地观赏我的住房。他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接着又打开了冰柜。嘿!谁竟敢贸然打开我的美国冰柜?我不记得曾经授权什么人可以这么干的呀!
这是妈妈的房子!也是弗兰茨和维利的!它不属于其他任何人!这房子的大部分都是用我前夫优惠下来的税款购买的!
所以你给我滚出去!
肯定是财政局的狗杂种!
绝对没错!
肯定又是那个身披府绸大衣的灰脸家伙,他幸灾乐祸地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嘴脸,往每一件家具上贴着“布谷鸟”封条,连个啤酒瓶子也不放过。
我朝“敌人”迎去。
“喂!谁在哪儿?”
冰柜门挡住了那个强盗。
“请立即离开我的住房!”我鼓足勇气冲着那双露出来的脚吼道。
“是我们的住房。”那人说着关上了冰柜门。
原来是威廉-格罗斯克特尔。
“你好。”我淡淡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你的气色很好嘛。”威廉-格罗斯克特尔没有理睬我的招呼。
“是很好。”我自信地说。
威尔-格罗斯好像认为,我要是没有他就会渐渐变得面容憔悴、弱不禁风,像干枯的叶子,经他说话声一震,就会轻飘飘地从树枝上落下来。
“您这是从哪方归来啊?”我感到有必要这么问一下,因为他已经七个多月没有露面了。而别人家的妻子,要是有七个小时没见丈夫的影子,就会这么问的。
“加勒比海。”威尔-格罗斯说。
“噢,加勒比海。来瓶啤酒?”我问。
“没香槟了?”
扯淡!你以为这是在阳光俱乐部酒吧呀?你以为我是那皮肤黝黑、长着一双杏仁眼、含情脉脉的服务小姐啊?你以为我会像她们那样对你大献殷勤、乖乖地为你调一杯异国风味的饮料啊?做梦!
“啤酒还是自来水?”我无动于衷地问。
威尔-格罗斯若无其事地要了瓶啤酒。我们各自打开一瓶,像以往那样,如亲密的同事般举瓶相碰。
“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
“你刚搬进来吗?”
“嗯哼,今天才搬来。”
“那我回来得可正是时候。”威尔-格罗斯惬意地倚靠在刚漆过的美式厨台上。他晒得黝黑,非常像一只维也纳森林烤鸡,像是街头卖烤鸡的在忙乱之中把它忘在了烤架上,烤糊了,现在不得不半价出售。
即便是那些食人的妖怪也会恶心地把他的黑皮拨到盘子边上,或者即刻起身去找餐厅经理,如果他是在餐厅吃饭的话。
“你是说,你也想来帮忙吗?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了。”我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威尔双眉紧蹩、不无嘲讽地看着我。睫毛上方露出的皮肤明显比别的地方白得多。
“你真会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
“孩子呢?”威尔往还显空荡的屋子里看了看。
“在我婆婆家。”我随口而出。
“在明斯特-布拉克罗?”威尔满脸惊诧地问。
“不是,呃……不是在我婆婆家,在一个……怎么说呢……邻居那儿,她是我的朋友和帮手,就是我律师的母亲。”
“啊哈。”看来威尔不想将矛盾激化,他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大吼大叫说:“你还我的孩子!我要看看我的孩子!”相反,他却恩赐似的说:
“这儿挺温馨的,只是稍微小了一点。”
“对我们三个人来说足够了。”我无动于衷地应道。
“怎么,我们三个?我们不是……四个人吗?”威尔看来是真的配合不下去了。他曾打算把孩子出生的整个过程摄制成一部电影,留作今后自我陶醉及缅怀两人情史的记录。可当时他正迷恋着一个名叫多罗塔娅的女影星,两人待在一个荒芜的北方小岛上。威尔正全身心地扑在那位女影星身上,沉浸在那部十三集连续剧最后一集的情节中不能自拔。
“你不是有两个儿子吗?”我友好地提醒他说,“一个弗兰茨,一个维利。我跟他俩搬过来住,对我们仨来说,这房子大小正合适。我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所房子:离幼儿园不远,鸭塘、儿童游戏场、维也纳森林就在附近。你该清楚,环境对于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这个地方还几乎没有什么汽车经过。”
威尔啪的一声把酒瓶放到厨台上。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怎么,这是用我的钱买的啊!”
