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入军

温州平阳乃晋武帝时期置县,地处各省交界,兵马汇聚,连年战乱,隋唐之际,因战乱频仍,一度撤销县制,如今的平阳号称“两浙咽喉,八闽唇齿”,昔年情形可见一斑。

平阳县得益于此地得天独厚的交通条件,三朝军营都设立于此。元军大营亦是沿用了这里宋朝军营的旧址。蒙古人占领之后在原先木制围墙的基础上起了一圈新墙,用石坯加固,墙后是成排的拒鹿角,再往后是高耸的哨塔,相距百步互为支援。改造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堡垒,山上有地窖可蓄水粮,如果有大军进攻,坚持个一年半载完全不成问题。顺着城墙的走向望过去,沿线是两座山包,主力营房就设置在山上,成互为犄角之势。

营内则是乱糟糟的一片,蒙、汉、色目三军人种混杂,全部挤在一起居住。混浊的空气,道路也十分泥泞,油迹斑斑的水坑和生活垃圾随处可见。迥异的生活习惯和拥挤的空间使得这里的生活环境极度糟糕。

至元初年,旧有的木质营房已经无法再满足日益增长的人口,几乎所有的空地都用来搭建军用帐篷,更是雪上加霜。不仅如此,每到白天,佛教的铃声混杂着穆斯林晨礼的祷告声此起彼伏,已是农历六月小暑之后,时不时还有几声喇嘛教众跳布扎的声音,简直五花八门,群英荟萃。

今天是个大晴天,从建德府新征募来的一千余人正从山脚跋涉而来,一路上他们都看到许多色目人工匠聚集在山坡的各个地方。在高塔一般的脚架上熟练的爬上爬下,大树被这种工艺复杂的机械轻而易举的拉倒,守在地上的人立刻把带着树叶的分枝锯断拖进焚炉。六月份的树叶水分十足,毕毕剥剥的用火一烧立刻就冒起了黑烟,把周围的帐篷都熏出了黑色,雨水浇几天都洗不下去。

平阳大营早已超出承载新兵的空间,各地赶来的新兵接近万数,无论如何也塞不进来了,都元帅们只能下令把最后为数不多的树林全部砍伐,清理出面积来容纳这些人。

人、马、营房和帐篷的影子都隐在呛人的浓烟中,纷乱嘈杂,只能勉强看见无数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轮廓四处移动。居然还有骑马的蒙古人不知从哪忽然冒出来,马鞭舞动,仗着骑术高超,完全不顾山上狭窄的空间,闪电般从浓雾穿出,又闪电般没入浓雾。新兵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纷纷捂着嘴咳嗽。刚目送骑手绝尘而去,又有几只无主的羊从烟里窜出来,踩着没蹄的泥水,脏的甚至都看不出羊的本色。有些军帐蓄养鹰犬,鹰爪上拴着铁链,紧紧盯着路过的羊,目露凶光。关在铁笼中的獒显然对突然到来的陌生人更加感兴趣,狂吼着撕咬笼门的插销。

平阳地小人稀,若是没有战乱,便也没有什么意思,军人们闲的发慌,除了像刚才那样满营里乱逛找架打,恨不得现在就来场全军大比武的人之外,更多军人都缩在营里,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赌钱上。营里蒙汉混杂,部队多的管都管不过来,根本没有多少人手开展禁查。而且赌博赢了一本万利,输了倘若明天战死沙场,自然也就没债了。仅凭这一点,历朝历代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杜绝。

现在不是集训的时辰,老兵们三五成群,有些人对着新兵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些人完全不把新兵们放在眼里,目不斜视的冷冷路过。有性格嚣张跋扈的则越过领军的军官,来到新人面前盯着他们看,甚至推推搡搡,作势恐吓,若是见新人害怕躲避,就高兴的聚集哄笑。带队的尼婆罗军官驾轻就熟的闪避着,他汉话一般,几次想要提醒新兵,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只是把新兵们一个个尽快塞进帐篷,也不多说废话,关上帐帘就走。

