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幻境中醒来之后, 雪茸面对一地的狼藉,好半天没能作出反应。
他皱着眉,看了看本该握着火铳的右手, 又看向猎犬倒下去的地方, 指尖还在一阵阵地颤抖。
许久他才长叹了一口气,收起手心, 疲惫地坐到沙发上——现在的他体力和精力都已经完全透支, 全身疼得厉害, 大脑还一阵阵地恍惚。这样的状态, 根本不能着急往回赶。
雪茸有些难捱地捏了捏眉心,接着根本不可控地闭上了双眼。耳塞里的噪音不仅搅得耳朵一阵阵刺痛, 同样也钝化了他的感知力。
一阵冷风从身后吹来的时候,雪茸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睁开眼、回过头——但已经迟了。
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完全没有给自己掏枪防卫的机会, 只是一睁眼一抬头间, 绝对压倒性的力量便将他钳制在沙发上。
雪茸眼睁睁看着一记手刀朝自己的颈侧劈来——眼前一阵昏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稍早前, 另一间包厢内。
刚进隧道没多久, 梅尔的状态就出现了严重的异常。
他先是表现出了强烈的震惊,目光失焦地望向面前空无一人处,口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莱安带着耳塞, 什么也听不见, 只是看他的口型, 似乎是在呼唤着谁的名字——大约是看到什么人了。
此时此刻,梅尔双眼通红, 表情有种无法言喻的、非常强烈的悲伤。
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非常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闭上眼睛。
“笃笃笃”,他用指甲在椅子上叩了三声响——这是他们先前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自己陷入了幻觉,让莱安帮他戴回耳塞。
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陷入了幻觉,却依旧这样痛苦,莱安不由地揪起心来——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分外不舍的人吧。
梅尔双眼紧闭、全身紧绷着,隐忍情绪让他止不住地颤抖,莱安不敢耽误太久,赶紧上前帮人戴上了耳塞。
约莫半分钟后,梅尔才缓缓睁开双眼。这一次,他金黄色的瞳孔终于有了焦点。
只是眼眶依旧通红的,微颤着的睫毛被蘸得湿,但很显然,更多更多的心绪,还是被这人生生全部吞回了腹中。
莱安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想问问自己能不能帮他些什么,但修养和素质又告诉他,不该过度探究他人的隐私。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转身帮梅尔解开了束缚带。
梅尔垂着眼,疲惫地揉了揉手腕,接着又很快凝神,给莱安打起手势:“还没回来?”
莱安摇了摇头,用手势问:“我去看看?”
梅尔皱紧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因为隧道进得突然,雪茸和他们料想中一样,没能及时赶回包厢来。现在相当一段时间过去,那人依旧杳无音讯,大概率也是被幻觉缠住了。
莱安是人类,耳朵不像兽人那般灵敏,对着噪音耳塞的抵抗力便也顺理成章地好了很多,再加上他对火车构造熟悉,又有相当强悍的防身技巧,出去寻找雪茸的任务自然义不容辞。
临行前,他拔出了腰间的那柄长剑——这是逃亡伊始,雪茸让他挑的武器。这把剑的剑柄是可以旋开的,里面有一个中空的管腔,雪茸曾经告诉他,空管里面可以储存毒药,大大提升武器的威力。
逃亡之后,莱安几乎每天都抱着这把剑摸索,至今闭着眼睛也能启动它身上的每一个小机关,但这还是第一次,他旋开了剑柄。