我打了一个激灵,心中充满了愤怒,但又怕两人真的吵起来。跟这个帅气的鬈毛流氓不欢而散对我毫无益处,再说,他几个月前就同意离婚了。现在绝不能心慈手软。无论是对我,对孩子,还是对这所房子的任何一点要求都不能容忍。
我清了清嗓子,也把瓶子啪的放到厨台上,坚决地说:“用我们的钱!”
威尔大笑着嘲讽道:“我们的钱?简直让人笑掉大牙!请问,这五年你挣的钱在哪儿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要是拿妇女解放的理论跟他说“我是为了抚育你的孩子才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挣钱的机会”,那不就显得太浅薄、太没幽默感了吗?我要是跟他说,我的律师告诉我——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不是故意提起他的,而是出于对他的信任……(用手掩住嘴轻咳)嗯……是绝对的信任;顺便说一下,我和他保持着一种绝对友好的私人关系——根据法律,我可以拿到一半以上的共同财产,这些钱,我连睫毛都不必眨一下就可以拿来放进这所美丽的独户小屋。至于这个大男子汉在哪儿过夜我才不管呢!我连工具房里的那个充气垫也不会给他用的。他愿意在我这个厨台上摆阔,那就摆好了!哦不,不能这样。我生来就极怕吵架,上寄宿中学时,我就极力避免跟别人吵嘴打架;发生矛盾时,我经常淡淡一笑,转身走开,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于是我就把语气放和缓了一点。“让哈特温和埃诺来解决这些事吧。不管怎么说,孩子们的花费你总得支付吧。他们每周三都去洗桑拿浴。”
“是花我的钱!”威尔-格罗斯又叫了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和车门的吧嗒声,宁静的环境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
“搬家的来了。”我稍稍轻松了一些。
“是花我的钱!”威尔忿忿地说。他指的到底是什么呢?请律师?洗桑拿浴?雇搬家工人?不过,他说得也对,这儿一切的一切,小狗小猫,全靠他的钱来维持。这样想来他当然不会觉得痛快了。
门猛地开了,第一批家具摇摇晃晃地进来了。我激动地向他们跑去,去迎接我用他的钱买来的家具,迎接用他的钱雇来的搬家队,迎接孩子们——几年前在纵情狂欢时,他兴致勃发,丢了几只小蝌蚪,结果出现了他俩——的小床和小衣柜,去迎接我的未来,一个跟他的、他的喜怒哀乐和他的十三集连续剧不再有任何干系的未来。我的心中漾起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这时,我们的第一位客人向我走来,我的第一位客人。他突然出现在搬家队伍中间,穿着一身整洁的蓝制服,体魅力壮,红光满面,身旁黄色的邮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二位好!”他友好地跟我和威尔握了握手说,“我是邮差,叫冯-里特斯海恩。”
荒唐!这儿连邮差都冠以“冯”这个表示贵族血统的姓氏。
“您好,冯-里特斯海恩先生。”我激动地大叫道,“太棒了!第一天就到了!”
“我这里有西丝女士的一个包裹,”这位尊贵的邮差说,“您就是吗?”
我的脸腾地红了。西丝女士!真有意思!而且无巧不成书,威尔-格罗斯就站在我旁边!