挂着安字营旗帜的大帐此时正热火朝天,人声鼎沸,此时输的只剩裤子的刘济终于把裤子也押了上去,浑身都让汗浸透了,裸着精光溜滑的脊背,跟只没毛猴子一样跳上桌台,咬牙死死盯着骰盅。“老子押小!开!开!开!”他大吼着。刘济刘百户,杭州人氏,家里是当地的首富,或许是因为他赌性太大,刘父生怕再大的家业也要在这个儿子手里败光,索性打发他来军队,眼不见心不烦。未曾想虽然赌场上刘济十赌十输,但当兵惊人的是一把好手,两年不到官升百户,据说不日甚至还要官升副千户,不能不赞一句赌场失意,官场得意。

骰子落定之后赫然是两个六一个五。刘济忽然“哈哈哈”大笑三声,脱下裤子重重摔在桌子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家习以为常,有人紧接着说话:“老刘输光了,缺一个人,谁上?”

“上什么?”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然从帐外冷不丁传了进来,声音低沉,却带着足够的分量,一瞬间冰冻了帐内士兵们的动作。营帐中“唰”地噤了声,一个个仿佛遭受当头棒喝似的呆站在那里,半晌后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惊叫一声,大家惶恐的四散开来,飞扑向自己的床铺。

“咦?这声音莫不是……”

“是安大人?!干,快收起来,老大回来了!”

话音还未落,一个光不出溜的人影被横着从帐外扔了进来,人影抱头熟练的一滚,飞快躲进了后面。

扔刘济进来的人正是陆吾,他面无表情推门而入,冷冷打量了四周一圈,然后说到:“这两天新兵来了,少不了刺史过来监军一段时间。赌钱也要有个限度,这几天都安分一些,少干这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见到是陆吾,刚才还抱头鼠窜的众人顿时觉得自己被耍了,都一个个义愤填膺起来:“刚才那声原来是你啊?弟兄们都以为是安大人呢,平日里你这管那管也就算了,怎么还冒充上老大的声音了?”“就是就是,冒充上级还属于违法乱纪呢,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陆吾只是看着他们冷笑,并不作答。

“老陆,完事儿了就出来吧,帐里头乌烟瘴气的我可不愿意进去,你出来陪我烤烤火。”那个中年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帐里头众人闻声面如死灰,这回证据确凿了,人人面面相觑,有人甚至双手开始抖,气氛寂静的仿佛是座空帐。

“陆吾没有装,老大是真回来了…….”远处的刘济一个人抱着被子,笑容凄凉。

夕阳西下,山中的露气渐渐涌了上来,安承就蹲在帐前的篝火旁,打扑着双袖的水汽,看见陆吾出来了,便冲着他招手:“咱俩还没吃晚饭,我刚煮了锅汤,尝尝。”

陆吾也不推辞,一屁股坐在安承旁边,掏出那个葫芦放在火旁暖着,两个年纪加起来几乎超过八十岁的男人佝偻着腰,一人端一个碗,围着汤锅打转。

“还得是正主好使啊,我这副的天天磨破了嘴皮,也不如你在外头轻描淡写的出个声儿管用。”

“他们不是怕我,而是怕我加入他们,逼迫他们倾家荡产。”

陆吾嘿嘿笑了起来,“论禁赌还得是你有本事,发现了就逼他们跟你赌,还不许他们中途退出,一直让每个人都输光了裤子才行。你的庙算学师承孟祺,玩骰子简直大材小用,他们没机会的。”说完停顿了一下:“话说……你那些赢过来的东西都上哪去了?”

安承啧的一声抬头看向陆吾,眉头皱了起来。

陆吾连忙解释:“别这么看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纯属好奇,好奇!”

“衣服裤子能有什么用?都扔给织造司,他们又花钱买回去了。”安承云淡风轻的扔出一句:“好歹是军人,军服总得穿,盔甲总得要吧?”

陆吾闻言不禁一愣,随后笑出了声:“佩服佩服,实在是佩服啊!”

安承不置可否的摆了摆手,拿起钎子搅动食材,汤里放了榛蘑,笋干和排骨,前两样好说,排骨是六品以上才有的配给,撒进细盐,浓郁的香气立即直钻人的鼻孔,安承用袖子挥了挥烟雾:“老陆,你刚才在帐里训话说的很好,我还以为营里真的乱成一锅粥了,实际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你是老人,他们还是愿意听你的。等见到李庭,我会上请将军升你为副千户,此事我早就想好了,现在就等你一句同意。”

“屁啊,这么大个事儿你现在才告诉我?我不干,老子现在是百户,但是直属将军本部,现在是副千户,将军本来就用你用的顺手,这下索性直接让我做你副手,那岂不是名正言顺的给你当苦力了?”

