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病
出发去成都之前,曲银灯跟方亚又见了一次,还是在他的小公寓里。
最近不用加班,她倒是精神十足。方亚看来却像是压力有点大,从见面就一直愁眉不展。
“怎么回事?”她还是没忍住问。
方亚摇头:“没什么。”他趴在她胸口,抱着她问,“周几去成都?”
“周二,周一早上回来。”
“刚好完美错过周末。”
“也不是第一次了,哪儿那么多完整的周末?”曲银灯又在摸他的头发。
她莫名喜欢他头发的触感,比起她细软的长发,似乎粗硬的发丝扎在手心时痒痒的感觉更好玩些。
“我要开学了。”他声音有点闷,“之前假期我都是去做家教,这是第一次进企业打工……”
“嗯?”
“确实辛苦。”他笑了笑,“不是业务辛苦,是跟人相处辛苦。曲曲,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渺小了。那家公司百分之八十都是top5毕业生,聪明和努力不值一提……是不是人都会经历这些?”
“或许。”曲银灯捏了捏他的耳朵,“方亚……你怎么这么孤独?”
方亚擡起头来看她,却没有说话。
曲银灯知道他在看自己,没有低头看他:“你有可以说话的朋友吗?可以交换内心的那种?如果连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都没有,那是真的会很累的。生气丶高兴丶沮丧丶失望……都没有人可以分享,换成我的话,我可能会发疯。”
“我们家关系很淡漠,从小到大我也没有几个好朋友,但每个阶段,我一定有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每天都会讲很多心里话丶会把不能示人的伤口翻出来给彼此看。虽然可能因为大家经历不同,到最后关系还是会慢慢变淡,但如果有机会相聚,我们依然会很开心地一起怀念过去,想起那段……我们曾经一起拥有过的快乐时光。”
她总算低下头来,捧住了他的脸颊。
“你好像都没有。”
“为什么这么说?”方亚问。
“因为我感觉……就连闲谈都能让你坐立难安。”她叹了口气,“你太会回避了。你有可以说闲话的人吗?”
“很久以前有。现在……”他想了想,“除了学习上丶工作上认识的人,还有团委的老师丶同学,就只会跟室友多聊一些了。不过我会把自己的一些心得写下来。”
“日记吗?”
方亚摇头:“上学时养成的手写札记的习惯。我在学校旁听传播学的课程,学到一个很经典的理论,叫‘媒介即人的延伸’。在我看来,文字和语言一样有力量,如果没有文字,也不会有后来颠覆世界的印刷时代丶电子时代——纸和笔就是我的延伸。”
曲银灯挪了挪身子,跟他依偎在一起:“你内心真够强大的……很厉害。”
“如果可以永远被人保护,我一定不会希望自己变得这么强大。”方亚紧紧拥抱着她,似乎是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一般。
“我明白。”曲银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尽管有诸多抱怨和创伤,她还是没办法做到完全跟父母断绝来往。
她的父母是太传统的父母,秉承着“对孩子不能过分满足丶否则孩子会玩物丧志”和“不能过多夸奖表扬丶否则孩子会丧失斗志”的教育理念。
但在实际操作上,父母并不知道度在哪里,“不能过分满足”变成了“完全限制”丶“不能过多夸奖”变成了“彻底打压”。
父母常说,她们那个年代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但对只要一回家就会被质疑丶责备包围的曲银灯来说,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们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直到有一次,她去听一个着名心理抚疗团队的讲座。
那位和蔼可亲的女讲师说:“我们曾经接触过很多有抑郁症或焦虑症的孩子,有的已经非常严重,紧绷的精神会从内在反映到身体——肠胃丶皮肤丶头发。这些孩子有一个共同特性,就是有一段非常糟糕的家庭关系。”
“当孩子在诉说自己痛苦的时候,只要父母在旁边,就一定会发出‘这点小事你怎么还记得’丶‘爸妈对你这么好你有什么不高兴’丶‘我们节衣缩食都是为了你’丶‘你不明白我们的苦心’……诸如此类的话。甚至有的父母认为,自己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孩子为什么不行?”