“唉,”我干咳一声,紧张而又充满期待地说,“是我!这儿就是赫尔-西丝的地址。”
“您指的是西丝先生和夫人吗?”这位自作聪明的“骑士”1冯-里特斯海恩高兴地咧着嘴,对着我和威尔瞅来瞅去。
1因邮差的姓氏中含有Ritter(骑士)一词,故戏称其为“骑士”。
“您误解了,”我马上纠正道,“这位先生不是赫尔。我的意思是,他不住这儿。本人就是赫尔,我姓赫尔。”
“那您是不是刚跟西丝先生结婚?恭喜恭喜!”这位和蔼可亲的“骑士”兴奋地再次向我们伸出手来。
“不对。恰恰相反,”我说,“我们现在正闹离婚呢。”
“搞不懂。”冯-里特斯海恩先生说。
“我也搞不懂。”威尔接过话头说,“第一,她不是先生,她是个女的;第二,她不姓赫尔,而姓格罗斯克特尔。”
“你才姓格罗斯克特尔呢,格罗斯克特尔,”我冲动地说,“我姓赫尔,你去问吧!喏,对面住的就是我的律师!”
“对不起。”这位贵族信使愠怒地把包裹递给我,“您应该在门上钉块姓名牌,要不以后我再也不来了!”说着转身要走。
“冯-里特斯海恩先生,”我冲他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他不想再去讨论什么意思了。他推上小黄车,摇摇头走了。
我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包裹。“新女性出版社缄。”寄自汉堡。啊,是维克托。
我激动得双手颤抖,撕开棕色的胶带,一纸单据映入眼帘,上面是用电脑打出的数目:五万,接着是一串串符号、数字、增值税和零等,最下面是两个美妙的字母:DM1,后面是个加了两条底线的数字,是五位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接着就把包裹完全撕开了,我的书!总共一百本,用玻璃纸包着,捆得紧紧的。封面印得既花哨又诙谐,即使普通的散步者,只要他一走进书店,也马上会注意到这本书。封面上是一位年轻、漂亮、苗条的少妇,很遗憾,跟我一点也不像。她怀抱两个孩子在欢快地笑着。她的脚踢向一个洗涮桶,大把大把的钱从这只栽倒的桶里倾泻而出,流向一个黑鬈发的男子,这个可怜虫几乎要被淹没了。
1德国马克的缩写。
大写的黑体字“独身幸福”在画面上方熠熠生辉,下面印着“小说”二字。画面下方印着“弗兰卡-西丝”和“新女性出版社”。看上去棒极了。我撕开玻璃纸、拿出第一本书时,心都快要蹦出来了!我的书!我的生活!我的新女性!一股幽幽的油墨清香扑鼻而来!崭新崭新的。请看吧,格罗斯克特尔,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一点东西!
我正得意洋洋地打算给我的尚未离婚的原配丈夫施舍一本时,他自己也从包裹里抽出了一本。
“这是我订的,”他贪婪地说,“是寄给我的。”
黄热病?疟疾?还是弱智?我不知所措地、直愣愣地盯着他。
可能整天在灼热的太阳底下拍摄连续剧而又受惯别人尊敬的人都是这种样子,而他也不会例外。
一股同情感油然而生,整天在外游荡而今无家可归的可怜的黑鬈毛雄山猫!喏,把这书拿去,留着吧,就算是你订的。反正里面又没有我的照片。
搬运工问我们俩能不能往边上让一让?老站在那儿,碍手碍脚的。屋子里有的是地儿,随便哪一个角落都可以拆包看书嘛。
威尔和我又退回酒柜边,每人手里攥着一本书,在高脚凳上落座,又端起已经走味的啤酒。
“没想到这么快就寄来了。”威尔向他干涸的加勒比海似的嘴里灌了一大口啤酒。
“柜子搬到上面去吗?”一个搬运工步履蹒跚地扛着柜子在楼梯上问道。我什么也没听清就扔过去一句:“是的。”
“怎么,寄得这么快!”天哪,这个可怜虫在加勒比海都想些什么了?
大脑皮层里那些支持我的灰色姑娘晃晃悠悠地从小黑屋里走出来,而支持他的那些却死一般地躺在布满灰尘的荒漠里,远离绿洲。这时,口含棒棒糖的半裸少女也消失了,于是贪婪的老鹫把视线从光秃秃的电缆上移到了变得迟钝的我丈夫那些枯竭的脑细胞上,可怜的威尔。
“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新住址呢?”威尔好像不是问我,而是在自言自语地问自己。
“怎么会是你的住址呢?”我不知所措地反问道,“这是我的住址,而且,这个包裹是寄给我的。”
威尔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一个奇妙的故事。”他像主人似的拍著书的封面说,“这床架放哪儿呢?”
