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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 专属助教

花神咖啡馆二楼, 由几张小桌临时拼凑起来的长桌边上,水晶塔哨兵向导学院的新生们正在进行入学之后的第一次学生会议。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次会议的主题,那应该就是“哨兵二班的卫老师, 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切严肃认真的讨论都离不开实证的支持。很快就有人提出了一个再合理不过的建议。

——“学校昨天给的履历也太简单了,我们要不要再查查他的老底?现在每个哨塔和注册过联盟的哨兵都会在网上公示,他的名字这么特殊, 总能查到些什么的吧。”

站在普通学生的立场,白典很想给这个建议点赞支持,然而此刻的他却默默打了一个寒战。

他记起了那个无聊的综艺节目——拿东极岛事件当做八卦谈资,不仅提到了他,甚至还拍到了一张卫长庚的照片,并且扒出了卫长庚的一部分个人经历。

如果这段视频被当场发现,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说实话白典想不到。单就他个人而言,后果可能是被同学们排挤疏远, 也可能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新传闻,总之和和睦睦、皆大欢喜的可能性非常小。

但是眼下又有什么办法阻止这一幕的发生?

白典再怎么机智,一时间却也找不到什么快速转圜的办法。正一筹莫展之际,事情却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aosu.org 流星小说网

不知是谁回了一句:“早就查过了,只能查到他进过芝诺塔,之前和之后的事全都是空白。”

查不到?

白典如释重负的同时又觉得奇怪,于是也默默召唤努斯帮忙进行了验证查询——他确定自己没有记错栏目名称, 可努斯却像是旧地球时代的破烂搜索引擎,迟迟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搜索结果显示, 该栏目已经于上周一关闭,全部视频目前已经下架处理。】

节目没了?这么巧还是这两天, 会不会和卫长庚加入水晶塔有关系?

白典越想越觉得蹊跷,可转念一想, 官方下架并不代表着视频没有通过其他非官方的渠道流传开去。他命令努斯继续在几个大型视频网站 上深度搜索,果然有所发现。

还真有人把东极岛这一集的部分剪辑传到了网上,不多不少只有一个。白典看了一眼播放量,还没到50次。

他点击视频,眼前突然一片白光闪烁,等他再回过神来时,发现星流正在推搡着他的肩膀。

“你没事吧?”

“……我怎么了?”

“你愣着一动不动好半天了,叫你也不应,怎么了?”

“我……”

白典张嘴想要解释,却发现脑袋里突然飘来了一团迷雾——那些久远的事情依旧记得清楚分明,可是仅仅几分钟之前自己在干什么,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苦恼地揉着眉心,意外发现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

“你没事吧?”

星流也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是不是受了刚才的影响?”

白典摆摆手,小声说了一句没事,然后起身去找洗手间,想着洗把脸清洗一下。

咖啡馆的地形不算复杂,可他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位置隐蔽的洗手间。长条形的洗手台是男女共用的,他俯身鞠水洗了把脸,正使劲儿揉着脸颊,冷不丁地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的精神有点恍惚,是不是中了幻术。”

白典抬头,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高挑的女人,长发披肩气质优雅,可无论是穿着还是年纪,看上去都不像是水晶塔的在校生。

难道是哪个学院的老师?

白典正想着应该如何礼貌回答,就看见过道尽头走来一位身材娇小的女生,穿着咖啡馆的制服,

“我刚才一直在找你耶,怎么啦?”

女孩问高个子的女人,声音清脆好听,像是动画片里的人物。

高个子的女人指了指白典。

“他中了幻术,你来看看。”

小女生的视线也落到了白典的身上。白典发现她拥有一双神秘的蓝紫色眼睛,长条形的瞳孔却是金色的,美丽中带着点诡异。

与这双眼睛对视的同时,白典发现自己又进入了轻微的麻痹状态——女孩的视线像是两道钩子,探进他的双眼,似乎要沿着视神经去窥探藏在他大脑中的某些秘密。

但是这种轻微麻痹只持续了一两秒钟,取而代之的是女孩气馁的抱怨声。

“不行,不行不行!有精神屏障,很高级的,我进不去!”

女人反问:“ 你进不去,那幻术又是怎么进去的。”

女孩不服:“那不一样,这个幻术比精神屏障高级多了。”

女人不和她扯皮: “那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过了一个假期,我想看看你有没有退步。”

“退步?根本没有的事!”

女孩被激将起来。她啪地向前迈出半步,抬手捧住白典的脸颊,强迫他低下头与自己对视。

距离太接近了,可白典还没来得及尴尬,就看见女孩那双妖异的眼眸亮起了紫光。紧接着,那紫光又化作千万条触丝进入他的眼底,触碰他精神领域的外围。

而当触丝们沿原路撤回时,恼人的晕眩和模糊迅速消失了,白典欣喜地发现自己神清气爽,刚才那种浑浑噩噩的感觉一扫而空。

“我清理了一部分幻术造成的精神垃圾。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

女孩颇为自豪地将他放开:“记不记得你刚才怎么中的幻术?”

“……还是不记得。”

白典摇头:“不过感觉好多了,谢谢。”

女孩想继续追问,目光却忽然绕过了白典,看向他身后:“那是你的同学?”

白典紧跟着转身,发现不远处站着夏夷光。

“是不是他欺负你?要不要我帮你解围?”

女孩压低了声音问。

好大的脑洞,不过她看起来的确是个好人——白典笑着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女孩和高个子女人很快走开了,换做夏夷光来到他的身旁。

“星流和我说你的样子很奇怪,所以我过来看看,怎么了?”

厕所门口不是个聊天的好地点,于是两个人另外找了个偏僻无人的角落坐下。白典将刚才发生的事简单复述了一遍,夏夷光倒是立刻就想到了什么。

他让白典查询辅脑的浏览记录,发现白典在中招之前,最后的操作是观看了一则综艺视频。在刺云塔受训的经验让他对视频的性质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幻术应该就藏在视频里,只要点击观看就会发动,是一种简单但效率很高的陷阱。”

听上去简直就像午夜凶铃的录像带——白典默默腹诽,又有些好奇:“有办法知道是谁下的幻术吗?”