“其实这就是关键——她们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正因她们曾经受过这样的痛苦,但却没有得到及时治愈,所以现在组建了家庭,却不能好好维护家庭。这些家长本身是有一定程度心理疾病的,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她们会把疾病带来的苦痛转嫁到孩子身上。唯一的不同是……现在的孩子变少了,承受苦痛的个体变少了,自然到每一个个体身上的苦痛就增加了。”
“这种创伤,是几乎不可能被治愈的。”
“之前我接待过的一位男患者,妈妈只要跟他说任何话,他都会条件反射认为是在责备他,但跟妈妈之外的人讲话,却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团队老师跟他进行了长达7个月的沟通抚疗,效果显着,但最后,他却因为妈妈的一句‘这袜子放这儿等我洗吗’,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台下来的都是年轻的关注者们,大家屏息凝视,安静地听着,连一声唏嘘和感概都没有。
“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妈妈坐在地上拉着邻居不住地哭啊,说‘他怎么这么狠心,也不想一想我们两口子以后怎么办啊’丶‘我就随口说了一句,都没说让他洗啊’等等等等。”讲师望向观众,“有人知道,这位母亲说的这些话,是在表达什么吗?”
“是在说……儿子不是我害死的啊,”坐在前排的一个人开口,冷冷地说着,“他扔下我们老两口自杀,是他做错了,我没错……我当妈的怎么可能做错呢?”
众人这才小声讨论起来。
讲师点头,总结陈词:“病得很重的人,往往并不认为自己有病,这才是问题所在。”
……
为了找到自己的病因,曲银灯听过很多类似的讲座,每次听完,她都觉得自己有勇气继续面对家庭和父母,觉得自己能够应对所发生的事。可直到真的再次面对那些来自最亲的人的无尽指责丶无尽烦扰,她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只是她的美好幻想。
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事,就像是打碎玻璃后飞溅出来的渣,肉眼很难看到,所以也无法捡起来。
但一旦某天再次触碰到,就会刺得人发疼。
而那些碎渣会随着年月越陷越深,再也无法根除。
她下不了狠心,所以只能一次次远离丶和好丶刺痛丶再远离……
孤独的人总会看到别人的孤独,受过伤的人才会为别人舔舐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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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银灯自然不会轻易把这些事说给方亚听,方亚同样没有对她袒露心扉的打算。两人照常见面丶做/爱丶分别,一个在假期结束后重新回归校园,一个继续奔赴工作的下一站。
陈也跟妈妈去了马尔代夫南部的小岛度假,在教练带领下浮潜去看珊瑚礁丶在雪白的沙滩上享受浪漫晚餐丶在宁静的大海边仰望星空……
她偶尔会发自己的照片给曲银灯,但介於现在的身份,只发了一次出去玩的朋友圈。
曲银灯每次都飞快地给她回覆,让她别忘了给自己带特产,又给她的朋友圈第一个点了赞。
“马上开学了,陈老师啥时候回来啊?”
陈也说:“我明天飞机回北京,要在新加坡转机,我妈跟我住几天再回天津。我买了当地的漆雕给你,据说是手工艺品,还给你寄了跨越印度洋的明信片,有一封寄给我自己的,帮我收收好,爱你~”
她有积攒邮戳的爱好,上学时候去各个省份都会给自己寄明信片,后来出国也留下了同样的习惯。
曲银灯刚跟同事们一起登机,给她发了机场照片:“一路平安。”
“你也是,一路平安。”
罗总坐的是商务舱,在机场走的是vip休息室,所以上飞机曲银灯都没看到他,直到下飞机之后,大家才在行李转盘处集合。
山猫安排了两辆商务车来接,他和罗总丶皮皮坐一辆,小栋跟女生们坐一辆。
“一会儿放下行李就先出来,罗总约了主办领导,要去见一见。”皮皮在她们几个人的小群里说。
成都的机场在东南方,活动场地在正西边,路况好的话开车过去1小时。
北京的机场离市区也很远,大家今天都是早早就起了的,飞机上时间短,都没休息多久。
“这机场和活动场地真是够远的……”颜嘉恒坐在后排,看了看导航之后闭上了眼,“我先休息会儿,你们也养精蓄锐吧,准备好要开始打仗了。”
曲银灯也困,调了调座椅靠背,戴上眼罩就进入了梦乡。
“晚上罗总说请咱们吃火锅,”山猫说了一声,“我来看看住的附近哪里好吃……nice dream,every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