嗯?他读过这本书?这么说,他已经知道我是怎样描述我们这段婚姻的了?不能吧?这本书出版之前其内容还从未正式公开过呢!
“嗨,这位夫人,架子放哪儿?”
“随便哪儿都行。”威尔说。
“这书是第一次出版,”我说,“你在哪儿见过这本书?”
威廉-格罗斯克特尔失神地凝视着白墙。“他们为什么给我寄来整整一箱呢?我可是只要一本啊!”
我不想再给他解释说这箱书是寄给我的,而他除了并非自愿地做了封面上那个被钱压垮的男子的原型外,跟我的书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当然,如果他在低级下流的酒吧里玩腻了,空虚无聊,想读一读这本小说的话,我倒是很愿意签名送他一本。
“嗳,你不是只要一本吗?”我不耐烦了。
“钢琴放哪儿?”
“靠后墙,左边!你卖什么关子呀?”
“喔,”威尔-格罗斯一本正经地说,“你当然有所不知,这本书的版权我买下了。凭第六感觉,我敢肯定这本书一定畅销,于是我就抢先买下了它的版权。”
我愣愣地盯着他。他买下了本书的版权?可这是我的小说呀!我不会卖给他的!是出版社买下了它!维克托,救救我!这个可恶的威尔,连我倾注了自己血汗的精神产品都要夺走!埃诺,救命啊!我的律师!快拿手铐来!押走他!
“你不可能买走这本书的版权。”我朝丈夫大吼道,“版权归出版社所有!这儿,你看!新女性出版社!”
“这红色沙发呢?”
“起居室!”
“这是我们影视界的说法。”威尔友善地解释说,“我买下的是电影版权,就是从这个叫什么新女性出版社购买的。明白吗?”
“不行!”我气得浑身颤抖,用手扶住椅子。维克托!你背叛了我!不仅如此,你竟然出卖我!我真没想到你竟会这么干!你过去可不是这样。
“我要把它改编成电影!”威尔说,“我就是为这事回来的!你一定得读一读这本小说!总算有一个不是发生在加勒比地区的故事了!你可能想像不到我有多烦那个地方。总是那一套:世界完美无瑕,大家互敬互爱,和睦相处,最终总是相拥着看落日、赏晚霞。全是一派胡言,令人乏味,然而这个故事却……”
“带穿衣镜的大立柜呢?”
“放卧室!”
“天花板镜子也放卧室吗?”
“哎呀,是的!”
“怎么?你要把它放在卧室里?好吧,我同意。”
“啊呀,格罗斯克特尔,闭上你的嘴巴!这个故事怎么样?”
“嗳,刚才说到哪儿了……啊对,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故事,就像书上描写的那样,完全可信。故事内容看上去很真实,我是说,作者非常恰当地运用事实,使故事显得很现实。现实意义太深刻了,我怎么才能给你这个门外汉说清楚呢?就是说,这本书肯定会大受欢迎的,明白吗?因为读这部小说时,你会觉得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噢,原来如此。”我竭力装作相信他说的那几句半真半假的胡话。
“拍成电影会绝对卖座。”威尔自信地说,“关键是要找到合适的演员。”
“哎呀,那还不容易嘛……”我刚想说眼前不就有两个主角的最佳人选吗,可话到嘴边我还是忍住了。
“最关键的还是剧本。如果剧本没问题,其他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哎哎……”我看到一个搬运工正把卫生间用的脚垫、马桶刷以及一个装着浮子和遥控器的水箱一股脑儿地往我的工作室里搬。我赶紧拦住了他。
“那谁来写剧本呢?”我忙问,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想,这得由我跟这位女作家合作完成。”威尔说,“她具有非凡的写作天赋。书中的文字游戏、幽默,怎么说呢,恰恰是电影所需要的,还有对白等等。”
“当然,那还用说嘛!”我心想,该有五年多了吧,你都没能发现我的幽默天才,现在你终于发现了,可我即将离你而去。显然,他并没有骗我。他不知道,这个具有非凡写作才能的幽默女作家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知道,他要拿去取悦德国影视界的片子说的就是他自己的婚姻故事。他竟然一无所知,男人真蠢。
“怎样……呃,你怎样跟作者取得联系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没问题,我可以打电话问出版社。”
“那你只能去问朗格先生。”我说。
“什么?”