“很难。敢在公共领域这么做的向导,能力往往都很强。毕竟弱者的幻术对强者而言是无效的。”

“对了……”

白典陡然回想起来:“刚才那个女生也提起过,她说这种幻术能穿过我的精神屏障,可是她却做不到。”

“那当然了,你的精神屏障可是陶首席亲手搭建的,虽然时间久了点儿,可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想闯就闯的。”

雷打不变的彩虹屁之后,夏夷光转向了新的话题:“你不认识刚才那位学姐?”

“学姐?你说谁?”

白典是真没想到:“矮的那个穿着咖啡馆的制服。高的那个……感觉也不太像。”

“矮的那个,她是你们向导学院二年级的学姐,在勤工俭学而已。至于高的那位是学姐的专属助教,压根就不是人类。”

“专属…助教?”

白典又遇上了闻所未闻的新词汇。

“对啊,专属助教!很多人冲着它才咬牙报考水晶塔的,你居然还不知道?”

夏夷光懒得多费口舌,命令辅脑搜索了一份资料推送给白典。

白典还以为他是故意夸张,可没想到一看资料,心里咯噔一下,竟也陷了进去。

“专属助教”,说白了就是仿生人陪读——哨兵向导学院的每一位在读学生,在期就读于水晶塔的两年时间内,都将拥有一位仿生人陪读。

这位仿生人不仅能够解答学习过程中的各种疑点和难点,还可以作为实战的陪练,甚至还可以充当起人生导师的重要角色。

如果说以上这些都还只是“贵族学校的有钱操作”,那么接下来的内容就真的不是“有钱”能够办得到的了。

每一位“专属助教”都拥有各自独立而完整的人物设定,分别复刻了第三自然历史上形形色色的著名哨兵和向导。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也可以被视作是那些名人的克隆体。

——拥有一位名气千倍万倍大于自己的助教,哪怕只是个赝品,想想就觉得有点爽,不是吗?

使用资料附录自带的检索功能,白典很快找到了刚才那位高个子的女人。她果然是一位著名的特级向导,拥有能够直窥人类心灵深处的“魔眼”。然而她却并不以窥探他人的秘密为乐事,反而致力于帮助那些精神操控术的受害者,驱逐那些深藏在他们心底里的异物。

或许也正因此,水晶塔给予这位专属助教的代号是“白女巫”。

白女巫的资料档案有一个简短又令人唏嘘的结尾:一百年前,这位优秀的特级向导在一次艰苦卓绝的战斗中牺牲。根据她早年立下的遗嘱,母校水晶塔获得了她的生物数据授权,并将她正式加入“专属助教”的行列。

是的,白典很快就发现了——出现在助教名单上的向导和哨兵,无一例外全都已经不在人世。他们是曾经照亮过漫漫长夜的烟花,短暂却璀璨。而当他们的□□和意识消亡之后,精神和爱意却以一种或许怪异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在水晶塔的穹顶之下,继续发光发热。

我的专属助教会是谁呢?

——白典突然产生了期待。

第092章 水晶塔内部

当白典结束和夏夷光的私人谈话, 两个人一起回到长桌旁,有关哨兵二班班主任的讨论也已经接近尾声。

卫长庚的身份显然得到了有力的保护,至少在座的这些新人没能如愿揭开他的庐山真面目。不过, 他的个人能力已经被普遍认可,再没有哪个学生叫嚣着要和他一较高下了。

“所以,咱们还换老师吗?”

最后的最后, 讨论又回到了原点上。只不过讨论者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姓卫的的确有两把刷子,可他身份背景不清楚,而且头衔也未免太低了。我们的师哥师姐都是师出名门,没道理到了我们这儿就成了个无名小卒的学生……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英雄莫问出处,只要能学到东西,老师有没有名气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们也同意卫长庚有点东西吧,那他将来要是出了名, 我们岂不就是他的开山弟子,那不是更好?”

“不如投票表决。”

觉察出了风向的白典决定推波助澜:“坚持还要换老师的举手。”

现场顿时一片安静,学生们左看右看,最后坚定举手的寥寥无几,还有两个骑墙派缩在人堆里犹犹豫豫。

“无论如何,我肯定不接受!”

所有人中态度最为坚决的男生试图挽回劣势:“我和金罗约好了,一起转去一班。你们谁跟我走?”

金罗就是挑衅卫长庚的纸巾男, 白典并不在乎他的去留,只是“转班”的说法一出, 余下的学生们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倒是星流提醒了一句:“每个班级的人数都是固定的,你们想要换班, 也得等一班有空位名额才行。”

“两个名额倒还是有的。”

一直没发话的夏夷光来了个一鸣惊人:“我已经申请从1班转去2班了。”

夏夷光出身刺云塔,入学考试的成绩不俗, 在新生圈子里已然小有名气。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了他身上。

“那可太好了。”

金罗的脸色隐隐发黑:“光你一个还不够,要不再拉几个人一起转?”

话音刚落,哨兵一班的学生们突然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夏夷光显然也从辅脑终端那里接收到了什么。他安静了几秒,然后大声公布出一个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大新闻”

——“猎云决定转班了,他要去二班。”

猎云,那个刚刚才被卫长庚疯狂碾压的猎云?这又是闹哪出?

长桌边的人群沸腾了,大家兴致勃勃地探讨着,有说“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有说“打不过你就加入你”的,还有问“斯德哥尔摩是什么地方”的。

而所有言论当中最离谱也是最悚动的,还要算这一句——

“爱上了吧?猎云这是爱上卫老师了吧?这么关注,很难不说是爱情。”

“……”

白典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东西,怪不舒服的。他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嗓子,紧接着发现夏夷光正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他。

“干嘛?”

