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来说不是外人。”扶苏还是让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如此,我会想别的办法。”
他不能插手阿父和明章之间的事情, 那就从赵高那里下手。
“无论如何,你珍重自身就是。”
章台宫。
“陛下,这是臣对近期火药的进展所做的总录。”尚谨正是借此事来见嬴政, 万一他真出了事, 也不至于火药这方面出问题。
“你都听说了?”嬴政却比尚谨更直接。
尚谨点头答道:“臣知道了。”
见他平静如常,也不说这回的事情,嬴政有些意外:“朕还以为你会和以往一样据理力争。”
“因为理都在陛下手中,臣据理力争是无用的,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尚谨垂着眸摇头,“若是臣失去陛下的信任,再辩解也是无用的,若是陛下信臣, 自然不需要臣辩解, 臣只要找出元凶就好了。”
他干嘛要据理力争,越主动越可疑。示弱远比强势更容易让人动容。
“流言就和流沙一样,一片沙混在一起, 根本找不出最初的那粒沙子在哪。”他只是平淡地叙说, “只有拥有陛下的信任, 臣才可能找出那个人。”
嬴政听了他的话却眉心一蹙, 当即问道:“若是朕要你死呢?”
蒙毅满脑袋问号, 这俩是在赌气吗?明明刚刚陛下还说这传言可疑,怎么这会儿这么说,一会又把孩子吓着了怎么办?还有尚谨, 怎么不按平时的来了?
“……臣只有一句,请陛下小心赵高,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的野心和能力。”他垂着头,神色黯淡。
嬴政反倒冷笑一声:“果然是赵高……”
“陛下?”他怔愣着抬头,事态的变化出乎他的意料了。
“你口口声声要朕信你,你却不信朕会信你?”这才是嬴政动怒的原因。
嬴政没那么容易被蒙蔽,这传言来的蹊跷,乍然一听的时候,他确实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可随即就冷静了,提到姜齐,齐国原本那些姜齐后裔根本没那个资格,若说声名,只有尚谨有资本号召谋反。
可尚谨绝不会这么做的。
仔细一想,流言来的奇怪,怎么齐地几个郡只有一个郡这么说?其他郡就没有这种传言?
尚谨沉默良久,才开口解释:“因为陛下是皇帝,我拿陛下当最尊敬仰慕的长辈看待。如果陛下只是我的一位长辈,我会毫无保留地信任陛下。可陛下先是皇帝,才是我的长辈,这就注定了我难以用平常心去对待陛下。”
“我一直信陛下,所以我不妨与陛下说些真心话。”
“当陛下成为秦王之时,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陛下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了,其他人都不配与陛下并肩,不配与陛下平起平坐,陛下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坐在皇位之上的那一瞬起,人就被异化了,他首先不是他自己,而是皇帝。
“我幼时仗着年纪在陛下面前,并不把陛下当秦王,陛下对我也和蔼,我自小没有父亲,于是我总把陛下当成父辈,故而总行胆大冒险之举。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当我成了大臣,一切就不同了,同样的行径,小时候的我可以肆无忌惮,后来的我却不可以。”
这也是他这些年来越来越谨慎的原因,他怕一步行差踏错,就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其实祖龙待下是极好的,换成其他皇帝,他怕是寝食难安了。
“陛下,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会容忍这种流言存在,大多数人会选择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我自然相信陛下与他们不同,不会信这些。可是,陛下不信人言,却会信天言。”
有的现代人尚且会相信这些,何况祖龙是个信鬼神的古人?
“天象,陛下真的毫不在意吗?或许陛下不在意上一次的天象,也不在意这一回的谣言,可会一直如此吗?”
赵高根本就是疯子,从盯上他的时候起,就不会松口了。
“今日陛下相信我,那么明日呢?我与此人,不死不休,他了解陛下,类似的筹码,一个个加上去,陛下真的毫不介怀吗?”
“臣信陛下,可臣实在害怕,总有一天,信任会崩塌的。信任从来都是最坚固也最脆弱的东西了。”
[一一风荷举:所以说!祖龙真的信小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说明什么!]
[蝶儿飞:好耶!我在屏幕前激动地上蹿下跳!]
[山间温客:这是一种示弱的战术吗?]
[始皇的梦中情儿乃二凤:小谨每次说话都戳人心窝子!政哥真的没信赵高呜呜呜!]
“若朕说,定会信你呢?”于嬴政来说,这是一句誓言,也是承诺。
他活了这么多年,付出去的信任多多了,遭到的背叛却很多,可他还是会选择信尚谨。
“那么,臣当真了。”尚谨抬头与嬴政对视,蓦然一笑,“臣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陛下可愿与我一同,抓住这人的尾巴?”