这时,埃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前。他手里拿着一盏台灯和一个盛乐高塑料积木的箱子。
“放哪儿呢?嘿,宝贝儿……噢,咱家来客人了?”
埃诺也把威尔当成财政局的税官了,尤其是看到这位显然整天奔波在外的“税官”正打算没收我未曾上税的这一百本小说时。
“埃诺,这是威尔。”我赶忙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威尔,这是埃诺。”
两人勉强地握了握手,等着进一步的解释。
“这是我的律师,这是我丈夫。”我接着介绍,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我已毫无兴致继续搀和在这一尴尬的场面之中。
“埃诺,请告知格罗斯克特尔先生:首先,我不准备让他一块儿搬入新居;其次,是否跟他合作改编剧本我还得考虑考虑。”说着,我就转身要走。
“什么剧本?”威尔和埃诺这时倒挺齐心的,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会知道的。”我扔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却难以掩饰幸灾乐祸的心情。“我得先去打个电话。”
“她得配一部手机了,”我听到埃诺在我身后说,“随时都可能有她的电话。”
阿尔玛-玛蒂尔正跟孩子们在花园里做游戏。
“嗨,妈咪,你现在有时间跟我们玩了吗?”
“啊,不行,我得打个电话。”
我从茶几上抓起话筒,开始拨我刚才差点告诉了威尔的那个号码。孩子们尾随而来,阿尔玛-玛蒂尔也紧跟在孩子们后面。
安妮格蕾特一拿起电话,就像开闸的江水,劈头盖脑地向我表示祝贺,对我大肆吹捧了一通,接着又把科隆和汉堡的天气情况详细地作了一番比较,这才给我转到编辑那儿。
孩子们扭作一团,争着要坐到我的膝上来,向话筒里喊“衷心祝愿”。阿尔玛-玛蒂尔把他们按住了,并且风趣地逗他们说:“看,爸爸在那儿,过去向他问好。”可他们根本不听,扯着电话线往对方身上套。
“喂,维克托,”两个小家伙都想把话筒抢到自己手里,我一边同他们争夺,一边对着话筒喊,“你真的把改编电影的版权卖出去了?为什么事先不问我一声?”
我话音未落,弗兰茨就得胜了,他蹭上来就对着话筒叫喊:“衷心地祝愿你,你这个小浑球!”