他直截了当地通过辅脑发问。

“没干嘛。”

夏夷光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有了猎云和夏夷光的表态,局势最终不可逆转地倒向了妥协一方。坚持要更换班级的几个人悻悻而去,余下的学生们则逐渐将话题转向了其他方向。

见星流和几个哨兵还挺投缘,白典找了个借口先走一步。他离开咖啡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卫长庚发去消息。

【你还好吗?没问题吧?】

卫长庚的答复是大约五分钟之后才回过来的。

【我能有什么问题,好着呢。】

白典还是不放心。

【还没开始上课,你就把他们的宝贝学生给修理了,真能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我是他们的宝贝老师啊。】

卫长庚的回答听起来依旧很欠:【再说,也不是我主动惹的事,你们能给我作证。】

【听说猎云要进你的班,夏夷光也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回事?】

卫长庚对此一无所知,不过看上去并不困扰。

【要来就让他来,他敢学我敢教,也挺好。】

【可他一定会找你麻烦。】

白典又开始不知不觉地操心起来。

【你进水晶塔也是有正经事要做的吧,没必要多一个麻烦。】

对面安静了几秒钟,紧接着发来了一条乍看之下有点生硬的回复。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明天正式上课,你还是多研究研究课表,看看第一堂课该怎么对付。】

“啧,什么态度……”

虽然有些不满,但是白典也知道卫长庚绝没有什么恶意。考虑到这个时间点上,卫长庚可能还在和校方交涉,他没有再回复消息。

尽管有点不了了之,但是哨兵二班的“开学风波”的确虎头蛇尾地结束了。这天下午,水晶塔向每一位新生下发了课程表和实体教材——这所第三自然的顶尖学府至今依旧坚持沿用纸质课本,而且据说每一门课程的第一本教材,扉页所用的纸张都来源于地球时期的稀有木材。

拿到课本之后的几个小时,白典对第一学期的课程进行了简单的梳理——第三自然的作息制度与地球时代稍有不同,每周七天之中,只有四天的时间被用来学习。课表也是以周为轮换单位安排的。第一学期的课程大部分都是理论课,比如《向导学基础》、《向导生理学》和《向导史》,每一本都是大部头,随便看上几页都能让人昏昏欲睡的那种。

与之相比,第二类课程就显得有趣许多。《精神力初识(向导版)》、《精神防御学》、《精神动物驯养学》等,都是结合了实践的实操课程,也是每一位新生都迫不及待想要了解的内容。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类、第四类课程,分别侧重于锻炼学生的身体素质,发掘小众潜能。事实上校方甚至还专门划拨出了一块田地,让学生亲自动手照料植物。而这些植物在今后的几个学期里,将成为重要的教学道具。

所有课程中,白典最感兴趣的莫过于《精神动物驯养学》,他幻想过很多次自己的精神动物会是什么——一只忠诚威武的罗威纳犬、一条精明灵巧的白鼬、又或者干脆是一只飞鸟,像猎云的游隼一样,那可真就太帅了。

也不知道精神动物的物种究竟是怎么决定的,还有像卫长庚那样同时拥有几只精神动物的,又是什么情况……

疑惑在脑海中越积越多,而答案就在他面前的课本里。于是接下来的这几个小时,白典窝在宿舍里埋头啃书,投入之深,竟连什么时候困了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直到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或者说——作了一番大大的无用功。

正式授课的第一天,上午一共两节大课。教授《向导学基础》的是一位年轻讲师,很擅长将原本枯燥乏味的内容转化为生动的讲解,再配上虚拟现实的高科技演示,一个半小时的大课下来,白典竟然丝毫不觉得疲惫——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早餐时饮用了一杯低浓度的“学习水”。

短暂的课间休息之后,第二堂大课的地点不再是教学楼内。仿生人助教将所有的学生聚集在一起,送上一辆小车。车辆在校园里行驶了大约五分钟,前方再度出现了那座著名的标志性建筑物。

“我们到水晶塔来干什么?”

白典小声问身边的星流。

“上课,精神力初识。”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到这儿来。”

白典的追问成功地让星流皱起了眉头。

“因为第一堂课要选助教,你居然不知道?”

助教?什么助教?白典茫然了那么几秒钟,直到车辆停稳在水晶塔前的空地上,才猛地明白过来。

……是专属助教!

白典又想起了昨天在花神咖啡馆里邂逅的高个子女人,他后来上网查过有关她的资料,的确是一位令人钦佩的女性。那样了不起的人物站在自己身后、成为良师益友,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而专属于他的那位助教,又会是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不平凡的经历?

尽管有些后知后觉,可白典还是飞快地紧张起来了。

水晶塔内部的模样白典并不陌生——虽然他还没有机会身临其境,却已经在各种照片、视频、甚至是虚拟环境中烂熟于心。这里看上去就像一座地球时期的火焰哥特式教堂,有着高耸入云的尖顶和线条修长的高大立柱。上午十点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花窗投射进来,为万事万物笼罩上一层瑰丽却又静谧的虹彩。华丽精美的浮雕人物从高处俯瞰着地面上的人,像天上的神祇俯瞰众生。

向导班的新生们全都鸦雀无声,他们穿过幽邃的前厅走廊,被带到了偏离中轴线的一间小厅里。这里的大理石地面上静静地躺卧着几尊雕像,雕像的脚边则摆放着金黄色的铜牌。

而在雕像们的中央,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洞——抑或者说应该是入口,通往水晶塔的地下入口。

“是地下墓穴吧?”

白典听见身后的同学小声嘀咕着:“为什么我们的仪式要在墓穴里进行?这个我听说的不一样啊。”

第093章 试炼

许多年后, 在水晶塔三百周年校庆典礼上,当“杰出校友”白典被半开玩笑地询问“百年之后是否愿意葬入水晶塔”时,他又一次回想起了水晶塔地下室里的情景。

地下入口向外漫溢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 年轻懵懂的小向导们排成一队,穿过寒气交织成的“门帘”,沿着台阶走向漆黑的未知。

下到第六级台阶的时候, 四周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白典一边小心留意着脚下,一边试探着想要扶住前面人的肩膀。

走在白典前方的人本该是星流,他的后背宽阔温暖,很能够让人产生安全感。然而此刻白典触碰到的却是一片冰冷坚硬,而且光滑平坦得更像是……一堵墙。

不知什么时候,前前后后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黑暗中只剩下毛骨悚然的死寂。

白典打了个激灵,回过头去寻找身后的台阶——冒着寒气的地面入口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仿佛进入了异次元时空,又或者是闯入了某个蜂巢世界。

对了,任务,他是为了寻找助教才跑到这里来的。眼下的情况很难说不是什么额外的试炼——想到这里,白典迅速调整心态,开始分析未知的挑战。

首先唯一能够确定,这里依旧是水晶塔的地下室。所以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 至少他的基本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

白典给自己鼓了鼓劲儿,重新伸出手去, 前方那个冰冷光滑的“墙体”依旧伫立在原地。他试探性地推了推,耳边传来“嘎吱”一声, 透出了一线光亮。

原来是一扇门。

白典警惕地朝着门缝里张望,他看见了一条光线昏暗的走廊。地上落着几滴血, 他沿着血迹向前看去,看见了两个倒在血泊中的人。

其中一个是张叏。而另一个,竟是他自己。

白典打了个寒战,他认出来了——这是他和张叏同归于尽的场面。只不过这一次他是以第三视角出现,就像旁观者。

“我死了。”

他的脑海中忽然传出一声轻叹:“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我没有死。”

他反驳那个声音:“那个世界是假的,我只是离开了虚拟世界,回到了现实。”

“是吗?”