“但是官阶不同啊,将军虽然没架子,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更改调令的人。再说你也并不习惯在李将军手下当差,当兵不想往上爬,你也算是个异类。”安承眉头挑了挑,给他递了一碗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看你平时喝喝茶养养蛐蛐儿,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怎么一提升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呢?”

陆吾沉默许久,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唉……你不懂。”他端着碗大口嚼着锅里的排骨,安承也不知道他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只好先按下不提,两个人各自吃了一阵子。

“不着急,大军开拔之前,你还有些时间考虑。”安承忽然说道:“我离开之前吩咐你的事情,现在有眉目了吗?”

陆吾虽然刻意埋头苦吃,但注意力未安承身上离开,他点点头:“差不多了,据在平阳县署负责书写记录的黎长史所说,圣旨三日前抵达平阳,负责宣旨的特使没有直接去平阳大营,而是先赴了太守的宴席。醉酒时不小心透露了圣旨内容,大概意思是这次出征陛下任命了九拔都为总指挥,张弘正为先锋,一路去崖山,另一路可能要去高丽,新军训练完了就出发。”

“九拔都?高丽?”安承有些讶异:“九拔都不是卧床不起吗?”

“据说有自蓬莱的道士向皇帝进献灵药,陛下便赐给了张弘范,张弘范服用后竟病愈大半,现在已经能自如下床活动了。”

安承向来对道士炼丹修仙之事知之甚少,认为那些白日飞仙的人只存在于传说里,纯属捕风捉影,胡编乱造而已,因此兴味索然。但这次张弘范是真真正正的痊愈了,甚至还能披挂上阵,这就不得不令人内心起疑。若灵药当真有如此奇效,陛下怎舍得将此宝物随随便便赐予外人?若是灵药并无实际效果,那病入膏肓的张弘范如何能够立即生龙活虎,带兵出征的呢?

不过这些思

绪只是在安承脑子里一转,并没有说与陆吾听,安承眨了眨眼睛转移话题:“那这个远征高丽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这也是圣旨上面提了的内容,弟兄们都是些只知行军打仗的乡野村夫,对朝堂上的军机要事毫无头绪。不过我想毕竟天下尚未真正一统,都元帅李恒此次回京亲听诏命,平阳三军已休整了一个夏天,宋帝还在南方据险而争,仗总是要打的,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就是不知道是哪一军府先出。”

安承听后微微点头:“李恒统制三军自不必提,麾下李庭,苏勒都顺,还有张弘正各领一路。李庭咱们最了解,不打无准备之仗,如若是他为先锋,那此刻军中应该早已下令整顿军备了,不过近日并没有什么动静,想来可能性最小。苏勒都顺人数虽然最多,但骑兵不如张弘正,行军速度过慢。至于张弘正……他是九拔都的弟弟,虽说行事乖张跋扈,但统军作战十分凶悍,若是他派为先锋,最为适合速战速决。而且九拔都常伴君侧,难免没有刻意争取,让张弘正借此次机会博取军功的想法。”

陆吾面露恍然之色。

“况且皇帝仰仗张氏一族已久,九拔都已病,如果其弟张弘正能够攻下崖山,或者是高丽,必是一等一的军功,未来接手九拔都的军队继续为国股肱,不是没有可能。九拔都这是在为家族铺路呢。”

安承淡淡望向山下群营,夜色中高低起伏的军旗猎猎作响,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夕阳刚落,营内便已燃了篝火照明,从山下望去半片军营似乎都镀着一层红铜般的色泽,甚是好看。“‘气引迎寒露,光收向晚霞。’”他双手端着冒热气的汤碗,有些深情。

“什么鹰?什么象?”陆吾一愣。

就在这时,那红铜般的镀层忽然光波似的颤动了几分,像是平地起了一阵龙卷,又好似受惊的蛇,扭动着想要向上逃离。紧接着刺耳的鸣金声传遍大营,隐隐夹杂着些许惊恐的人声。山下的士兵纷纷跑了出来,人来人往,纷乱嘈杂。

“走水了!走水了!”