维利觉得这很好玩,也过来模仿。
这两个家伙笑得前仰后合,比赛似的对着话筒大叫“小浑球”,并且越叫越难听。
阿尔玛-玛蒂尔没辙了。埃诺小时候可从没闹得这么凶,不管是在战时还是在战后。
阿尔玛-玛蒂尔年轻的时候还根本没有电话;埃诺这样小的时候,穿短皮裤的乖孩子最多会产生点妒嫉心理,但对任何一个打电话的人他们绝对不敢用这种低级下流的词汇。尽管阿尔玛-玛蒂尔不曾请过男性辩护人——而这正是把我们紧密联系起来的原因——但有一点很清楚:她从来都舍不得打一巴掌的儿子绝对不会这么胡闹。
可惜我的两个小家伙却经常胡搅蛮缠,你的事越急,他们闹得就越凶。比如说打电话、签合同时;倒车进停车场或在超市收银台付款时;不过最最经常的是,当我正坐在马桶上急着方便时。
弗里茨-费斯特这时却缄口不言了,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写过以《妈咪总得打电话吧》为题的文章。于是我对着话筒吼了一声:“过会儿我再给你打!”啪地把电话挂上了。
刚放下电话,孩子们就从我的膝上爬下去,悻悻地拿起他们的遥控坦克,不再理我,跑到阿尔玛-玛蒂尔的菜畦里去玩了。菜地里刚种上三色堇,他们就在那里爬来爬去。
我又拨通了汉堡。
安妮格蕾特很高兴再次跟我侃上一阵。她问,科隆的风是不是很冷,肮脏的雪泥有没有搞得我像她那样烦躁不安。她现在真想穿上漂亮的爱贝奥牌连袜裤,蹬上她刚买的贵得要命的便鞋,到阿尔斯特湖边的山间小路去散散心。
我问能否跟维克托通话,她很抱歉地告诉我,他那边占线,并问有什么事可否由她转告云云。
我沉吟片刻,其实也没什么事。主要是我想他都快要想疯了。我想告诉他,我非常渴望他现在能躺在手稿上,为他解开领带,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而我的手则徐徐向他下边滑去,激起他的兴奋;我想告诉他,每当我想起他前额的美妙软发时,我马上便会感到一股的战栗传遍全身。不行,这些还是不要让安妮格蕾特转告为好。
“不了,谢谢。我想,过会儿我再拨吧……”
“喂,西丝女士,喂,赫尔女士……您先别挂!那边已经挂了,我这就给您接过去!”
咔哒,嗡……啪……
“弗兰西丝卡?”
“维克托!”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现在脱身了?”
我干咳一声,环顾了一下起居室。
“嗯。”
我真的从未想到思念会这么熬人。维克托!我亲……亲爱的维克托!我闭上眼睛,攥着听筒,蜷缩着依偎在阿尔玛-玛蒂尔柔软的沙发椅上,越偎越紧。
“怎么样,我的小宝贝儿?”
小宝贝儿!还从未有人这样叫过我!我也不会允许别人这么叫我,只有维克托可以。
这个词儿由他的口中说出来,听上去是如此美妙!
“我刚刚用另一部电话往你那儿拨过,你没在家?”
“没有……啊不,在家。我今天刚刚搬的家。”
“可怜的孩子!这么忙啊!又要写书,又要照顾孩子,还要搬家……我真想跟你在一起啊!”
啊,甭提多美了!可怜的孩子!总算有人在抚爱我了!如此慈爱、柔和、善解人意的慈父般的话语从来没人跟我说过!我把话筒攥得更紧了。
“弗兰西丝卡,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我也是!”
“我都快要想疯了!”
“我也是!”
“我特别想碰一下你……”
“我也是!”
“喂,安妮格蕾特,出什么事啦?”我吓了一跳。
“维克托?”
“嗯,代表会议的事我知道!您怎么不敲门呢?”
我对维克托的思念是如此强烈,我渴望他刚才的建议立即实现,于是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外面,孩子们正玩得高兴。
对面,搬运工正忙得不可开交,埃诺和威尔正在美式酒柜边忙着谈他们的事。
我体内的荷尔蒙也活跃起来。像我这个年龄,这是很正常的。我心中暗忖,恍惚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嗳,维克托……我这就来。”
“呃……什么?”
“我这就去汉堡。”
“现在?马上?”
“对。下一航班是几点?”
“让安妮格蕾特给你查一下……安妮格蕾特……你今天不是非得搬家吗?”
“不存在非得不非得的问题。第一,我今天已经搬得够可以的了;第二,有搬家工人为我搬呢,现在谁还自己搬家……”
“你能就这样离开吗?”
“怎么不能?我有自己的自由。”
“好一个有个性的女孩!”
“哼,怎么样?”没人可以叫我女孩,谁都不行,只有维克托可以。
“我去机场接你。”
“那你的代表会议呢?”
