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
在场的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人吓人最可怕,老徐的表情变得诡谲,冬天里大风的嗖嗖声也好像成了恶鬼呜咽。
“还我命来……”老徐幽幽道。
苏安把惊恐咽在嗓子里,“老徐?”
老徐嘿嘿一笑,抬手往嘴巴上呼了两下,“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一时顺嘴了。”
苏安沉默了一会,长石没忍住问道:“账房先生真的没有听到?”
“真的没有,”老徐神色一正,“当时我还怀疑是不是听错了,特意让账房先生等我一等,我借口东西忘了拿,往哭声处一跑,这会没听错,就是哭声!又尖又细,听着可怕得很啊!”
等老徐走了,送水时留在一旁听故事的丫头咽咽口水,“爷,江会长府里真的有鬼吗?”
苏安幽幽道:“不好说啊。”
科学民主,文明富强。
如果不是有鬼,那就是有人在搞鬼。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气,长石立马道:“爷,咱们今个儿就去求个符,找个人做个法吧?”
苏安突然喃喃:“不对啊。”
老徐说的这一番话不就是暗示江正荣府上也曾有人跳过井吗?冤魂,冤魂,这是老徐随口一说,还是江会长府上真有一个“冤魂”?
他想了一会,长石打了好几个冷颤催促,“爷,去请个道士吧。”
苏安回神,“回头再说。这会儿不早了,去催催厨房去,别等着晚上贺二爷来这却没东西吃。”
大院外头有人快步走来,“爷,给玉琼请的大夫来了!”
“大夫?”贺长淮对着镜子刮着胡子,下颔棱角分明,“谁要大夫?”
李夫人推了一把李老爷,李老爷尴尬笑了两声,两个人堵在浴室外面也不敢多靠近一步,“长淮啊,国外现在不是有什么叫心理医生的大夫么,你认不认识这样的人啊?”
这里是公馆,贺长淮在晋城的住处。李老爷虽然是他的表叔,但老宅太过古板,贺长淮根本没有在他那里落过脚。
贺长淮身上还穿着白色浴袍,矫健的胸膛露出小半。刮胡膏糊了半张脸,剑眉愈显锋利,他侧头看了两个人一眼,差点把三十多岁的李夫人给看得脸上一红,双腿发软。
李老爷没注意到自己新夫人的表情,继续道:“长淮啊,你表婶怀孕了以后总是感觉心里不舒坦,成日里闷闷不乐。这不,缠着我非要看什么‘心理医生’,我哪里能找到这样的人?长淮,算表叔麻烦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帮表叔这个忙?”
贺长淮抽出毛巾擦脸,淡淡道:“表叔真是龙精虎猛。”
李夫人羞红了一张脸,李老爷倒是觉得得意。他连连笑了几声,就听贺长淮道:“行了,我记住了,您回吧。”
李老爷忙点点头带着夫人走人。贺长淮叹了口气,将睡袍一扔,健硕高大的男人走到莲蓬头下洗澡。
相约时间是在下午三点,贺长淮洗完澡换好西装,又用半个小时打好领带、戴好腕表、理好了头发,最后出门前喷上些微的男士香水,这才披了大衣出门。
就这么堪称是精细的打扮,贺长淮将将在三点之前到了叶苏安的胡同院子里。
叶苏安已经备好一桌酒席,正坐在桌旁拨着花生豆。见到贺长淮掀帘进来,脸上带出笑,起身拿着抹布擦擦手,走过去自然地接过贺长淮的大衣和帽子,“二爷来得正是时候。”
贺长淮顺着他的动作,脊背微弯,好让叶苏安从他脖颈上取下围巾,“来见叶老板,自然得郑重些。若是省了那些装扮的时间,我还能来得更早些。”
他说话时的喉结会上下滚动,瞧着好玩。苏安眼眸含笑,嘴角弯起,“二爷这话说得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火炉咕噜声细碎,菜香浓郁。西洋钟响了一声,正好到了三点。
碗筷早已备好,苏安笑笑道:“招待不周,还望二爷莫要嫌弃。”
“好酒好菜,我怎么会嫌弃?”贺长淮拿起筷子,“嗯,香味浓郁,不愧是叶老板备好的一桌饭菜,一口就极得我心。”
苏安不由笑了起来,“二爷可真给面子。”
贺长淮眉头一挑,气定神闲道:“非也,叶老板,我也不是谁的面子都会给的。”
苏安被逗乐了,给他倒了杯酒水,“二爷喝不喝双沟酒?”