那个叹息声再度响起,却变了称谓:“那你又怎么能确定,现实就一定是真实的呢?”

不等白典回答,他面前的景象竟然开始变化:走廊的窗户被无限放大,最终成为一面顶天立地的巨大镜墙。镜子里倒映着白典以及他身后的世界——白雪皑皑的东极岛,晦暗破败的哨塔,以及头顶高处变幻莫测的蓝紫色极光。

刚才的叹息声从白典的脑海里跑到了他的耳边,用一种分辨不出男女年龄的奇怪语气低喃着。

“你不觉得,比起你生长的那个环境,第三自然才更像是虚拟出来的世界?”

白典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他承认自己也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隐隐约约地知道,验证真相的方法有且只有一个,但他不可能去尝试。

在他的沉默中,高大的镜墙消失了,与此同时,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串笨重的脚步声。

白典回头,眼前不再是东极岛,而是一间藏匿在脑海深处的小房间。房间里的陈设朴素老旧,比记忆中缩水了许多,但他还是很快意识到,这里就是他出生以及渡过童年的地方。

而那串笨重的脚步声,正来自那个令他的童年蒙上阴影的男人。

白典不知道是否现在还应该称呼这个男人为“父亲”。尽管他不断地自我提醒,自己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矮小少年,可一些所谓的“肌肉记忆”还是根深蒂固——他僵硬在了原地,心跳如同擂鼓,脊背上则是淋漓的冷汗,还带着针扎的刺痛感。

男人朝着他逼近,反光的厚镜片挡住了表情。但白典很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无外乎谩骂、掌掴、踢踹,还有伴随而来的怨恨和怒气。

没关系的,只要像从前那样忍住就好。

可就在白典匆忙地做好准备迎接冲击时,真正落到他身上的却并不是痛苦。

意外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白典的大脑宕机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

那个早该失去了为父资格的男人,正紧紧拥抱着白典,肩膀颤抖着,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

类似的画面白典并不觉得陌生——他当法医的那几年,见证过许多被拐家庭的久别重逢。他虽然没办法感同身受,但也明白那必然是一种强烈的喜悦和欣慰。

现在轮到他了,又该做何反应?

大团圆的剧情或许喜闻乐见,可白典隐约觉得那并不适合自己。他正准备结束这怪异的重逢戏码,扭头就看见自己的母亲捧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站在门口。

那是一只蛋糕,插满了点燃的蜡烛。不需要仔细数白典也知道蜡烛的数量——那是他离家出走时的年纪。

他甚至还记得这只蛋糕的出处,美食街上的蛋糕店橱窗。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只是一个塑料模型,却散发着童年回忆里屈指可数的美好香味。

现在这份美好近在眼前,要不要鼓起勇气伸手去接?

白典有点晕眩。脑海中关于第三自然的的那些记忆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又像是一场梦境,变得朦朦胧胧、虚无缥缈起来。

相反,眼前的小房间、这两个所谓血缘至亲的陌生人,反而开始变得真实,变得沉重。

正当他几乎快要相信过去的半年只不过是一场离奇梦境时,那个插着蜡烛的蛋糕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朝着他飞扑过来。

呼地一声,整个房间变成了火海。在烈烈的火光中,白典的父母竟然开始了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滩毫无意义的液体。

“你看明白了吗?”

刚才的叹息声又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戏谑。

“在虚拟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没有灵魂的蜡人。只要改写一下程序,上一秒还凶神恶煞的他们就会立刻变得春风化雨。可是你说这算是真感情吗?被这种虚假的感情一点点塑造出来的你,还能算是真实的人类吗?”

说到这里,白典的面前再度出现了高大的镜墙。他朝着镜子里看去,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身后也耸立着一面镜墙。镜子与镜子互相映照着,出现了无数个环环相扣的虚像。

每一个虚像都是他,每一个虚像却又都与他截然不同。

“平行世界”——白典寻找到了一个勉强可作类比的词语。他看见每一个虚像都有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有的拥有幸福的原生家庭,有的甚至比自己还要不幸……虚像向着远处无限延伸,世界也多到一眼望不到尽头。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那个声音继续发问:“你是自由的吗?还是被人摆布着、塑造着?你的生命属不属于你自己?怎么证明你是唯一的、真实的?怎么证明?”

不知不觉中,熊熊烈焰已经熄灭,前后的镜墙也消失不见,四下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白典伫立在黑暗的正中央,那个看不见的声音没有再发话,但他知道它依旧在等待着答案。

“……如果我再死一次,就会有答案了吧。”

他给它要的答案:“当虚假消失,真实才会浮现。束缚打破了,真正的自由才会到来……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对吗?”

