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七夕

七夕当夜,羡园热闹非凡。本意是为城中男女相亲所设场所,谁料当日来了好些成双成对的男女,好似在向零星的光棍们故作炫耀。

路少琛倒是喜气洋洋,穿上了平日从来舍不得穿的衣裳,至少从形象上而言不再邋里邋遢。哪怕他深知身边这个小姑娘根本一点都不喜欢他,但至少他有人陪了,就不再是被人嘲笑的对象了。

“琛哥,”有熟识的当地流氓向他打招呼,一双贼眼却向着小凤滴溜溜打转,“哟,不错嘛,年纪这么小?”

路少琛生怕小凤生气,抢在她发作之前一展雄风:“癞痢头,我警告你,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当心我揍你啊!”

癞痢头嬉皮笑脸地一边跑远一边道:“我知道,你跟她不那种关系,就是她爹咯!恭喜你得了老大一千金……”

“有病!”路少琛啐了口,“那小子平时就喜欢胡言乱语,你不要理他!”

“他讲得也没错啊,一男一女,七夕节跑到这种地方来,不是那种关系也会被传成那种关系。”

路少琛邀约她前来本就是为了满足虚荣,现在闻言不禁开始想入非非:“那……你还答应来……”

小凤忽然停步:“琛哥,你为什么要约我来?”

“什么?”他不解,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她复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约我来?明知道我不喜欢你,还邀请我,你不会是想追我吧?”

“呃……没有,就……请你帮我充个门面……”路少琛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老实话,“好不容易有一年七夕,我也想过得体面一点……”

“那我跟你可没什么两样,”小凤冷着脸道,“你要搞清楚,我帮你,是为了要你帮我,不要色色的总是想入非非。现在我就需要你充我的门面!抬头挺胸收腹!”

路少琛下意识地立正遵命。

“乖,进去咯。”

他们一前一后进入园中,果然四处都是熟悉的人。小凤气定神闲,但路少琛开始有些后悔起来。他本就自卑,平日在大街上的耀武扬威都是工作的原因,装的。一旦到了这种场合,他就不可避免地萎了。

“哟,琛哥!”有人向他打招呼。

然后,果然听得他们几个开始窃窃私语。

“琛哥也有女朋友……”

“不是吧,那不是祁云的女朋友?”

“分了嘛,小年轻……”

“啧,不对,祁云也就比琛哥小一岁,怎么两个人看起来年纪差距那么大?”

“对啊!那姑娘走在他身旁跟他女儿似的!”

现下张灯结彩,他没法发火,只得赔笑脸。待走得远了,才在背地里发牢骚:“呔!长得显老是我的错吗?!是我爹妈的错!我是无辜的!”

说到此处,他的鼻子动了动,注意力转向前方散发出来的香味。

他瞥了身旁的小妹妹:“前面卖臭豆腐,你要不要吃啊?”

“随便。”小凤心不在焉地敷衍。她领他径直走到了这里,目光紧盯一个方向不动,路少琛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盯着的是对面亭子里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孩:长脸,有点地包天,但眼睛很大很精神。

路少琛天天巡街,知道那家姑娘是徐老包的女儿,今年二十二,年纪不小了,徐老包对此非常着急。

他伸手在小凤眼前晃了两下:“你……为什么盯着那家姑娘啊?”

小凤道:“你知道吗?那是白大婶给燕大哥相好的亲,不过他很不乐意。”

路少琛没察觉出她话中哪里不对,单单对燕祁云的行为感到有些不满。

“他不乐意他就不来了?直接把女孩子晾在这里,岂不是很不礼貌?”

“但如果他来了,被那姑娘看上,他到底是拒绝还是不拒绝呢?或者,那姑娘不喜欢他,到时又敢不敢拒绝呢?”小凤说。

“相亲都是这样的嘛……父母包办,两个人都不好意思拒绝,不知不觉就只能成亲,最后过一辈子……”

然后他们齐声感叹。

“这样的生活,真是可怕……”小凤如此道。

“我还没被人牵过红线呢……”路少琛说。

话毕,他们彼此瞪着对方,路少琛看到了一抹笑意在小凤面上绽开。

“你羡慕啊?”她陡然捧出一盒臭豆腐塞到他手里,“羡慕你就去啊!”

“你几时买的臭豆腐!”路少琛才接过,她刺溜一下就消失了,他甚至都来不及看她到底是往哪个方向跑掉的。

园中人来人往,他张望了好一阵,依旧寻不到她的身影。

“小凤!”他高喊一声,随后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回身一看,发现徐老包的女儿因他的呼喊被惊动,也望向了他。四目相对那一刻,他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啊哈哈哈,你好……”手里的臭豆腐还热乎着,他忽然有了一点意向,敢于鼓起勇气,“那个……”

他向她示意:“你喜欢吃臭豆腐吗?”

……

他一个人坐在千波亭里喝酒。倚亭一条小河,就是千波亭名字的来由。河水并不深,也不宽,贯穿木渎县城南北两端,一直穿过城外。然而水流恣意流淌,人却不能。四道城墙,划定了城里城外,也划分出人与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酒喝到一半,他发现远处有一点火光渐渐走近。待她走远,他坐直了身体。

“你……”他有点不知所措,“你怎么来了?”

