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相里飞卢亲手给他做的凤凰糖人。 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第一个信物。 因为相里飞卢不准他吃,所以他好好地放进了储物戒里收了起来。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容仪后悔了,他迅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毁灭性后果不论他和相里飞卢在不在一起,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把信物当掉都是一件很不好 的事情。 “我我我……我忘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没有想起来。” 容仪手忙脚乱,他努力回想,“我会赎回来的,对不起,如果我想起了是它,我不会把它当了的。” 他道歉很真诚,看相里飞卢的样子,容仪垂下眼,试图挽回一下:“我我我……我当初给了你什么信物,你也……也可以卖掉,这样我们可以扯平……我的意思是……对不起。” 容仪想了半天,想起自己给他留了一绺头发,于是提议道:“凤凰的头发……其实也是羽毛,可以入药,我给你留的那一截头发,你也可以……” “算了。”相里飞卢还是那样安静地笑着,“没关系……没关系。” 他重新垂下眼,安安静静的。 室内一片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容仪正想找话题,忽而看见相里飞卢又站了起来,声音没那么哑了,也没那么抖了:“上神辛苦来一趟,我刚刚神智混乱,有些唐突,十分抱歉。” 容仪见到他正常了,而且自己不用找话题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没事的。我知道的,修魔道的话,会这样……” 相里飞卢顿了顿,“我出去……准备一些上神爱吃的东西,上神先坐一坐吧。” 说着,他径直转身过去,走了出去。 他没有看他,脚步也有些急,好像不是去往某个地方,而只是为了逃离。第83章 庭院中的人都没想到相里飞卢会出来, 老将军和月华同时上前一步,想要拦一拦他,却都在见到相里飞卢神情的一刹那怔了怔。 他眼底已经没有平常的暴戾, 只剩下苍白与憔悴, 或许还有一点茫然。 相里飞卢见到他们过来, 顿了顿, 淡声说:“我没事。” “我没事, 出去走一走,给上神准备一些东西,你们可以回去了。” 老将军见机行事:“那您的病……” 相里飞卢说:“我会治。” 老将军高兴得嘿嘿笑了两声:“那好,那好,会治就好,这批禁军我就先带回宫了, 您和上神要是还有什么事,随时传令进宫就好。” 相里飞卢点了点头, 他苍翠的眼扫过一边的月华月华正酝酿了一下, 准备上前来找他说话。 两人视线对上, 却是相里飞卢先开了口:“你回梵天吧。”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这话他从前也说过许多次,不同于以往发作时的愤怒,现在他的语气中只剩下了冷静平淡的判决。 月华闭了嘴,这一刹那眼眶已经红了:“你说什么?” “神使请回梵天, 如果还有什么事的话, 可以留居佛塔,不必在寒舍跟着吃苦。”相里飞卢声音还是哑的, “神使从前说, 抚琴可为我疗愈伤痕, 如今给我治病的人来了,伤痕想必可以痊愈,不再劳烦神使了。” “你知道了?”月华听他这么说,语气也冷了下来,“是,我是喜欢你,抚琴是一个借口。但凭什么?我也为你和姜国付出这么多,他来了,你就要我走?你怎么不想想你和他已经不可能了呢?” “和他无关。”相里飞卢冷声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了,也不想再听什么人编排你我的事了。你已经越界多次。” 月华冷笑道:“这么多年了,他来一次,你就变成这样,回头他再走了,你又要等上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你如今已经这个样子了,你真以为你熬得住?他根本已经快忘记你了。明行无情,哪还会回头看你一眼!” “神使请回。”相里飞卢的样子,根本不为所动。 “你何曾变得这样铁石心肠,相里飞卢?”月华声音颤抖着,问道,“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有个人样子,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佛祖他们所说的,你看看你如今,已经与魔无异!” 有湿润的水雾落在人的指尖,拂过眉睫,是天空开始下起蒙蒙雨。 相里飞卢脚步不停,离开庭院前,他往池塘水中看了一眼。清透的池水照出他的影子,除了一头银发是魔相以外,他的双眼依然苍翠清明。 “不必神使来定论。” 相里飞卢离开庭院,踏入窄巷时,才恍然察觉天空已经下起了小雨。 他忽而停下脚步。这一刹那,呼吸声像是在雨中无限放大,他陷入了某种静止的沉默。 “娘娘,先生今日夸我念书好了,我想让周伯去买南街的荷叶饴糖嘛……” 街角有富贵人家的孩子跑过,叫声打破沉寂。 相里飞卢忽而动了动,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握在手中,垂眼看了看。 一个已经有些旧的锦囊,却保护得很好。 他的手有些抖,锦囊打开,里面躺着一缕柔顺乌黑的头发,带着五树六花的香气。一阵风吹过,相里飞卢没有握稳,那缕头发随风吹起,他睁大眼睛伸手去抓,好在握住了,重新放回了锦囊中。 容仪呆在相里飞卢的院子里,有些坐立不安。 他等了一会儿,本来以为相里飞卢很快就会回来,但是不仅没有等到,反而听见庭院里的人撤走了。 清席别院比平常更加寂静,只剩 下温润的雨声。 容仪呆在这里,也不敢乱动,但是他等着等着,终于困了起来。他本来想变成凤凰盘起来睡一会儿,但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于是还是站起来,四处活动了一下。 他来人间的时间,细数起来其实不多。大多数时间,相里飞卢在哪里,他就呆在那里。至今也就对佛塔最熟悉,还有佛塔附近的长街游廊。