“去机场前就会开完的……”
“维克托……”
“弗兰西丝卡……”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咔哒一声。“赫尔女士?喂,西丝女士?听说您要来汉堡?我太佩服您了!不过得穿暖和点儿,路边还到处是雪堆呢!最好穿上皮靴,要防水的,如果您有的话……哦,您乘飞机……嗯,您来得及吗?十三点三十分就有一班。”
我瞅了一眼阿尔玛-玛蒂尔起居室的挂钟,差五分就十三点了。
“来得及。”我回答说。
“机票在汉莎售票处购买!”她真不嫌啰嗦,接着又说道,“跟上次一样!”
我冲向厨房,见到阿尔玛-玛蒂尔就一阵狂吻。她正在削胡萝卜,被我一闹,差点割破手指。
“我的书要拍成电影了!我得马上去趟汉堡!”
阿尔玛-玛蒂尔撩起围裙——她四十多年前肯定用这围裙给小埃诺擦过鼻子——擦了擦手,抱住了我。当我靠紧她时,我觉得她曾经高耸、柔软的胸脯塌下去了。
啊呀,阿尔玛!
“太棒了!弗兰西丝卡,我早就知道您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孩!”女孩,维克托和阿尔玛-玛蒂尔可以这么叫我,其他任何人都不许这么叫我。
“飞机半小时以后起飞!”
“我年轻时也这么干过。”阿尔玛-玛蒂尔说,“那一次,火车都开动了,我还是跳了上去。”她得意地大笑起来。
啊呀,阿尔玛!我也正是这么干的呀!火车启动了,在它驶离前跳上去!啊,要抓住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
“晚些时候麻烦您把孩子们弄上床,好吗?”
“没问题,”她说,“可床在哪儿呢?”
阿尔玛-玛蒂尔关掉电炉,转身要走。
“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床在哪儿,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到新房子去,在箱子和卷着的地毯之间碰来撞去,也不能跟埃诺和威尔讲我现在要去的地方,绝对不能。另外,我也不想让孩子们知道,因为他们会追随而来,让我跟他们一块儿堆沙堡,或者拿他们的小弓箭射水仙花。
“我会找到的,”阿尔玛-玛蒂尔笑道,“这房子还不至于大到连床都找不到的地步!去吧,孩子,您会成功的!”
“我觉得也是!”
我搂了搂她的脖子,转身向我的车奔去。
我去维克托那儿!恨不得马上见到他!我要飞到他的身边!
“晚上我就回来,也可能晚一点!”我说着就跳上我那辆家用客货两用车。跟往常一样,我身着牛仔服,脚蹬运动鞋。任何人都会有这样一种印象,我又要回旧房子一趟,去把地下室的水龙头卸下来。
阿尔玛-玛蒂尔在后面向我慈爱地挥手,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正用围裙给小维利擦鼻涕呢。啊呀,这个阿尔玛!
半小时后我就坐在了飞往汉堡的机舱里。我直接把汽车停放在接人的停车场上。刚好准点跑过关卡。接下去的事就不用我操心了!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我这是怎么啦?裸的寻欢作乐的渴望。现在也轮到我了。我往后仰靠下去,像所有飞往汉堡去幽会的人那样,我想懒懒地放松一下。只是这次我没穿埃诺推荐的那身套装,但别的都一切如故。机舱内,前后左右全是商人。一位空姐极其亲切地问我们要不要往番茄汁里加点细盐和胡椒。舱外,灰色的云层密布天空,撕成绵绵的碎片从我们身边不停地飞过。我谨慎地往右边瞟了一眼。
公文包,公文箱,灰色条纹的双排纽扣,胡子拉碴的腮帮子上长着两个小红疙瘩。
左边,山羊胡,眼镜,半秃顶,没长疙瘩,不过指甲倒修剪得很整齐,还有带皮套的金笔。
嗨,小伙子们!你们这次是不是又要问我为什么飞往汉堡?不是因为……呃,呃……新女性出版社前途辉煌的女作者为把自己的处女作改编成电影的版权问题飞往编辑部,而是因为我……呃,呃,这会儿可得听好了……对我的编辑情有独钟!真的,难以克制、阻挡不住的,而且还因为——顺便说一下,不久前才坠入情网——我敢肯定马上就会沉浸在一种难以描述的幸福之中!我一个人过,还有两个孩子,这一点您一定得知道,一号听众。我今天刚刚搬家,啊,您对此不感兴趣?那二号听众,您觉得呢?如果从下面的立场来看待这个问题,那就很有意思了:一个女的搬家了,她忙里又忙外,您想像得出来吗?她的新居位置选得很好。这就有趣了,不是吗?在搬家这一天,她突然飞出去小游片刻,突然搞一次……嗳,在您的交际圈里是怎么说的来着……幽会?外遇?艳遇?
