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姜国建立在亡灵聚集之地,又因为属阴属水,本来应该兴盛不起来。但这佛塔之下镇着姜国古往今来的所有怨魂,让它们无法作恶,这才有了如今的姜国。 他每天都会走上三遍这条路,踏过蜿蜒盘旋、古朴浸润的砖石,千年前的讲经声依然存留在砖石的缝隙里,最高处的塔楼,有一道横桥,与城门的哨岗连通,留下十三个城门门洞,最中央的那个地方,是他打坐、诵经的地方。 没有任何人陪伴,点一盏灯,手里握着他的青月剑。 他只要坐在那里,如同一尊青石铸造的雕塑,姜国来来去去的人都会看见他,随后说上一声:“大师在那里。”能给这个国度带来长久的心安。 今夜有人等在那里,是禁军护送的百姓,在雨夜之下排成长龙,黑夜里,一眼望过去有星星点点的光,后边才发现是带着光的眼睛。 城楼上搭起帐篷和铁锅,供人们休憩。 “大师来了,今日您在神葬祭典中辛苦了一天,本来不应该这时候打扰,但是顺墙那边的几位病人说是撑不住了,实在是难受,所以劳动大师……” “没关系,让他们进来。” 塔内烧着热水,灯光暖黄,热乎乎的,与时不时飘落进屋里的冷雨形成鲜明对比。 进来的是几位消瘦枯槁的老者,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 他们不论穿着打扮是贫困还是富有,到这里来时,神情都变得拘谨而恭顺。 相里飞卢逐一把脉查看,低声跟一边的侍卫嘱咐了什么。 “取万草堂的神醒草,水煎服下。第一剂在我这里熬,剩余的各自带回家,每日煎服,不能中断。” “请问大师,是什么问题?” “不妨事,是近日有妖鬼从姜国路过,残余了灵气下来,老幼妇孺根骨不佳,容易被冲克。不满周岁的孩子不能用药,这几日也请女施主带着孩子留在佛塔客苑,我会择吉时消灾。”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塔外:“夜深露重,大雨倾盆,来的都是老人家,恐怕深夜下去不便,诸位等天明再走吧。”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禁军侍卫与宫医送来了煎好的药,分发给众人。 老人家们把自己带来的包裹拿了出来,里边装着麦子、雪烟丝和辣椒串。 “今年收成没有去年好,最好的这一批只有这么点,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师您一定要收下。” “对对,还有我们家新出的布匹,大师回回都分文不取,这些小东西也不值钱……” “我们家养的鸡,大师只吃素斋,可是这鸡多少能帮忙捉捉虫子……” 相里飞卢也不推辞,嘱咐人每一笔都记下来,放入功德库,随后一一认真道谢。 佛塔背靠皇族,金银财宝不收,过于贵重的不收,佛塔只收粮食布匹,转手又以布施人的名义开设赈灾。 天渐渐亮起后,禁军送这他们下城楼,只有那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依然坐在角落里,没有动静。 她穿着厚实的斗篷,乌黑的长发散下来,看不清面容,怀里的孩子亦是安安静静。 相里飞卢说:“女施主,我让人送你回客苑。” “佛子,你给他们看了,还没有给我看。” 这女人的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微微压低的沙哑的声音。 相里飞卢怔了一下:“施主的孩子看过时,为何不当时提出,一起看了?” “当时在看你,无暇顾及。”对方悠悠地说。 这声音虽然低哑,但其中的情绪却真诚而热烈,勾得人心一跳。 相里飞卢生得俊俏,但他从小就身份不同,法相庄严,冒犯他是大不敬之罪,这二十多年间,从来没有女人敢对他说出这种话。 相里飞卢迟疑一瞬,神色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那么,施主便过来看看吧。” 那女人伸出手给他把脉,灰色、暗淡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仿佛会发光,一望即知的柔软。 这种感觉很突兀。这个穿着打扮,不该配上这样一只柔软白净的手,也不该有伸手间的隐香。 相里飞卢伸手搭脉,屏息凝神。 他看不出眼前人有什么问题,但脉象却是他生平所见最奇怪的脉象。 他正在凝神细想,却听见眼前人压低声音,似乎是带着些笑意,问了一句:“佛子这么握着我的手,又留我住下,你们人间,不会编排你么?” 姜国一直将他奉为神灵,相里飞卢从没听过这么离奇的揣测,像是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声音里压得更冷了:“施主,请勿妄言。” 下一刻,他也即刻反应过来这人话里的异常来,手里的青月剑快得看不清如何脱出的,寒光已经闪过,斩落一片衣角,与一缕乌黑柔顺的发。 容仪却轻飘飘地躲开了。 同样看不清怎么做到的,他已经坐上佛塔的窗,两条腿随意地垂下来。 粉白的锦衣,像是穿了一层清浅霞光,外边那层斗篷已经揭了下来,怀中的孩子是个障眼法,落地变成了一片轻软的羽毛。 是那凤凰。 “你要干什么?”相里飞卢冷声问道,周身气息一刹那紧绷起来,连带着室内暖融融的温度仿佛都下去了几分。 容仪弯起眼睛,狭长的凤眼带着莹润的光泽。 这次隔得近了,仿佛不像上次那样虚无缥缈,相里飞卢能看见他袖口裁剪细密的绣线。 “我要一个窝,留给你一天准备时间,你可准备好了?” 容仪一伸手,地上那片凤凰羽毛仿佛被什么吸过去一般,又回到他指尖,轻飘飘地摇来摇去,“早上没看清楚,刚刚是凑近了看了看你,你长得真好看。”第3章 (修改章节提要) 佛门五戒中,有一条就是妄言戒,不能说下流话。 