“喝,”贺长淮接过饮了半杯,“只是我这酒品不怎么好,可不能在叶老板面前醉倒了。”“哦?”苏安心说那我非得灌醉你了,又倒了一杯,笑眯眯地道,“那就酌情饮上一些,莫要贪杯。”
贺长淮嘴上说自己酒品不好,但酒量却非同一般。直到一瓶双沟一瓶洋河下去他眼神还清明得很,未见有一分醉态。
苏安暂且放过灌醉他的想法,起身让外头的人送些炭火过来。
玉琼主动抢活干,苏安接过炭火,低声问他:“大夫瞧过了之后怎么说?”
玉琼脖子上缠着纱布,他不好说话,只好用手给苏安比划出意思:大夫说要先上药,之后再说。
苏安皱着眉,叹口气,“估计又是一个没本事的大夫。”
身后有人贴近,门帘后又露出一张英俊的脸,“什么大夫?”
贺长淮低头,正好和玉琼对上了眼睛。玉琼露出惊恐的神色,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踉跄逃走。
苏安惊愕:“……”
他转身看向贺长淮,贺长淮眼里也有些诧异,反问道:“怎么,我长得很吓人吗?”
苏安很快收了脸上的表情,轻轻一句,“哪儿能。倒是我看二爷,总觉得二爷像是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贺长淮饶有兴趣,“谁?”
“一个浑身臭毛病的老男人,”苏安还是很轻地道,“哪里能比得上二爷。”
贺长淮不动声色,坦然接受:“那我就安心接受叶老板这称赞了。”
饭后,苏安回了房,将装在布袋子里的枪拿了出来,“二爷这东西上次借我耀武扬威了一回,实在是让我不知怎么答谢您。如今物归原主,这家伙事还是得放在您手里才算厉害。”
贺长淮随意看了一眼,“说给你了那便是你的了。”
苏安推脱,贺长淮直接笑道:“叶老板,这东西给你的时候可是为了让你开个嗓,如今你要将它还给我,可是后悔了答应我的事?”
“哪里能!”苏安气笑了,嗔了他一眼,“既然二爷都开口了,这东西我就大着胆子留下了。二爷等着,我去换身行头,好好给你开一回嗓。”
贺长淮说了一声好,但苏安走了之后他独自却有些坐不下去。贺长淮吃了两粒花生,一口饮尽最后半杯酒,倏地起身往外走去。
帘子一掀,狂风滚雪而入,贺长淮这时才恍然知晓竟下雪了。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一行脚印一溜走向两间房之外的隔壁。
贺长淮往前踏一步,皮鞋印擦掉布鞋脚印,一直走到了苏安的房门口。风雪打在贺长淮的身上,他正要敲敲门,心里已经思忖如何说了:叶老板,我对戏曲实在好奇,又太过无知,想来近处瞧瞧你这行头样貌,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然而手敲下去时,门咯吱一声露出了一条缝。
贺长淮抬眼望去,就见苏安正站在一堆已经脱去的衣服中间,白皙的脊背弯起,柔软的腰肢窈窕,正在细心穿着红艳花旦衣裳。
双腿微动,春光乍泄。
贺长淮的手僵硬在原地,大雪碎片从眼前飞去,全是白蒙蒙一片软肉。
外头突然响起重重一声响,苏安疑惑回头,理好衣服走到门边一看,什么东西也没有,只余狂风更盛。
余光瞥到地上,一行皮鞋印子清清楚楚,也不知是谁滑了一脚,地上都被摔出了一个人的痕迹,罪证呈现得清清楚楚。
苏安眼里笑意一闪而过,他哼着歌关上门,“今日的风儿好喧嚣啊。”
苏安没上头面,那太过麻烦。他只换了衣服就回去了正房,推门一看,贺长淮正规矩地坐在桌边吃菜喝酒,好似从未离开。
“贺二爷,久等了,”苏安笑着,一甩袖,“这儿没曲,只有我。我就给您来个一小段,您别见笑。”
贺长淮坐在凳子上不动,眼神闪躲,“请。”
苏安弯唇一笑,神情变得柔媚。人人都说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事实也确实如此。唱戏的人要是在台上唱不好,观众都会直接挥拳上去,这一双双眼睛的盯视下,一年年的苦练下,出头的行家都是大师。
叶苏安就是一个大师。
风情万种,窈窕风姿,不外如此。
贺长淮看得逐渐脸红心跳,口干舌燥。
苏安唱得还是上次只唱过一句的杨贵妃,贺长淮看着苏安唱完了这一小段,即便苏安未上妆,他好似也看到了那个善歌舞、通音律,把唐玄宗迷得神魂颠倒的杨玉环。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也被迷住了。
在这大雪风罩的天气,暖烘烘的屋里,他贺二爷被叶老板迷住了。
肮脏思想全埋在了西装革履底下,贺长淮眼睛不眨,侵略的暗色翻滚,已经全在想着那身花旦衣裳又该多么难脱掉了。
脸面,原来这就是晋城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