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坦诚

若没有后来之事,裴济此举无非就是一个偶然。但他既然奉了圣命,就不应该突兀地出现在姜云面前。

裴济重任在肩,精力应当放在席上,放在士子们之间。他不可能如其他人一般端坐高阁上,静待这场好戏开演。

他该与贺周一样,隐藏身份留在正堂,悉心观察旁人的动向。

明燎扬唇道:“到底是徐太傅的学生。”

他的笑意既轻且慢,令人颇有心惊之感。

姜云沉默片刻,跟着叹了一声:“裴少卿一身钢筋铁骨,却也是有心之人。”

他是在为姜云示警。

不该来的人偏偏来了,不该露面的人偏偏现身了。反常之事必有原因,裴济是要提醒姜云,谢闲楼已经落入皇帝之眼。

若他们心中有鬼,逢此异常之事,或许就能更敏锐一些。假如东宫有所图谋,也会因此发生改变。

明燎道:“陛下特意让我们见到他,或许也意味着认可,但更多的是警告。”

姜云为他斟了一杯茶,眉目间的沉郁散了一些:“不掩饰裴济的来意和行踪,允我们参与调查,对我们表露信任……也昭示了不容冒犯的决断和威严。”

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在皇帝眼里,大约只是对错参半。

这就是帝王心。

明燎忽然笑出声:“瑾之,裴济,他们二人,既聪慧又单纯,陛下没有怀疑他们的理由。”

值得皇帝费心的,只有太子与太子妃。

姜云道:“我也未曾想到,裴少卿竟也会做出这样的事。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明燎低嗤:“没什么好惊讶的,愿意为徐太傅赴汤蹈火的人,比你想象中更多。”

姜云眉眼温和,却隐隐掠过一丝遗憾:“不知他是否会后悔。”

见到这一幕的人何其之多。不说其他人,至少临鹰卫是看得清清楚楚。以裴济之智慧,不该这样冒失。

他或许犹豫了很久,或许一身清名也在苦劝他回头。然而直到事发前一刻,萦绕在心底的师徒之情终究占了上风。

铁面无私的裴少卿难得犯错。

明燎淡淡道:“不会。”

姜云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不曾说出口。

这样的人,的确不会后悔。只是无悔未必无愧,帝王的宽容来之不易,裴济欠他的忠心,又该如何偿还?

良久,她又为自己斟得一杯新茶,借手底的滚烫压抑心绪。

“要变天了。”

她的口吻中,忽然有了几分属于明燎的味道。

而明燎笑得玩味:“若近日接踵而来的疑案的确是南铮主使,再加上谢迟筠身后,藏得更深舞弊案帮凶……士林魁首,朝堂名宿,你猜他们所图为何?”

姜云敛眉道:“请殿下指教。”

明燎唇角漫上冷淡:“贺家一案,不止民间议论纷纷,朝中也同样人心惶惶。他们怕自己落得贺家一般的下场,才会使尽手段,暗示陛下大局为重。”

大局。

姜云缓缓道:“护国寺之中的风波,谢迟筠身上的谜团……我一直在想,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明燎笑问:“太子妃想通了?”

姜云道:“是。”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茶盏上,整个京城乌烟瘴气,惟有这来自江南的果茶,能让她从朝堂的沉疴中脱身。

这是独属于姜云的清香,而她正处在百年积弊里。

门阀弊政,弊在天下,弊在千秋。

“他们并非想在您和襄王身上图谋什么。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有朝一日,您和襄王沦落平凡,他们眼前的麻烦,也不会少上任何一重。”

热雾翻腾,茶香氤氲,姜云轻抬手指,任水雾沿指尖缭绕。

“他们只想将您与襄王殿下扯进这一滩浑水里,让朝堂上举足轻重之人,全数失陷在浪涛中。”

明燎眼神骤然变冷:“法不责众,他们是要逼陛下妥协。”

姜云低眉顺眼,平静地说道:“殿下似乎意有所指。您所言,不止眼下之事。”

明燎知她细致入微,然而姜云这一身洞察人心的本事,却难免让他想起另一人。

她的外祖,他的老师。

两人对视一眼,明燎意味深长地笑道:“孤也时常会想,为何徐太傅不曾将舞弊案的真相告知与你。”

姜云惊讶抬头。

她已知道,当年的涉事者,如今尚有人逍遥法外,但明燎言中所指,却显然不是谢迟筠身后之人。

明燎冷笑一声,唇角只余厉色。护国寺一事之后,他再一次生出勃然之怒。

“谢家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舞弊案的真正元凶,是贺皇后。”

姜云是个稳重的人,即使如此,她手中这一杯清茶,也在轻微的晃动里溢出了三分香。

几乎是明燎话音刚落,她就惊愕地问出口:“贺将军可知晓?”

明燎散漫道:“孤若离京,只要瑾之不在边关,陛下都会点他随行。”

唯独在七年前,他独自下了江南。

姜云手上紧了一些,停了几息,她将茶盏放归原处:“难怪。”

明燎低低一笑:“法不责众。”

姜云收了茶器,他却终于举起面前那一杯几乎冷透的橘片茶。

不等他的太子妃反应过来,明燎已将一盏凉茶送入口中。

姜云已经抬起、又就此悬在半空的手被迫顿住,片刻之后,她索性起身热了新一壶。

明燎道:“谢家在明,贺家在暗。先皇后与贺老将军皆认为,陛下不舍得放弃培养多年的太子,即使事情败露,也会给东宫留一些脸面。”

也就意味着,给他们留下回头的路。

姜云阖目长叹:“以贺家之荣宠,何必自毁前程。”

明燎眼底深深,良久,他屈指轻叩桌面,示意姜云转头。

而姜云甫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暗眸。

“彼时,乌峡之战未露端倪,北疆之形势似有缓和,而西戎献降十年有余,天下风调雨顺。太子妃以为,贺家的前程,在哪里?”

明燎之言令人心底生寒,饶是姜云这般心性,也难免有拍案而起的冲动。

她也是读书人。

怒意翻腾,然而贺家全族只剩下一个贺周。这荒唐行径,荒唐结局,显得她这一阵激怒也颇为可笑。

明燎牵唇笑道:“太子妃酒量如何?”

只是这笑意未落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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