他到底没有胆量去灌致命的毒药,但他想了想,将服务生送来的那壶花茶倒了进去——没猜错的话,这所谓的花茶,定是见效极快的安眠药。若是遇到突发情况,自己就算不能要了对方的命,也至少能暂时让对方昏睡过去。
重新旋紧剑柄之后,莱安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加油打气,终于鼓起勇气,独自踏出了房间。
他们的包间单独享有一节车厢,包间隔壁,就是对接服务生的房间。房间门口挂着一张告示牌,上面写着“暂时外出,有需求请摇铃”,从门缝里看,房间里漆黑一片,确实没有人在。
莱安锁紧眉头——那眯眯眼服务生要是在房里,倒还不算难办,可偏偏此时不知去向,对他来说又是个极其不稳定的威胁。
他又检查了一遍腰间的佩剑,确定无误之后,来到走廊尽头,推开了车厢之间的连接门。
隔壁车厢是一节普通车厢,据他了解,由于耳塞的制作成本较高,普通车厢的乘客并不会发放耳塞,因此推开门之前,莱安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清眼前情况的那一刻,他还是被吓得一阵手脚冰凉——
推门的一瞬间,一股异常的冷风便灌进了他的脖子,定睛一看,一旁的车窗被砸得稀碎,残存的玻璃碎片上,还挂着淋漓的血渍。
破洞的窗户旁,戴着耳塞的保安正围成一团,死死钳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女人的脖子已经被玻璃片划出了一个窟窿,一使劲儿就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知疼痛般剧烈地挣扎着。
而车厢内的其他乘客,因为被束缚带困在椅子上无法行走,便只能仰着脑袋哭嚎,有的则面目狰狞,不知在怒吼着什么。所有人都沉浸在幻觉之中,乱糟糟的一片,忙碌又恐怖。
莱安被血腥味呛得一阵皱眉,他快速扫视了一眼,确定雪茸不在这节车厢,便屏住呼吸,决定快速进入到下一节车厢内寻找。
可就在他快速经过保安身侧的一瞬间,车厢尽头的洗手间门突然被一阵巨力撞开,一个目光涣散、衣冠不整的男人,此时正手举着一块陶瓷碎片,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冲了过来。
男人很显然是奔着那群忙着控制乘客、没能注意到动静保安去的,莱安的位置只需轻轻一个闪身,便能躲得过去。
可他远不如雪茸那般心狠,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受伤。看见男人冲过来的一瞬间,他甚至根本来不及害怕,身体就率先做出了反应——
“碰!”一声闷响,就连戴着耳塞都能听得见这巨大的动静。转眼间莱安就一个抱摔,将这发狂的男人掀翻在地。
男人身材相当魁梧,甚至比人高马大的莱安还要高出半个头来,加上发了疯的无所顾忌,挣扎起来爆发的力量相当恐怖。
但莱安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性格软弱,但他的体术技能,却是自家四兄弟里实打实的第一名。
眼看着男人又要暴起,莱安的脑子中瞬间翻过无数格斗老师教过的技巧,紧接着,他就以极快的反应速度,使出一记教科书式的钳制,生生将男人的四肢固定在原地。
眼看男人的脸开始憋得发紫,莱安不由得担心真要了对方的命——这家伙并不是真的暴徒,而是被幻觉操控的普通人,自己绝不能杀了他。
这一份绝不滥杀无辜的底线,确实是莱安最大的软肋,他也预料到了,在他松手的那一刻,男人注定会发起反攻——
“嘶……!”一阵剧痛,男人手里的陶片直直刺进莱安的大腿外侧,那一瞬间,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但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同时也留了后手——男人抬手的一瞬间,莱安忍住大腿的剧痛,抬脚狠狠踩住了男人的手腕。
因为腿疼,他完全控制不好力道,只觉得脚底咔嚓一下,男人的手腕大抵是被他直接踩断了。
“……”莱安心底一阵愧疚,慌忙道,“对不起了哥,我不是故意的!”
