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有一群公子哥,衣着雍容华贵地从酒楼里出来,谈论着今年各地各国货物行情,应当是富商。 他们路过,容仪顺手也给他们送了一些糕,把手里剩下的糕都送完了。他们注意到他了长得特别明艳漂亮的小公子,虽然漂亮,但浑身散发着贵气,像个神仙人物,因此也不敢轻慢。 当中有一个特别俊俏的公子,一见他连眼睛都亮了,磕磕巴巴地问他:“敢问哪家公子,还是哪个商号的贵客?因何独自在此,如果不介意的话,和我们一起上楼坐坐?” 容仪想了想,说:“不了。我不是这里人。” 他拒绝了,那帮公子哥还流连不舍:“那是也要上王城了?年关了,王城对商队放行很严格,我们商号带御字,可以直接进城,公子你要是一个人,可以随我们一起过去。” 容仪想了想,说:“也好。” 见他答应了,那个俊俏公子脸一红,神色显然一振,旁边的人跟着吹起了口哨。 “敢问公子何方人氏,高姓大名?我们明日早晨出发去何处接你?”那公子走上前来,近看他时,声音都紧张得抖了,“我姓施,名沛,家父是沐国公,我排行第二,平时就是走商道,与各国贸易往来。” 容仪想了想:“你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我会去找你们的。我姓容,叫容仪,我是……”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咽,“云游来此。想四处走走看看。” “那么,在王城有无亲眷?”他一眨眼,施沛的魂都要跟着被眨去了,话说出口了才察觉出自己的唐突,“若是公子不嫌弃,在王城中也没有亲眷投靠的话,便可以光临寒舍……” 容仪又想了想:“没有亲眷……但是有认识的人,也再说吧。不过既然是当官的,听起来官很大的样子,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打听,你们的国师是不是生病了?” 其他人都是一愣。 “你说哪位?” “佛子,相里飞卢,他现在不是国师了吗?”容仪问道。 这群人又是一惊,恨不得上来捂住他的嘴:“小公子啊小公子,佛子大人的名讳可不要乱喊。” 旁边的一个公子同样出身贵胄,身事宫中的,奇怪道:“你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佛子的情况,只有宫里人知道。” 施沛也说:“对,佛子今年年前就已经离开佛塔了,青月大人镇守佛塔。” “还有这等事?”剩下几个人没听说,都表示惊奇。 “也是要保密的……先不站在这里说,小公子,请进来说吧。” 他们把他请进了酒楼,单要了一个幽静华贵的包厢,又叫了酒菜。施沛问容仪是否要听歌舞,容仪摇头,于是他们让其他人都下去了。 “佛子毕竟镇守了这么多年,百姓要是听闻他重病,再加上今年国师大典,国师换任,恐怕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恐慌来。”施沛看出容仪恐怕与佛塔关联不浅,“小公子难不成与佛子有交情?” 旁边人都笑:“又不是神仙,小公子的年纪,怕是和佛子差着辈分呢!对了,你们见过佛子没?他一头银发,可当真容颜不老,当真是天地化生的人物。” 容仪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其实他是一只几百岁的老凤凰了,他和相里飞卢是差着辈分,不过是反过来。 不过如今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他说:“我和青月从前有一些交情,这次过来看一看他们。” “原来如此。”虽然这么说了,但这些年轻人仍然有几分不太相信,不过说到底,容仪问的是宫中秘闻,但也没有重大到那个程度。思量再三,他们还是谈论了起来。 “佛子之前身体就不太好,听说是旧伤复发。青月大人本来想辞官照顾,但是佛子没有允许,他离开佛塔之后,只让梵天的神使近身照顾。” “神使?”旁边人听的来了兴趣,“是哪位?” “就是几年前接佛子去了一趟梵天的那位神使,三青鸟,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难产,也是他帮忙安胎。” “噢噢噢噢我记得!