“各帐的人都快出来,救火啊!”

陆吾难以置信的望向安承,只见安承的脸一半隐没在越来越盛的火光里,另一半的脸笑容凝固在了上面,他望着山下的那片红光,眼睛里的神色变成了尴尬。

今年川蜀多发岚瘴,皇帝稍弛酒禁,新酒的销量比往年提高了很多。张弘正其实在李恒回京之前就已先行得到朝中党羽提前发来的密令,知道皇帝要任命自己为先锋,不日就要出征了。于是靠私人渠道从川蜀地方运来了一大批黄酒,准备和麾下水军饮酒壮行,设宴狂欢。

黄酒运来之后就直接堆放在军营空地上,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随取随喝。如此铺张浪费,疏于看管,简直难以想象,如果不是他是张弘范的弟弟,只怕告他渎职的奏折已经在大都叠成高台了。黄酒堆放的时间一久终于招致大祸,今夜军营内部不慎失火,本身只是很小的失误,简单就能扑灭。未料火焰直接烧到堆积成山的黄酒处,黄酒见火就燃,小火变成大火,最终情况失控,救无可救,熊熊大火一直烧到了黎明,火势之大连居住在平阳的百姓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半座大营化为焦土,山顶的树叶都被烈风灼的焦黄卷曲。

大元镇国上将军,九拔都张弘范祖籍旧金人氏,家中排行老九,后面还有两个弟弟,张弘正便是其中之一。张弘正幼时曾拜师名臣郝经,但他天性粗鄙,蛮横纨绔,是个不折不扣的莽人,因此并没有在郝经那里学到什么正经的东西,反而是最不受郝经待见的学生。

成年以后,张弘正更是飞扬跋扈,行事鲁莽而不考虑后果。

本来元世祖忽必烈准许了朝中以张弘正为先锋的建议,让其率麾下亲军先行,随后兵分两路,一路走广州,惠州。一路继续南下进攻,两路作为钳制,争取一鼓作气彻底歼灭南宋朝廷最后的有生力量。然而此次变故影响颇深,平阳军营木屋和帐篷排列过于密集,后勤补给受到了极大损失。让忽必烈大为火光,但考虑到将士出征在即,此时惩罚张弘正略有不妥,加上火势虽难扑灭,但好在疏散比较及时,人员上并没有遭受什么伤亡。朝中有几个张氏派系的大臣出面求情,两相权衡后皇帝只好答应不深究罪责,而是官降一级,让他在战场上戴罪立功。

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启奏的奏折尚未走远,整个大营乱成一锅粥。大火已经扑灭,但余烬尚在,四面都飘着浓烟,现在还能在外面跑动的人除了医疗人员就只有例行的巡逻队伍,整个军营人影寥寥,跟昨日之前的饮酒狂欢的“盛况”相差甚远。

都元帅李恒尚在返回平阳途中。总制院院使兼两浙路万户府万户苏勒都顺折损辎重过多,已决定返回杭州休整。偌大个平阳营内只有一位孙姓的枢密院佥院,正三品,负责监理东路军事务。平阳本地驻军和整个南面军,也就是李庭指挥的部队,加起来已不足两万人。

安承的房间里摆着一架金色的铜炉,名贵的脂香燃在其中,这种有着浓烈味道的熏香是剑门关的特产,市面

上并不多见,在北方更是有价无市。安承显然是个极大的败家子,居然每隔五步就摆上一架一模一样的铜炉,围成圆圈,自己就坐在最中央埋头苦写文件。

上将军李庭一身黑衣褐甲,风风火火地大步进门。

李庭,字劳山,金人蒲察氏。是统领南军的主将,官拜上将军,战功显赫,随元军参加过很多大的战役,即使是在朝中也颇有声望。虽说是安承的顶头上司,但安承与他却是多年旧识,两人是出生入死的交情,私下交往并无上下级之间那般拘谨。加上李庭并不是汉人,性格大大咧咧,许多文职上面的事务都下放给安承代劳,时间一久便产生了依赖。