紧接着,趁那男人惨叫的功夫,先是给了他腹部一拳,逼着他松劲儿,接着便抬腿踢飞了他手中的陶片。
这时候,身后的保安终于反应过来,分出两三个人,一拥而上将发疯的男人围住。
莱安松了口气,又不敢耽搁太久,赶紧忍着疼痛起身,继续前往下一节车厢。
以前的体术老师们虽然严格,时不时就把自己打了个鼻青眼肿,但多少顾及自己的身份,从没有人敢真让他见血的。
莱安看了一眼自己被鲜血染红的裤腿,感觉像是被一只鳄鱼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他眼冒金星。
好想回家。想到这里,莱安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在外面鬼混也太苦了,这可不是闹着玩,是真的要流血了的啊。
可是他的心情只短暂地崩溃了一小会儿。他很清楚,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把雪茸找到,不管他是陷入了幻觉,亦或是被这样陷入幻觉的人困住了,以他的身体素质,都是非常危险的境遇。
莱安咬咬牙,顾不得处理腿上的伤口,便继续前往下一节车厢了。
事实证明,一对昂贵的耳塞,确实可以救人的命。接下来的几节普通车厢,都是一片恐怖的狼藉。有吐了一地的,有把自己的脸抓得血肉模糊的,也有张嘴咬人的。出人命的情况也没能避免,除了最开始遇到的割喉的女人,还有生生被人用束缚带勒死的……
这一趟走下来,莱安只觉得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要不是寻找雪茸的信念支撑着他,他可能早就因为疼痛和恐惧原地昏厥了。
可偏偏,这么多车厢一节节地排查下来,居然始终没能找到雪茸。
剩下的就是四间独立的头等包厢,和只有自家人可以享受的、每班列车只有一间的私人包厢……
这该怎么查?莱安犯了愁——难道要扮成服务生,一间一间敲开了问吗?
一想到要演戏,莱安就紧张得头皮发麻,但他还是立刻行动——先去各个房间门口转一圈再说。
说到底,穿喉列车确实邪门,车上的乘客并不多,总共五间头等包厢,除了自己的那一间外,有三间大门敞开、并没有售出,剩下的一间大门紧锁,看样子是有人在里面。
最后一间的门半掩着,不能确定有没有售出。见一旁无人值守,莱安便悄悄推开来——
房间里空无一人,但地面上却是一片狼藉,茶几歪倒在一旁,表面有相当明显的裂痕。一阵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莱安皱起眉,弯腰捡起了掉落在沙发拐角处的一张工作证。
那是自己给雪茸的证件,不出意外的话,雪茸出意外了。
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雪茸现在人在哪里,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恐惧引得腿伤一阵疼痛,莱安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伸手扶着沙发想要起身,却发现沙发的位置还残留着温热——人刚走还没多久!现在追或许还来得及!
那一瞬间,莱安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精神起来,瞬间忘了腿疼,心跳也控制不住地加速。
他立刻转身离开房间——身后的车厢都已经检查过了,只能继续往前。
莱安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佩剑,此时此刻他放空了脑海中所有的杂念,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管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一定要将雪茸救回来!
一路紧张兮兮地排查,让他忘记了去数车厢的节数,直到推开门的那一刻,莱安才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面前的是整个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这里也拥有着唯一一间,只有特殊关系才能预订到的私人包间。
他推门进入的时候,那熟悉的眯眯眼服务员,刚刚从身后的包厢门内走出来,看见莱安这个不速之客的一瞬间,那一直带着客套微笑的面孔上,露出了短暂的、一闪而过的危险。
也是没料到在这里会和服务生打上照面,莱安的心脏开始控制不住地狂跳,但他还是努力维持住了表面上的镇静,手却不自觉地摸向了身后的佩剑——
自己包厢的专属服务生为什么要来这里?就是他带走了雪茸吗?雪茸是不是就在他身后的包厢里??
两个人沉默着对视了片刻,服务员率先笑起来,提起笔写下一行字:“先生,请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莱安没有回答,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同时也紧紧握住了剑柄。
见他没有反应,服务员再次写字:“为了您的安全起见,请您立刻回到您所在的包厢,我会全程护送您,确保您的安全。”
眼看着服务生要赶客,莱安拧起眉,指了指他身后的房门,示意自己要进去。
服务生眯着眼睛,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写道:“这里有重要的客人,不方便打扰,您请回吧。”
小少爷一向只有不方便被人打扰的份,还从没有几个“重要客人”敢对莱安说“您请回吧”,更何况放在平时,这间包厢从来也只有自己能住。
那一瞬间,莱安藏在内心很深处、几乎从没有暴露过的属于贵族的傲气,一下子被这句话狠狠激了起来。
满身的卑微、谦逊、懦弱统统不见了踪影,他攥紧了拳头,直截了当地走到了门前——他早就做好了来硬的准备,他不在乎在这里跟这服务生打上一架!