那个声音安静了几秒钟,再响起时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听上去平静而温柔:“不要问我,问问你自己。”

“那我还是活着吧。”

白典将目光投向面前的黑暗,轻声一笑。

“知道蝙蝠吗?地球上唯一会飞行的哺乳动物。因为常年生活在黑暗里,它的眼睛退化,却进化出了听声辨位的本领。没错,这的确是物竞天择,可你能说顺应了天择的东西就是虚假的吗?你也可以制造出各种障碍来改变蝙蝠的飞行轨迹,就像让鸽子和老鼠对虚假的实验装置产生依赖,但是那又怎么样?人际关系只是用来在社会里定位自己,而我存在的真实性不以环境为转移……就算世界毁灭了,整个宇宙只剩下我一个,我也依旧会存在。我存在的地方,就是真实。”

“我喜欢你的答案,你的性格比你的外表看起来强硬。”

那个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了,甚至能听出是一位男性,无论咬字方式还是说话的语气都非常温和。

“我把这句话当做表扬了,谢谢。”

白典没有忘记此行的本意:“如果您对我满意,那是否愿意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

“别急。”

那声音仿佛朝着他招了招手:“先过来聊聊。”

话音刚落,黑暗中有一缕白光缓缓从天而降,那是一片洁白无瑕的羽毛,柔软修长,末端还

带着银色的眼翎。

那羽毛落在地上,转眼间出落成了一只华丽无比的白孔雀。

“这是您的精神动物吗,它真美。”

白典由衷地赞叹。

那声音带着笑意:“跟它来。”

茫茫黑暗之中,白色的大孔雀就像一盏明灯,为白典照亮前面的道路。一人一鸟就这样默默地向前行走了百十来步,前方竟然出现了一株金光闪闪的大树。

那似乎是一株银杏树,但是长长的枝条像瀑布那样从高处垂落,又隐约有些樱树的影子。白典对第三自然的奇怪植物已经习以为常,此刻令他好奇的是,就在这棵大树的枝条掩映间,隐约坐了一个人。

他看不清楚那人的面目,但从身形判断应该是一位文雅有气质的男人,那人有着很长的银色头发,垂下来能在地面上蜿蜒。

“欢迎。”

依旧是那个温温柔柔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在我们最终见面之前,我还有三个问题要听听你的看法。”

“希望我能让您满意。”

白典点点头,也在大树前坐下了。

第094章 白孔雀之舞

金色大树下, 素未谋面的两个人促膝而坐。尽管彼此间只有一臂之遥,可是枝叶繁茂,白典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可即便如此, 白典也并不感觉紧张或是尴尬——说不上为什么,他总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带着几分亲切,仿佛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他正出神, 只听见大树下面再度响起了温和的话语声。

“在开始问答之前,有一件事希望你能明白:助教并不是每个学生的必须品,我们只是根据原型所赋予我们的人格,来选择和自己有缘的学生。如果我最终没有选择你,那也只说明我们没有缘分。希望你不要为此而气馁,甚至觉得自己不如其他人。”

白典点点头表示自己会保持一颗平常心,对方接着又让他调整坐姿,不必过于拘束。

等到白典选好了最放松的姿势, 谈话正式开始。

“让我们来幻想一下,你生活在一个完美的世界——衣食无忧、家庭美满、身体健康、心情舒畅,但是突然有人告诉你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你会不会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去到那个真实的世界。”

“我应该不会。”

白典的回答还算果断,紧接着却又腼腆一笑。

“可能是有点自我中心吧,我觉得身体在哪里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的心在什么地方。就好比家这个概念,同样的一间屋子, 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一间陋室,但是对我而言却是独一无二的避风港, 因为我的心在那里,那里对我来说就是全世界的中心。”

繁茂枝叶间的人发出了一声温柔的轻叹。

“你是个关注内心的孩子, 的确挺适合当向导的……那我继续问你,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命运、甚至是生命全都掌握在现实世界的人里,只要他们愿意,你幸福快乐的虚拟人生就会戛然而止——你会不会改变主意,选择放弃完美的生活,守护自己的生命?”

这个问题还真把白典给难住了。说老实话,谁不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长久一些,但是单纯为了活命而活命,又似乎失去了一些作为人类的尊严。

于是他决定问得更明确一些:“您的意思是,现实世界里有人要害我,如果我不反抗就一定会出事;还是说,仅仅存在有这种可能性,过去守着只为图个安心?”

“也许两种情况都会有,你可以都说一说。”

“人的基本属性是活着。如果真有人要害我,我不可能坐以待毙。”

说到这里,白典又将话风一转:“不过如果所谓的威胁仅仅只是一种假设,那我也不会杞人忧天,最多走访调查一下,确认无事之后继续回家过我的小日子。”

金色枝条深处的男人隐约点了点头。

“听上去你是个很有安全感的人,是吗?”

有安全感?恰恰相反,白典非常确定自己是一个安全感严重缺失的人——无论是不够幸福的童年、居无定所的少年流浪生活,还是后来在孤儿院与领养家庭辗转,乃至成年后的独立谋生,都注定了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高警觉、未雨绸缪。

是的,像他这样的人最应该对自己的生存环境忧心忡忡,恨不能够亲手控制住所有一切的变数——仔细想想看,过去的白典也正是这样做的:他努力学习、拼命打工,一边储存积蓄、一边寻找改变命运的机会。甚至早早的就存下了一笔购房的钱。

那又是什么改变了他二十多年来的生活观念?

白典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对面又抛来了下一个问题。

“那么,能够让你安全满意的生活,至少应该是什么样的?”

至少?白典顺着惯性陷入了思考。

首先最基本的,应该是衣食无忧、身体健康,心情舒畅。

然后应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不需要太大,但是一定会很温馨……钱是一定要存够的,不可以为了买房而失去生活质量……最好是拥有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像曾经的法医和刑警那样。

最后的最后,应该还要有一个室友——不一定非得是伴侣的关系,只要有共同语言,相处融洽,永远都把彼此放在第一位就行。

“听上去并不是很高的要求。”

对面那个温柔的声音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让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假如你已经在梦海世界里拥有了上面这一切,而我会拿它们作为要挟,强迫你来到现实世界,你会怎么做?”

“你的意思是像绑架那样,如果拒绝就撕票?”

“差不多,不过你可以寻找替代品,比如努力赚更多的钱、找更好的工作、换更大的房。”

“听起来你已经帮我排除了一些选项。”

明知看不清楚,白典还是抬起眼睛看向对方:“我猜你是个物质欲望很低的人,反而更喜欢追求精神层面的价值。”

“差点忘了你也算是个‘读心者’。”

枝叶繁茂处重新发出了笑声:“那么你的选择最好和我的差不多。”

“如果是以前的我,还真挺难说的。”

白典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今时不同于往日,现在的我可是两手空空来到现实世界的,别说没车没房没钱,就连身体也是重新打印出来的。可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如果你告诉我第三自然是假的,我之前的世界才是真的,我也会赖在这里不走。”

“所以,第三自然究竟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满意。”

“……”

白典没有立刻回应,但是他的大脑却在不停转动,并且浮现出了清晰的答案。

“应该是人,我在这里认识了重要的人。”

“有共同语言、相处融洽,希望对方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的人?”