我见过!那位神使长得那叫一个漂亮……”施沛跟身边人小声讨论了一下,视线回到容仪身上,不约而同又噤声了。 另一个人插话说:“这一次神婚恐怕能成吧?前段时间我跟着陛下去探望一次,听见佛子所居住的地方,有人抚琴。他们说那位神使成天到晚给佛子抚琴,为他治疗伤势呢。佛子也是,最近连青月大人都不怎么见了,但是只让神使近身。” “话说回来,青鸟抚琴真的能治病?我从前是没听说过,佛子也是纵情声色之人……” 容仪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小声说:“三青鸟没有这个功能,他们抚琴就是抚琴而已,他们的皮毛和骨肉才能治病。” 其他人都看着他。 容仪觉得有点胸闷。 他想起来那只三青鸟了当时相里飞卢过来的时候,他就等在门口,他只望见一个远远的影子。 他好多天不上梵天理事,大约也都是这只三青鸟过来帮忙完成。 容仪在心里安慰自己:“其实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见到的是他很快有了新的鸟可以养,在他那里可能已经忘掉养过我这件事了。” 他说:“我没有要问的了。” 他站起身来,准备走了,走到一半忽而觉出这样不太好,于是又回过头,很认真地跟他们道谢:“谢谢。” 这群公子哥,尤其是施沛,也没有想到他走得这么快,情急之下只来得及说:“就走?这有几个小菜还没上,今夜还有这家酒楼请来的戏乐班子……” 容仪挥了挥手,自己揣着自己的那份米糕,转身往回走了。他走得这样随意又潇洒,那些人甚至反应不及,等到反应过来后,又觉得仿佛这样的人一句话不说,简单答应了又走,也是这样正常的一件事情。 那米糕很烫,容仪自己找了一个安静而高的鼓楼楼顶,坐了下来。鼓楼底下人声鼎沸,灯火璀璨,没有人知道他们头顶上坐着一只凤凰。 现在已经完全入夜了。伸手不见五指。 容仪使了个小法术,顺手偷了一盏小灯,就放在身边。 就着那瓶竹叶酒,他呼呼地吃着米糕,热气蒸腾,看着鼓楼底下的万家灯火。 他再一次感受到孤独。 上次容秋告诉他说,这就是孤独。 现在没有人看他,没有人管他,一壶竹叶酒,喝得他有些微醺。 他站起来,在房顶上晃了几步,正要失足滑落的时候,他张开翅膀变回了原身,在楼顶盘旋了一阵,随后落了下来。 他拍拍翅膀,将脑袋拱进翅膀里,就这样睡了。 这一觉很长,他梦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梦见了孔雀、行秦、父亲、娘亲,还有相里飞卢。 他在梦中渐渐明白,世间所有他爱的、爱他的人们,都是会像流云一样,渐渐远去的。从前他不明白,只是执着地去追,总以为哪一天,他们就可以回来。但时间无法倒转,人和事都在变化,只有他依然还是那个不懂事的他。 他在睡梦中,感到身边落下了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他没有惊动他,没有叫醒他,只是将修长的手,轻轻地放在他身上,替他梳理羽毛。 那是一双能唤起他心中熟悉感的手。 他小声嘟哝:“上神?” 容秋说:“不必管我,安心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第79章 月上中天, 夜色如洗。容秋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气,容仪在睡梦中分辨出来,这是五树六花原的香气, 姜花与菩提的枝叶伸展后, 对着群星散发出来的芬芳。 他就这样窝着, 和所有的鸟儿一样, 贴着他的手心, 安心入梦。 冬天的夜晚很凉, 容仪不仅没有感觉到寒冷,反而隐约觉得身边带着氤氲热气。 他睡饱后睁开眼,望见天蒙蒙亮,街市的喧闹已经刹那间消失,只有街角巷口里还剩下一些幽微灯火。 天气湿冷,黎明前的夜空中飘了一些碎雪,容仪知道那些雪的触感。姜国王城的冬天没有他们的北境那样冷,雪堆积不起来,落在人身上就化了, 他出门一趟回来,身上总是湿润的, 发梢也挂着凉, 这时候他就爱往相里飞卢身上蹭, 钻进他怀里, 把冰凉的手淘气地往他袖子里塞。 而今容秋坐在他身边,满城细密的小雪, 随风一起轻轻吹散开, 也落满他的肩膀, 他一动不动, 像是一尊凝固的、温柔的塑像。 