相里飞卢修佛这么多年,一直被当成国宝供起来,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轻浮放浪的话。 他眉心皱起,收间的青月剑刚刚握紧,那凤凰却又从窗台上往下轻轻一跳,须臾间就落到了他跟前,和他只隔着一两寸的距离,呼吸轻轻拂过面前。 相里飞卢指节发力,尚未动作,却即刻发觉自己被牢牢地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容仪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摸上了他的手腕。 相里飞卢的的骨节比他的要大,大而修长,肌肤内侧有常年修书、种药草、持剑而留下的薄茧,十分温暖,带着些许天生佛子驱邪除恶的正气,在这阴雨冷天里,还有隐隐的烫。 周围没有人了,可是塔楼外不时有禁军列队巡逻,恒长、稳定的雨声中,能分辨出禁军踏实有力的脚步声,压低的说话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即刻就要靠近门前。 容仪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腕上,肌肤传来的触感微凉而细腻。 他舍不得那温度,摸了又摸,随后才往下,轻轻扣住他的青月剑,好玩似的,弹了两下,青色的剑身发出铮铮回响。 青月剑是姜国历代国师传下来的古剑,真正杀了千年妖鬼的神兵,蕴藏着尖锐锋利的煞气。这把剑连神的躯体都可以破开,如果是普通的妖魔鬼怪,根本连靠近都没办法。 这凤凰是神,或许不假。 相里飞卢听见眼前人咕哝了一句。 “这把剑太冷了,你要不要换一把?” 或许是真的太冷,眼前人把手缩了缩,又重新沿着他的手腕爬了上去,稳稳地攀住他的手臂,藏在了他的袖子里。 炉火跳动了一下,忽而烧得更旺了,暖黄的火光升腾起来,相里飞卢才正眼看见了容仪的面容:很明艳好看的一张脸,好看得几乎有些逼人。 那双乌黑的眼睛凑得很近,与那带着花香的呼吸一样。 他们距离多近?隔着两寸?一寸?或是两指?一指? 外边禁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隐约能看见禁军的马灯灯光照过来。 相里飞卢的眼睫颤动起来,浑身蓄力,想要摆脱这样的禁锢。 容仪却没有动,他还是凑得极近,认真端详着他。每说一个字,温热芬芳的呼吸就贴近一次。 “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家有一颗玉菩提,你眼睛的颜色,是菩提叶子的颜色。” 相里飞卢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眼底情绪汹涌。 外边脚步声停了一下,问道:“大师,天快亮了,您如果没有别的吩咐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今日天凉,您一定注意保重身体。” 一门之隔,门内的火光仿佛跟着外边的冷气晃动了一下。 室内一片寂静。 今日值夜的禁军队长察觉出这种安静有些不对劲 ,跟着又问了一句:“大师?” 他又等了片刻,正准备推门进入时,恍惚间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回应:“无事。” 禁军队长身经百战,对各种事情有着格外敏锐的直觉,他听出这一声中有些不对劲,抬眼看见塔楼的门尚未关好,于是迟疑着走近了,伸手去替相里飞卢关好门,余光却一眼瞥见房内的样子:一个穿着粉白衣裳的少年人立在相里飞卢跟前,两个人亲密无间。 卫队长心里一惊,急忙关上门,回头示意其余人快速离开。 人走了之后,容仪也终于心满意足地观察完了他的新任铲屎官,给相里飞卢解开了定身术,随后回头看了看,若有所思:“那个人看到了。” 相里飞卢平生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羞辱,一刹那脸色就青了,反手就要出剑。 这次容仪没挡,只是原地不动站着,乌黑的眼眸依然盯着他看,若有所思:“你的脾气很大,不过没有关系,我的脾气很好。原来人间的佛子,是有脾气的,也会对人刀兵相向。” 他觉得很新奇,很有意思,见惯了梵天那些千人一面、无情无思的罗汉,他觉得相里飞卢的一切都很有意思。 相里飞卢的青月剑已经出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容仪话音落下来后,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停住了。 眼前的少年一脸平常,像是没有意识到身处的危险或者说,没有觉得这是危险。 冷而煞的剑刃只差再用劲一分,就要割破他的衣衫。 “你到底想干什么?” 容仪瞅瞅他:“与你降情劫。看来你记性也不太好,不过也没有关系,我的记性是很好的。” “除了这件事之外?”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不带任何情绪,只有锋利的压迫感,他天生渡魔觉,看一切的视线都审慎、冰冷,已经形成习惯。 容仪有些疑惑:“除了这件事之外?” “姜国是我所守护地界,你如果敢动这里半分,敢伤姜国子民一毫……” 相里飞卢身上的煞气更甚,“不论你是何方妖鬼,我都不会放过。” 容仪琢磨了一下,很诚实地回答道:“我并没有接到相关的任务。” 相里飞卢看着他,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一线。 窗外忽而响起钟声,是姜国每天天明时的第一声撞钟声响,余音回荡不绝,悠扬宏大,整个塔楼都被这种钟声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