“自然。”其实嬴政心里知道这事可能是赵高做的,若是有证据,赵高现在就该进云阳大狱。
“那还请陛下贬斥臣,便先从代郡之事起,如果要剪去臣的羽翼,那么就先剪断臣与代军的联系吧。”他以自己为饵,把赵高引入陷阱之中,“请陛下相信代郡军民对大秦的忠诚,即使没了臣,李左车将军也不会如何。”
如今代郡的事大多是李左车管着,李牧年纪大了也就逐渐从一线退下来了。
“如果你实在要赵高死,朕可以直接听你的。”嬴政在原则上是更希望拿到真正的证据的。
可如果尚谨实在想让赵高死,他不介意跳过艰难的查证环节,直接处死赵高。
其实单是把皇子教成那种鬼样子,就足以治罪了。只是嬴政自己也没教过胡亥,加上赵高言辞恳切,他宽恕了赵高的过错,但也不再重用赵高了。
“那么赵高的罪名是什么呢?”尚谨只是摇摇头,“陛下已经宽恕了赵高,如今再以此追究,未免落人口实。”
“我不想未来的史书,后世的那些人,读到这里,怀疑陛下的英明。陛下与六国君王最大的不同,最吸引能臣之处,便是从来不会听信谗言杀功臣。”
“谣言毕竟是谣言,不好找到证据,臣总不能因为朝中只有他与臣有极大的仇怨就断定是他。臣要切实的证据,臣要他谢罪。”
其实说到现在,赵高害他也只是猜测,但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对付他了。
现在就算抓住了赵高,最多就是砍头,那也太便宜赵高了。本来胡亥突然就死了,就算便宜胡亥了。
嬴政其实有些不解,尚谨和赵高的关系他这么多年看在眼中,最初他只当个乐子,却不想这几年来,二人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
总不会只因为胡亥之事吧?
“你想要他受何等刑罚?”
“生不如死。”尚谨坚定地回答。
他细数此事中赵高的罪过。
“单是流言这一点,其心可诛。他若要想臣死,毒杀也好,行刺也好,如何都好,可千不该万不该弄出这种传言。”
“人都是容易被煽动的,他有没有想过,听了这些的人,或许真的会生出不一样的心思?”
“今日他可以传出臣要带着黔首谋反的谣言,明日就可以弄个什么天降预兆,说亡秦者尚也。”
“民心本就不易得,如此下去,恐怕不好。”他越说越气,“他心中只有自己的利益,何曾想过大秦的江山与天下的安定?”
简直和完颜构有的一拼。
“有陛下在,即使有人谋反,陛下也可让各位将军领兵镇压,谋反的黔首根本无力反抗。可臣不想看到战争。”
“陛下不想看看,这朝中还有哪些人与赵高一样,眼睛盯着陛下和臣吗?”他此时的笑里带了几分狡黠,“虽说朝中只有一种声音可怕,可这种奸臣留着,更是不得不防。”
“朕说了,信你。既如此,便听你的。”嬴政大约猜到他要做何事,也由着他去做,“不过朕不让你与代郡联系,你养的那个孩子,恐怕会杀到咸阳来。”
嬴政见过一两次韩信,确实是个不凡的孩子,单单站在那里,就与同龄人不同。偶尔交谈几句,他都觉得奇了。
听祖龙提到韩信,尚谨干脆顺水推舟:“小信最多也就火急火燎的一个人赶回来,不过是关心则乱。刚巧,也要到仉夫人的生辰了,他也该回来尽孝心才是。”
因为他年年要过生日,仉夫人和韩信渐渐和他一样,都有了过生日的习惯。
“等到赵高发现这样确实能让陛下对我起疑,就会继续这么做。”
代郡。
韩信正和同袍们休息,他们刚刚审完了东胡人。
“今日可是得了趣事!抓的那几个东胡人,可是什么都交代了,连旁边的匈奴都给倒了个精光。”
八卦是人的天性,那个兵卒眉飞色舞地讲故事。
“没想到匈奴那个单于,竟然会宠爱幼子以至于长子失意。”
“这才刚出生就如此,以后还指不得如何呢……”
“说不定就和赵武灵王一样的下场。”韩信说完这话,才想起来代军本都是赵人,不禁有些懊恼。
明章还说过赵武灵王的墓地就在代郡,他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好?
结果他身边的兵卒迷茫地问:“赵武灵王,这是哪个王啊?”
韩信这才松了口气,赵武灵王死了都快有八十年了,又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赵雍就是赵武灵王。
今日十六,月亮格外圆些,韩信轮到值守,他注意着附近的风吹草动,偶尔抬眸看一眼天上的圆月。
等他回到自己住处,却发现李左车已经在了。
李左车看着他屋里挂着的披风,还挺新奇,随口问道:“冷不冷啊?”
“将军!不冷!我在想母亲和明章,我把明章的生辰给错过了,想着补个贺礼,不知送何物好?”
前段时间他忙着跟东胡人打架,把这事给耽误了。明章肯定不会怪他,但是他想给明章送贺礼。
送什么好呢?感觉明章什么都不缺,韩信苦思冥想许久,都没想好。
“你不如回去看看他。”李左车刚得了嬴政的命令,这才来找韩信,给他通通气,免得韩信一时冲动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可是我是在军中,不能随意离开的,守护代郡是我的责任。”韩信摇摇头。
“真的啊?那也罢,你家明章现在恐怕不好过。”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李左车生了逗弄的心思,故意说,“原本代郡与咸阳之间的事务都是他负责,今日的陛下之命,去此权。”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问,“你骗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