塔吉安娜将灯笼搁到亭中的石桌上:“我以为你会和其他人一样去羡园。但是克莱恩和我说,你在这里。”

燕祁云无奈道:“我娘逼着我相亲,我没有心情。就当我不对,放那姑娘的鸽子,也好过相了亲没法拒绝。”

塔吉安娜不语,他继续道:“我记得木渎县城没那么大的。千波亭以前明明在城外,现在到城里来了。”

塔吉安娜坐到他身旁:“不是千波亭动了,而是整个县城扩建。五年前,新砌的城墙就把千波亭拦在了里面。听说再过几年,就连城墙都要拆掉。”

他指向不远处:“你看那口井,以前是驿站的,驿站都拆了,建到现在的城外。”

她也提起了往事:“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那井中发现一群金鱼吗?”

“是,那年发大水,后来才知道是城里人家养的金鱼被冲到井里。他还提着网兜来捞,捞了两天还剩一条死活捞不着。”

“哈,你还自告奋勇要下井帮他捉,他怕出事,就拒绝了。”

“那时候我还很瘦弱,钻的进井。”

“谁知没隔几年你就壮实了不少。”

“武爷的功劳,练武是有好处的。”

“我还记得他要你在院子里蹲马步的样子……”

“然后你蹲在我家围墙上偷我家树上长出来的枇杷!”他面上渐渐显出笑意,但又忽然转淡,“那棵树,武爷说大前年受了虫害病死了,现在只剩了个树桩子。”

他提起酒壶又饮一口:“物非人也非,都变了。”

“你也变了。”塔吉安娜道。

燕祁云一顿,但他还是承认:“是……我变了……”

“我听说你和你娘吵架了,你原本是从来不会和她吵的。”

“那是我一时冲动,以后不会了。我搬进县衙住,不怎么和她碰面,自然不会再争吵。”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她的头一直低着,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踌躇了好一阵,才犹犹豫豫地开口:“祁云,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其实真正有心结的人,不是你娘,而是你。”

“……”他便又不说话了。

“我十二岁那年,遇到刚搬到苏州府的你。那时候的你抑郁寡欢,成天板着一张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你爹。可是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塔吉安娜说,“祁云,你得试着原谅自己。”

“我绝不会原凉自己!”

他大声道,或许因自己的失态而察觉不妥,他试图向她解释:“塔莎,我……”

——不,他没能解释。

在朦胧的灯火映照,她的眼眸还是那么美,那么摄人心魄。他能记起小时候她安慰过他的每一句话语,是她带他从往昔的抑郁中走了出来,但他是个如此无用的男人,始终给予不了应给予她的幸福。

他的手抚向她的脸颊,七夕的夜晚,总是有那么多的情不自禁。他的唇缓缓向她,她没有躲闪,甚至也试探地相迎……

然而,就在即将触碰的那一刻,她终究是推开了他。因这拒绝,燕祁云也终于清醒了。

“为什么……”他质问,“为什么你要选择放弃……为什么当年你没有来!为什么!”

他想过逃离这一切,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他曾想带她一起离开,然而,她先放弃了他。他以前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他一直以为过去的就过去了,再追究毫无意义。然而今日,他就要问一个为什么!

塔吉安娜直起身,背对向他,闭上了双眸:“我还记得那年大雪,我还是在江南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雪,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我差一点以为我回到了家乡,在冰天雪地里欢呼雀跃。然后,你来了,送我一枚戒指,邀我去千波亭等你……”

“我等了你一天……”

“我知道,因为我一直躲在你附近的雪堆后,也陪了你一天。”

他大睁双眼,他从不知道这个。

“你……”他甚至因此几乎语塞,“你就那么介意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吗?!”

“你以为只有汉人才会说闲言碎语?”塔吉安娜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愤,“你以为,我的族人就乐意见我和一个汉人男子走在一起吗?!你知道居罗是怎么灭亡的吗?!知道汉人是怎么屠杀我们的族民的吗?!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你们那个所谓的汉人英雄像个鬼魅一样出现在城里,斩下了所有成年人的首级,包括……我的父亲……”

她没有转过身,只因她不想令他看到她眼中的根深蒂固的恨意。

“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只要我、我们都还活着,就绝不会轻易忘记。所以我做不到,我无法违背我曾发下的毒誓,无法心无芥蒂地和一个汉人一世相好……”

她的恨意永不消散。

正如他的自责无法消散。

每个人的心结都是难解,谁也没有资格轻而易举地评价他人的过去。

“我是……真的爱过你……”她从腰袋中摸出一物,“可我也是真的,无法与你在一起。”

他噤声不言,默默接过她塞给他的东西。

“祁云,我来,其实只是为这件事,”她说,“还给你。”

那是一枚造型细巧的戒指,他专门找工匠定做的。戒指是一对,另一枚一直躺在他的抽屉里。很久以前,他以为这两枚戒指可以很快在一道,如今戒指是又可凑成一对,只是并不是如他所愿的那般罢了。

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再也无法转圜。正如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坚定决绝。

……

羡园内,路少琛和徐珍珍因一盒臭豆腐结缘而相谈甚欢。他在聊天途中抬起头,恰好发现小凤原来就坐在不远处,向他挥了挥手,他也感激地偷偷向她使了个眼色,便又陷入与女孩的谈话中去了。

如此一来,整件事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对于燕祁云的旧情她仿佛从未插过手,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推波助澜……

她浅笑,端起一碗豆花。这时,有只蛾子飞回,贴到她的耳后。

“他们……果然正式分开了呢,呵……”她收到蛾子给予的低语,心情愈发大好,“真有趣,我就知道,有些有情人不能撮合,越是撮合,越是会背道而驰。现在,我又多知道了两个人的秘密……”

“全城人的秘密,如今也尽在我的掌握,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好呢?”她舔舔唇,“啊,燕大哥,我怎么会那么简单就放过你呢?如今你的新欢旧情都彻底断了,下来,我就再找些别的乐子,让你我的距离走得更近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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