果不其然,眼看莱安走到门前,那服务生一个跨步直接挡到了门口。
他比莱安还高上半个头,看样子相当能打,此时此刻就像一座小山一般挡在了莱安的面前。
近在咫尺的距离,莱安无意间瞥见了他肩头沾上的一根动物毛发,那根毛的尾部是白色,尖儿上是浅浅的灰,他霎时睁大了眼睛——这是雪茸的兔子毛,也就是说,雪茸不仅被这个人带走,甚至还暴露了他兔子的身份!
不必再装下去了。莱安眼神沉下去的一瞬间,一个飞速的走位闪到服务生的一侧。他想要用小腿别住服务生的步子,再直接一个锁喉将人放倒,但那家伙反应实在过于迅速,几乎是在他行动的一瞬间,便一个侧身变化了站姿。
两极反转,服务生抬起腿,从身后顶向莱安的膝盖窝,莱安一个重心失衡,向后仰去——
眼看着莱安就要被放倒在地,但这技术精良的少爷哥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直接就着向后的姿势,抬腿踢上了服务生的下巴!
因为腿伤的缘故,这一脚没能完全使上劲,但服务生还是结结实实地被踹了一脚。但很快,那家伙便飞速攥住了莱安的脚踝,猛地向后抡去!
莱安被人狠狠砸到了墙上,顿时一阵头晕目眩,但他没空哭爹喊娘,只趁着服务生脸疼的功夫,“唰”地一下拔出腰间的长剑。
见他拿出武器,服务生也丝毫没有慌张,看他的架势,莱安便知道这家伙经验极其丰富,自己的剑术并不一定能起到什么作用。
果不其然,在自己挥剑劈砍的同时,服务生拿起手中的银制餐盘,轻轻松松挡住了自己的攻击,而后几招,不管是直刺还是撩斩,对方都能轻松自如地直接化解。
斩、刺、劈、撩、斩……
一下又一下,没有新意,甚至到最后开始重复的招式。对方并没有反击,而是兢兢业业挡住了他所有的攻击,甚至觉得有些无聊,抽空打了呵欠。
腿上的伤口已经让莱安有些支撑不住了,但他依旧没有放松进攻,继续高强度地和人对峙着——
终于,他找到机会用手拨开那人挡在身前的臂膀,那人的脖颈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勇气,也更没有机会直接劈砍对方的脖子,但莱安有另一招——
在服务生伸手要护住脖子的前一秒,莱安摁下了剑柄后的那枚按钮,“咻”的一下,剑尖的小孔处弹出一根极细的针来!
雪茸设计的这把剑,剑心有一条极窄的贯穿空腔,只要自己摁下按钮,浸泡了药水的小针便会从剑头飞射出来。
不知道这根针有着什么效果,但莱安知道,但凡是个正常人,被突如其来的细针扎了脖子,也是会慌上几秒的——只要拖延几秒钟就够了。
果然,那服务生下意识顿住动作,去摸脖子上的那根针。在他走神的当口,莱安直接一个粗暴地推搡,将人从门前推开。
不管房间里还有没有敌人,不管等着他的还有什么危险,先进去,找到雪茸再说。
釜底抽薪之时、破釜沉舟之势,莱安刚要抬起鲜血淋漓的腿,打算踹掉眼前这结实的门锁时,面前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莱安有些疑惑,但下一秒又做好了战斗姿态,正当他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给对方来上一剑的时候,对面的人居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莱安的剑身。
“莱安。”
面前,一个戴着眼镜、贵族穿着、气质温雅的长发男人,面带笑容地用口型唤出了他的名字。
莱安望着他,整个人怔愣在了原地: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