男人当然可以这么干了。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您不知道吗?
我很愿意在这儿跟您探讨这个问题,来消磨这段漫长的飞行时问。
您瞧,您对此很感兴趣吧,我早就看出来了。
刚才讲到哪儿了?噢,女人就不可以这么干。因为您想,她一旦找到生活的伴侣,她多年来节制饮食、运动锻炼、薅除腿毛的努力就算得到了报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会怀孕,当然她也很愿意这样,然后她就慢慢变胖,走路笨拙,除了腿毛又出现了橘皮般的皮肤。值得庆幸的是,她体内的荷尔蒙也逐渐发生变化,使她整天只想着未来的孩子,并为此感到极大的幸福。
所以,几乎没有哪个女人怀胎九个月还敢拖着重身、穿上比基尼去登台表演泳装。一切都很实际,很正常。
然后她就生下孩子。
做妈妈的乐趣自然很多,我绝不贬低或者否认这一点。但这就意味着,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对男人产生,至少不会跟配偶之外的男人发生关系了,即使对配偶在这方面的需求也会越来越少,尤其是他不帮着操持家务、照料孩子时。
接着她又怀孕了,这使她越发没有时间和兴趣想那种事了。
可是男人们不同。他们从不怀孕,也不变胖,激素也不发生变化,他们无法压抑长期冷落的,于是就去寻花问柳。而她,这位妻子,就得独自守着空房、孩子、床和自己的东西。
她也只能如此。
然后她又节食,每天晚上绕着运动场跑上五圈,坚持不懈地伴着贝巴音乐的节奏活动大腿,来消除橘皮下鼓出来的没有弹性的腹部脂肪,以博得丈夫的欢心。
对吧,您说呢?
这一切我都经历过,我可不是信口雌黄。
孩子们已经不再吵着爬到我怀里吃奶了,即使离开他们一天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您可别以为我丈夫今天突然从加勒比海回来,无家可归,坐在我家美式厨房的高脚凳上,我就会对他产生丝毫的内疚感。您说,我今天出于礼貌也应该呆在家里?给他做上一道美味可口的小豌豆?不,不可能。
我的律师会给他一些必要的解释。而且维也纳森林也就在附近,这儿可不是当年在火车上。
很抱歉,今天正好有搬运工在这儿。如果他还想随心所欲,那就对不起了。
以前在多罗塔娅那里,老实说也不是很合适。
可是有谁问过这个?爱神会在哪儿降临?
您能否想像得出,埃诺与威尔现在正站在我的厨房里,像两只雄猫那样互相嗅着对方,都像保护神似的随时想插手对方的事情?哈哈哈,真是鲜明的对比!一个是整天游荡在外寻觅野鼠1现刚返回的毛发蓬乱、令人恶心的野山猫。一个是肥肥胖胖、油光满面的家猫,女主人每天都会在盘子里给它准备好罐装饲料,盘边还放上薄荷叶。
1双关语,又作“乖巧可爱的女孩”。
您不认为我留在那儿只会打扰他们吗?
我呢,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轮到我打野食了。
既然您要看报纸,我也不想耽误您更多的时间了,不管您相信与否,我认为,现在去维克托那儿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是明智之举。而我如果纯粹出于礼貌、碍于情面或出于品德高尚而没有这么做的话,那我一辈子都不会饶恕自己的。您想一想,我现在刚好还没到长橘皮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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