这种园林一样的庭院他没见过,在天界也没见过,倒是在神域遇到过类似的,不过那时候他犯懒,也没有进去走一走。 他想了想,用相里飞卢给他的纸笔写了张字条:我想出去转一转,马上会回来。 容仪看了看外边的雨,他下意识地想要找一把伞,但是他没有看到伞,而且他现在也不再是相里飞卢养的鸟,乱翻也不太好。 容仪踏入雨中,这一刹那,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冰凉的雨丝,然而雨水撞在他身上,不落不化。 一只不怕雨的凤凰,在人间时间不长,被养得有了带伞的习惯。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习惯。 容仪望了望天空,忽而有一点发现了新事物的高兴:原来他本来就是不用打伞的。 这个别院很大,亭台、假山、流水错杂排布,曲径通幽,一重院接九重门,因为没有别人居住,也没有仆人守卫,推开门只有满院的风与枯叶,有些萧索。 容仪在雨中走着,忽而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少年音:“师父。” “嗯?”他听出了这声音是兰刑的,四处找了找,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你在哪儿?你怎么也下界来了?” “我没有下界,师父,我在通过你手上的红豆镯子跟你说话。”兰刑声音顿了顿,“我看到……我听说你去了凡间,是吗?” 容仪说:“啊,是的,我突然有一个下界的任务……” “在姜国”兰刑在另一边咳嗽了几声,“我以为你只是回天上看看,没有想到你现在下界了。那个凡人可曾对你不利?我过来接你回来吧。” “啊……这个不用。”容仪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养着锦鲤的水缸,凑过去看了看,他想起离开前对兰刑做的承诺,有一点点愧疚,“我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你最近怎么样呢?” 兰刑说:“我很好,师父,执行人的大殿重新收拾了一遍,原来仿照凡间打造的赌坊和酒楼也都重新修缮过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玩、想体验的,我都要人做好。” 容仪说:“也不用啦,我现在正在凡间玩。” “师父,你和姜国羁绊深,这个我知道。但是你如果一直待在姜国,那个相里飞卢怎么想,别人怎么想……你明白吗?”兰刑说话的语速忽而快了起来,像是有些着急,然后生生压着性子耐心下来,“我怕他再伤你的心。” 兰刑这么懂事,容仪觉得很欣慰他一边用手去逗那条鱼,一边回答说:“没关系的,我已经放下了。” 兰刑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找个时间来接你吧。我来接你好吗,师父?” 容仪赶紧说:“你不要来,不用这样的。你在神域就好好做你的事情,抓住机会提升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如果什么时候需要我,我也一定会回来。” “那我下个月试任神域执行长,师父你会来陪我吗?”兰刑轻轻问。“你不在,我很寂寞。” 容仪更加愧疚了,赶紧一口答应:“好好,我一定回来陪你。” “好,那就先……这样吧。”兰刑的声音消失了。 九天之上,神域。 兰刑切断了镯子连接的传音法术,视线却一直盯着面前的水镜。容仪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在他眼中。 “大人,需要我们下界接明行回来吗?”旁边的侍女看了他半天,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必。”兰刑敛起目光,声音无波无澜,“他有什么放不下的话,我会看到的。” * 容仪把手上的红豆镯子拎起来看了看,松了一口气。他忽而有些高兴他今天高兴的次数有一点多。 兰刑很以来他,很黏他。他给孔雀当徒弟的时候,对于自己是个不省心的徒弟这件事,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想到,等自己当了师父的这一天,还能收到这么一个暖心懂事的徒弟。 他逗完了锦鲤,伸了个懒腰,忽而望见园林中央最大的那个池中,还有几朵绽开的冬荷。 或许是冻得,这些冬荷有些蔫吧了,容仪掌管五树六花,莲也在他掌管之列,正好这几朵荷花离得近,他看了看,下水摸过去,准备和那几朵荷花谈谈心。 水有点深,差一点就把他没顶了。容仪要努努力,才能在水里探出个头来。 然而他没有料到,他刚摸到一朵荷花边边,就被一股强大的风浪掀了起来,随后被揪着抓进了一个怀抱。 他抬眼看去,相里飞卢脸色苍白,浑身湿透,微微喘着气望着他。“容仪。” 凤凰辟水,容仪身上是干的,相里飞卢对比之下,显得格外狼狈。 容仪下意识地一弹,从他怀里弹开了,相里飞卢却仍然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像鬼,声音都有些发凉,“你下水做什么,容仪?” “我……” “你下水做什么,你乱跑什么?”相里飞卢问道。 容仪本来还想解释一下;但他最讨厌被人管,尤其是被已经分手的前任管,他直接顶了回去:“我就是下去看看荷花……而且你总是不回来,我就出来转转,也给你留了字条了。凤凰下水,很奇怪吗?” 说完后,他也有些伤心:“我下凡来,也不是想跟你吵架的,只是你的脾气真的要改一改了。”第84章 从前他惯着他, 也管着他。 惯着他的时候,几乎是无法无天,容仪只要不去干涉姜国的事情, 他几乎对他有求必应;他不管他任性,他管他的时候, 通常只是兴致来了,通过这样似有似无的约束,来确认他的存在,如同确认自己的所有物, 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与独断。 容仪总能在他这时候的眼神里望见某种静水流深的情感, 让他总是不知不觉就听话了起来,愿意听从这对苍翠双眼的支配,愿意当他唯一的小凤凰。 只是而今, 这双眼里不再有他眷恋的深海, 而是只剩下某种脆弱而漂浮的病态, 如同将要溺死的人, 拼死抓住一根浮木,又像是在火中快要烧折了的一段草叶, 猩红的边缘燃着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