反正不指名道姓,不用担心尴尬,白典干脆爽快地点头承认,竟还品尝出了一丝隐约的快乐。

与此同时,白典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瘦长苍白的手,轻轻分开了一小片金色枝叶。

于是白典终于看清了对面人的小半张脸。那是一张十分平和的面孔——苍白清瘦,轮廓柔和。唯一的突兀来自于那双白色睫毛下的眼睛,是饱和度极高的翠绿色,像初夏时节树顶的嫩叶,蓄满了阳光。

有那么一两秒钟,白典似乎被这抹绿色夺去了魂魄。他怔在原地,直到听见对面再度传来喟叹。

“你可真有趣,刚才还在说‘就算世界毁灭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都没关系’,现在却又为了一个人而选择这个世界……这难道不矛盾?”

“是有点矛盾,可人类本来就是矛盾的产物。而且无论是遗世独立还是融入世界,都需要足够的能力和勇气,说实话现在的我能力还不足够,但我会努力。”

说完这番话,白典听见脑后传来一阵扑簌簌的轻响。他回头,发现那只为他带路的白孔雀居然静悄悄地开了屏,纱幔般的雀翎在黑暗中银光闪闪,圣洁无暇。

下一秒,孔雀的主人又发话了。

“我喜欢你的态度。现在,我想我们应该正式见面了。”

白典这才发现黄金大树消失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罩宽松长袍,银发及腰的青年男性,碧绿的眼眸明亮又柔和。

他主动朝白典伸出手:“初次见面,我叫阿梨沙,将会是你今后两年的助教。”

白典急忙握住他的手,接着仰头仔细端详,几秒钟后突然记起了什么。

“……阿!阿梨沙大人?!”

没错,现在他完全记起来了:早先他前往曙光城进行入籍登记仪式,曾经在圣所里见到过阿梨沙的雕像,只是那尊雕像的眼眸是海蓝色的。

“你不需要用敬语称呼我。”

阿梨沙比白典高出小半个头,因此垂下眼帘看着他:“本质上,我只是阿梨沙的一部分记忆体,并不是他本人。”

在阿梨沙的提醒下,白典这才想起自己还处在寻找助教的试炼环境里。所有虚拟助教都是以数字形式储存在水晶塔内部的小型蜂巢里,只有在确认选中之后才会通过人体打印的形式被制造出来。白典按照阿梨沙提供的办法脱离了虚拟环境,顺利地返回了现实世界、更确切地说是回到了水晶塔的地下室里。

这里并不是什么漆黑幽暗的地下墓穴,而是一间光线柔和的休息室,排列着十几张舒适的白色躺椅,连接着头盔式的小型“梦之茧”装置。白典醒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两三位同学在躺椅上,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试炼之旅似乎并不顺利。

“我们在沿着台阶往地下走的时候中了布置在这里的幻术,身不由己地来到这里,戴上头盔进了蜂巢。”

星流也已经醒了,为白典递过来一瓶水:“同时控制十个人,如果我的幻术也能有这种水准,那可就太好了。”

白典向星流询问试炼结果,得知他已经顺利获得了自己的助教——百年前的一位著名攻击型向导。试炼的过程奇怪又复杂,他还差点儿”死”在了那个性格有点粗暴的指导者手下。

原来并不是每个人的试炼过程都那么平和——白典暗中觉得庆幸。这时候更多学生围拢过来,兴奋地交流起了彼此的收获。而白典的答案顿时激起了一片羡慕之声。

“阿梨沙?你的助教是阿梨沙?”

“阿梨沙大人也当了助教?天呐……”

“他才去世几年啊,这就已经能抽出来了?你是不是第一个拥有阿梨沙助教的学生?这可是能上新闻的水平!”

此起彼伏的七嘴八舌里,白典的思绪慢慢飘远。他想起了曙光城圣所里的那尊雕塑,还有东极岛哨塔衣橱里的那件华丽长袍……

是不是应该告诉卫长庚一声?或许可以趁机了解到他的一些过去。

第095章 八部众

在向卫长庚报喜之前, 白典查阅了阿梨沙的个人资料。虽然多少做过一些心理准备,但是当他真正触碰那些并不久远的过去时,白典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专属助教曾经是一位多么传奇的人物。

阿梨沙也曾经是一位梦海人。他的世界背景类似于地球上的14世纪, 蒙昧混沌,宗教势力大行其道。

没有人知道阿梨沙的确切出身,据说他是被家人放在摇篮里漂流而下, 最后被教团的文书捡到并抚养长大。在那个年代,民众的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阿梨沙却在养父的熏陶下自幼研习经文,并在教团的迁徙过程中,广泛吸纳了各地的思想与文化,拓展了视野、丰富了学识。

当时的社会流行不同学派、不同宗教之间的大论战。二十岁时,阿梨沙在一次全国范围的论战法会上崭露头角,成为了最受人瞩目的青年学者。随后几年里, 他陆续在论战中战胜了许多德高望重的哲人觉者,也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声望和追随者,甚至开始有传闻说他是神祇降世界。

三十岁时的阿梨沙已经如日中天,就连国王都邀请他前往皇宫讲经说法,并允诺要为他在京城修建高耸入云的庙宇、赏赐数以百计的随扈。

然而阿梨沙却拒绝了一切的财富恩宠,他带领着最忠心耿耿的几十位弟子来到大山深处垦荒种田,一点一点亲手建造起了世外桃源。

没有了纷繁喧嚣的凡尘俗世, 阿梨沙的人生轨迹变得愈发明晰起来,他的日常只做三件事:

其一, 收养弃婴孤儿。无论性别年龄,一视同仁给予温饱以及教育, 待成年之后自行决定去留;

其二,救死扶伤。但凡亟待救治之人, 不论缘由不计后果,一概施以援手;