再者安承是先帝亲近之人,老师更是翰林孟祺,乃东平四杰之一,东平府学起源于唐,兴盛于宋元。其前身是北宋的郓学,郓学中有唐代“成德堂”讲堂,兴盛至今,元初“内外要职之人才,半出于东平府学之生徒”。宋子贞、元好问、商挺等名儒为府学主管和教授,著名散曲家杜仁杰也追随其多年。此外,经义进士王磐、词赋进士刘肃、泰和进士张特立、正大进士徐世隆等也先后聚于严实门下。一时间,八方学子慕名前来,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朝中有不少大臣都与孟祺师承一脉,因此有些时候甚至还要略看安承的脸色。

无数细碎的碳灰被风卷着吹了进来,房间主人一手按住乱跑的稿纸,一手在空中乱挥,急躁的大喊:“快关门快关门,营里全是飞灰,别让灰跑进来!”

李庭被安承屋里布置的阵仗惊呆了,他捂住嘴咳嗽:“你这是要做什么?把我熏死?”

安承白了他一眼,“张弘正从川蜀运酒的时候我托人从四川顺带捎了点线香,这东西提神醒脑,大火烧成这德行,叫浓香熏着也总比叫烟味呛着强。不过熏不熏的我也没请你进来,属下军务缠身,将军大人要没什么事就请不要打扰了。”

铜炉的香火忽明忽暗,投在李庭褐色的铠甲上。虽正值壮年,但长年戎马生涯让李庭早早斑白了胡髯,皮肤如刀磨般粗砺,看起来甚至像是年近七十的人。将军伸手摸了摸其中一个炉子里的香灰,灰深的能陷进半根食指,他皱了皱眉:“烧了这么久,你莫非整夜没有合眼?”

这句话不提还好,一提安承胸中憋闷的那股气就按不住要发出来,他把毛笔狠狠的顿在纸上,挑眉冷哼了一声。

“平阳本来就没有大型部队的驻地,临时帐篷搭建的过于密了,我当初就提醒过这么搞的话日后一旦走水,扑都扑不灭。最好是在平阳稍远的位置上扩建一处新址。李恒都元帅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苏大人到处踢皮球,张弘正那家伙听不懂人话。现在好了,出事了一个个跑了,留下这个烂摊子只能由我来管,哪有功夫睡觉?”他竹筒倒豆子一般发起了牢骚。

李庭知道安承素来尽忠职守,并不会真的撂挑子不干,所以也不恼,走过来看了看安承正在处理的文件,眉头紧皱,显然是一个头两个大。

“安承,你也不要怪没人理你,扩建军营需要钱粮,现在陛下登基不久,根基未稳,钱粮不是轻易能拨动的,平阳大营的军队来了又走,也都是将就着住的。”

“哼,现在倒好,一把火烧了,谁都没得住了。”安承冷笑一声,并不是不知道其中缘由,只是自己刚从北面回来,脚还没沾地就要立即收拾这么大的烂摊子,心里有点牢骚罢了,他也只能跟李庭发发脾气,面对帐下其他同侪,抑或是其他户府的将军,肯定不会露出半点不忿。他一手拿笔一手托腮:“枢密院孙大人急着要各路户府受损的具体统计,我整理到现在都没弄完。现在你又有事情来找我,我是撕成几瓣也应付不过来了。”

“你别着急,堂堂安大都尉都没弄完,其余户府的人更弄不完了。缺人是吧?我给你找去,凡是能识字数数的我全给你找来。”李庭一拍脑袋,转身就要逃。

“你等会儿!”安承叫住他:“老陆呢?他怎么不在你身边?”

“今晨我起来之后就没有再看见他。我好歹也是个上将军,身旁没有一个能上传下达的人不行,这不就过来找你了吗。”

安承听后手扶额头,浑身颤抖,他强忍住仰天长啸的冲动,一字一顿的道:“他怕是因为我回来了,自认为脱离苦海,补觉呢!你把他给我叫过来,另外能写字的人也不用来太多,找二十个就行了,需要四处奔走统计,太老的就不要了,尽量找年轻的。”

李庭喜欢行动,动脑子的事儿都是安承和手底下几个参军去做,听到具体的计划后立即心里有了底,高高兴兴出门去了。他叫了几个军士,从山顶烧的漆黑的色目吊塔一直找到大营外临时避难所,募集会写字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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