但风雪唯独不落在容仪身上,他像是被庇护在他手中。 容仪醒了。 他小声问:“什么时候了?” “快天明了。” 容仪说:“哦。” 他迷茫了一会儿,想醒醒神,容秋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练实,慢慢剥着,“饿不饿?先吃一个这个。” 容仪说:“我不太想吃,我想一会儿饿着去姜国的都城,吃他们那里的水晶素包子。” 但他还是变回人身,接过来慢慢地啃了起来。冰凉甘爽的果实入腹,他打了个冷抖,随后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吃谁给的果子之后,他才慢慢地感觉到耳根发热:“你,为什么跟过来了?” “我不是跟过来,我是想起来,过来问问你。”容秋说,“小凤凰,这么多天了,可曾想起了什么别的养凤凰的要求吗?” 容仪被他这双暗紫色的眼睛盯着,感觉耳朵更烫了,而且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当初说要再自己想想,完全是搪塞用的,他没有想到容秋会这样认真。 他一紧张就开始胡诌:“想……想起来了一条,养凤……凤凰,要每天吃二十根糖葫芦。” “二十根糖葫芦?”容秋认真记下,“还有呢,想起来别的什么没有?水晶包子吃几个?” 容仪继续胡诌:“也是二十个。” 其实平常相里飞卢只准他吃三个,他虽然是神仙,但是架不住人间的东西好吃,经常一吃就收不住,吃多了要积食。 “还有吗?” 容仪说:“其他的也还没想起来,你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再想想。” 天渐渐亮起来了,街道上渐渐有了人出来走动。容仪忽而想起自己还与那群公子哥儿们有约,于是挠挠头:“我……你……我还有一些事情,一会儿可能要先走了。” “我知道。”容秋说,“我就是下来看看你。你需要我陪你去吗?” 容仪想了想,想起昨天听说的相里飞卢和三青鸟的事情,有些难受。但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昨天的那个梦,一切情绪都如浮光掠影般怅然远去。 他说:“不用啦。我可以自己去的。” 容秋说:“好。我下来也看了看,你守护的姜国,十分美丽,算得上我见过的人间中,比较好的人间国度了。只不过水德沉稳,是王德之象,对你来说,怕是有些沉闷。” 容仪说:“其实也还好。我很喜欢这里。” 他又往下看了一眼,鼓楼之下,这个车马往来的城镇尽收眼底,繁华富丽,透着烟火气息。 “那我先走啦。”容仪想了想的,对容秋挥了挥手,又底气不是很足地说,“谢谢你的果子。” 容秋对他笑笑:“去吧,小凤凰。” 施沛一行人出发得很早,虽然都是公子哥儿,做派难免繁华铺张一些,但倒是没有那些纨绔的习性,正事上很是沉稳。 容仪过去的时候,施沛大大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不来,昨天的话是诓我们的。” 容仪认真地说:“没有的,我虽然以前经常忘事,但是我想今后,会慢慢改正的。” “容公子要是不来,他恐怕要在这里站成望夫石了!”其他几个青年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从这个城镇往王城的驿站道路,大约要马车行驶四个时辰,中途容仪跟他们挤在一块儿,又打听了一些姜国的人事。 其中昨天那位在宫中从事的少年郎,是殿前从事,虽然官阶不大,但很受皇帝器重,对近年来姜国的民生国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容仪第一次知道,原来管理一个国家,让这个国家里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是这样一件复杂玄奥的事情。 “我们姜国也算是半个神国,幸好佛子英明,他曾言说,佛塔治故,举国治术,内外分隔,佛塔不议政事,这才能传下来一代又一代英明国师与护国神。相里鸿大人那个时代,未免就有些内外不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