其三,继续讲学说法——只是他在深山之中参悟出的哲思和理法,已经远远不同于当时世上存在的其他教法。

依照阿梨沙的新主张,他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本是虚妄。一切的生老病死、富贵贫穷、爱恨纠葛,都是

毫无意义的戏文。人们本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如今却时时刻刻被套在无形的枷锁上,这实在是天大的悲哀。

正如有光才有影,与“虚妄”对应的自然还有“真实”——本着朴素的辩证思想,阿梨沙又设想出了另一个真实的极乐世界:那里的人寿命无穷、青春永驻,更无需遭受伤病折磨。大地里会自己长出粮食,因此人们无需为了生计而奔波;神庙会肩负起降生以及抚育儿童的重则,因此人们无需承受分娩的风险,育幼的辛苦。生活在“真实”中的人,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去做想做的事。

如此令人神往的极乐世界,应该如何抵达?可惜,阿梨沙并没有给出答案。但是有些人却代替阿梨沙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假设。

延续着阿梨沙的主张,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新教法诞生了。有的声称只要向教团提供足够的金钱和田地,来生就能够进入极乐世界;有的鼓吹要向教宗贡献自己以及家人;更有甚者,竟然宣扬舍弃自己的全部身家,放弃生命以求跳出轮回。

所有的这一切乱象并非阿梨沙的本意,却在客观上造成了各种各样的混乱,而它也不可避免地为阿梨沙召来了大祸。

当时的国王虽然笃信教法,本质上却是一个多疑冷酷的暴君。早先阿梨沙谢绝了前往皇城说法之邀,便已在国王的心里种下了嫌隙;如今乱象丛生,影响到了统治的稳固,国王愈发觉得如芒在背,欲拔之而后快。

于是,经过数月的谋划,一切祸乱的矛头全都指向了阿梨沙。曾经的神祇转世、不世出的奇才、慈悲善良的大觉者,一夕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妖孽、祸语乱世的野心家,甚至是吃小孩肉的怪物。

乱象的最高潮是在国王的授意下,一群疯狂的民众簇拥着士兵前往深山逮捕阿梨沙与他的信徒。有良心未泯者提前将此事告知了阿梨沙,得到的回应却是:让追随者和收养的孤儿们尽快离去,阿梨沙独自一人留下了。

发生在那个世界的最后一幕,不由令白典想起了古地球中世纪时期的宗教审判。人们将掌握了真相的人捆绑在高高的火刑架上,用烈焰将他们的信仰和真相一起熊熊埋葬。

当然,这并不是阿梨沙真正的结局。恰恰相反,却是一个离奇大转折的开始。

众所周知,阿梨沙所在的梦海世界也只是千千万万蜂巢中的一个。而在这些蜂巢之外的真实世界——也就是第三自然,有一档至今热播的超级综艺节目:《梦海三千只取一人》。这档栏目致力于观察梦海世界中的各种奇人奇事,因为内容曲折离奇,经常霸占社交网络的热搜焦点,引发各种现象级话题。

而阿梨沙,便是这档人类观察栏目最炙手可热的选手。

美貌、洞见、能力、善良、坚毅……种种正向标签的叠加,让阿梨沙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第三自然拥有了数以百万计的狂热粉丝。

而《梦海三千只取一人》这档综艺之所以火爆,另一个重要因素还在于它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煽动观众的胜负心。

每年的一月、二月是联盟赛事的空窗期,却并不是娱乐业的淡季。因为届时《梦海》“总决选”将会盛大开启。整整一个月,观众们将为过去一年中观察过的梦海选手投票,票数最高者,将获得脱离梦海进入真实世界的权利。

也许有人会说“这算什么”——毕竟4号捞人券的价格也只是荣誉积分三百万点,一个人或许负担不起,但百万粉丝一人只需要掏三个点,那还不是轻轻松松。但《梦海》这个节目的口号从一开始就已经把生财之道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了。

“爱TA,就为TA创造新世界。”

是的,一个全新的世界,不光光是出生为人的权利,还有未来的道路、地位身份、物资享受、社会资源……尽管这个世界上已经基本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母职、父职和亲情,但是为所爱掏心掏肺的本能似乎依旧铭刻在了人类的基因里。

言归正传,凭借着“美强惨”这三大要素,阿梨沙成为了那一年梦海总决选当之无愧的大赢家。当着万千粉丝以及无数网络观众的面,他在光芒万丈的华丽舞台上被一点一点打印出来,当苍白的□□被注入血色,当心脏在胸腔下发出第一声跳动……冷焰喷发、彩带飘落,狂热的乐曲和粉丝的欢呼震彻全场。再没有人去关心那些毫不知情的落败者,以及他们的粉丝即将与“偶像”永别时的惆怅。

如此这般,光怪陆离又似乎制度井然的狂宴之后,阿梨沙从一个圣人变成了一个“红人”。他的百万粉丝们着实为他打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套豪华住房、各种奢侈的生活用品、名牌衣装、豪车、人脉和大把大把的工作机会。

没有哪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会诅咒自己的命运,但领不领情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当阿梨沙完全弄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之后,他发表了一番言辞恳切的声明,并将所有的一切以粉丝的名义捐赠给了各种关怀福利机构。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婉拒了粉丝为他铺设的道路,从人们的视线里淡出,潜心钻研第三自然的知识和观念,并最终再度成为了“神圣宗教”的神职人员。

也许是吸取了“前世”的教训,又或者因为已经身在现实之中,阿梨沙不再强调凡事虚幻,也不再苦思冥想生命的意义。他一方面继续治学,另一方面以教团的名义广积善缘,言行举止令人称颂。因此,在短短数年之内,再度拥有了大量信徒。

在高度发展的社会内部,将任何一个组织团体的表皮扒去,其本质都是经济利益团体。第三自然的“神圣宗教”也并不例外。遍布世界各地的圣所,实际的所有权都掌握在少数几个大神官的手上。而围绕着这些神官所衍生出的组织,俨然就是地球时期的一个个迷你宗教国。

凭借着丰富的学识和优秀的品性,阿梨沙得到了数位大神官的青睐。其中一位过世之后,更是将自己名下的圣所所有权全部遗赠给了阿梨沙。在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阿梨沙摇身一变,从一个“被粉丝从梦海里卖出来的网红”,成为了第三自然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精神领袖之一。

与此同时,阿梨沙也是一位世所罕见的特级向导,早在梦海时期个人天赋就已经崭露头角。作为一名“祝福系”向导,他能够驱散自体和队友身上的多重负面状态,同时对伤口进行治疗。除此之外,他似乎还很善于读心——尽管他本人从未亲口承认过,但他的确具有能够迅速看穿别人能力的本事。

虽说换了一个世界,但阿梨沙收养孤儿的习惯却一直没有改变。只不过这一次,他负责收容的是各种各样“有问题”的哨兵向导。其中不少人在他的教育点化之下洗心革面,甚至成为了联盟里小有人气的明星选手。

由于以上种种,阿梨沙虽然身为神官,却拥有来自各家哨塔的朋友。而受这些朋友所托,他偶尔也会参与一些棘手的任务。

白典找到了其中几次任务的录像——全都是极端恶劣的末日环境,人类都变成了满怀恶意的怪物,统治他们的则是各种难以名状的恐怖鬼怪。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白典相信自己在那种环境里绝对活不过半小时。可阿梨沙和他的队友却一次又一次扭转乾坤,为那些本已注定毁灭的世界带来新的希望。

“队友”,白典注意到了这个词语。虽然阿梨沙并不隶属于任何一座哨塔,但是他的身边却围绕着一群相对固定的精英向导和哨兵。其中又有七人是联盟体系内的最高等级——特级精英。

虽然不清楚具体起源,但是包括阿梨沙在内的这八位特级,曾经有过一个美称——“八部众”。

第096章 阿梨沙与八部众

八部众, 地球时期佛教的八位护法神祇的合称。其中几位是佛教原创,更多则是其他宗教的“舶来品”。但归根结底,他们都是人类内心世界的产物。

而现在, 他们又被人类带向了辽阔深邃的宇宙。

第三自然的八部众,指的是八位当代最为优秀的哨兵和向导。不需要费什么劲儿,白典很快就找全了所有八个人的资料。令他惊讶的是, 在这八位“人中龙凤”里,除去阿梨沙之外,竟还有两个人与他颇有些缘分。

——一位是八部众之摩呼罗迦,传说中半人半蛇的护法神。在现实中对应的是一位控制系的特级向导,八部众中最年轻的一员。他拥有第四类精神体“虹蛇”,为了避免引起民众恐慌,平时会化作一道彩虹悬停在头顶上空。

他就是刺云哨塔的首席向导,陶月江。也是亲手帮助白典建立精神屏障的人。

——另一位则是乾达婆, 传说中全凭香气滋养,擅长演奏仙乐的神祇。他所对应的也是一位特级向导,是幻术界的顶级大师。对于白典而言,他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身份:白典入读水晶塔的推荐人,卫长庚的知交好友——画军。

一共八位顶尖高手,已知两人和卫长庚是朋友,而阿梨沙与卫长庚似乎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卫长庚却自称只是一个八级哨兵……这合理吗?

白典立刻将余下的几位也仔细研究了一遍, 果然又有了发现。

除去阿梨沙、陶月江和画军之外,余下的五位哨兵和向导也分别拥有详细的身份介绍。其中四人或是哨塔首席, 或者在联盟以及相关机构担任要职。唯独只有一人,不仅没有任何头衔, 甚至连确切的姓名和容貌都没有被记录下来。

“夜叉”,佛教传说中外貌丑陋、性情凶猛的护法神。现实中对应的是一位极度神秘的哨兵。在公开资料中他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黑发男子, 容貌始终被面具所覆盖。哨向管理系统中没有他的等级记录,这说明他既没有在水晶塔这样的高等学府中接受过教育,也没有参加过联盟组织的等级考试,属于不入流的“圈外人士”——可是真正的圈外人,又怎么会和七位哨向世界的核心精英并肩作战?

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摆在了台面上:夜叉是阿梨沙的近侍,用更加噱头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保镖”或者“暗卫”。也正因此,他偶尔也会跟随阿梨沙出现在一些宗教场合,而这种时候他也会身穿神圣宗教的法袍。

白典睁大了眼睛使劲瞧,越看越觉得夜叉身上的华丽衣袍和卫长庚衣橱里的那件非常相似。不仅如此,夜叉的身高和发色,乃至举手投足间的细节,都和卫长庚如出一辙。

……难道卫长庚就是夜叉?!

这个大胆的想法一旦产生,立刻霸占了白典的脑海,挥之不去。俗话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他努力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继续挖掘与这个夜叉有关的蛛丝马迹。

尽管没有登记在册的等级证明,但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夜叉的实力超乎寻常。

白典早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白。这几个月他醉心于联盟赛事,对一部分高级哨兵向导的能力如数家珍。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会被夜叉的战斗表现深深震撼。

毕竟,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能力在弹指间毁灭一整座城池。

和卫长庚一样,夜叉也拥有多重能力。其中的两重分别是瞬间移动和操纵火元素——恰好都是卫长庚在东极岛上展示过的。

夜叉的精神动物属于第四类精神体,平日里绝不轻易示人,进入梦海或冲突地区执行任务时,则包裹着浓烟、电光或是水雾,简直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是人类的好奇心也不可小觑。网络上就有这么一群闲人,他们热衷于讨论与夜叉有关的各种话题,当然也包括了夜叉精神动物的品种。其中一条有用的线索来自于某次梦海任务,白皑皑的雪地上落下了几枚硕大的掌印,看上去倒和猫科动物的相差无几。

顺便多说一句,在那次行动中,夜叉凭一己之力融化了整座冰湖。

网络上的好事之徒曾经搞过几个非官方版本的哨兵战斗能力排行,夜叉始终榜上有名,甚至被很多人推选为当之无愧的第一。那些追捧他的人认为,夜叉应该是第三自然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哨兵,强大到能够跟自然抗衡。

人们因为敬畏自然而创造出了神祇,能够与自然抗衡的人类……与神又有什么区别?

离开一团乱麻的网络世界,白典揉了揉太阳穴,随后拉长双臂做了个深呼吸。

此时此刻,他脑海中的一部分问题得到了解答,却又有更多的疑惑满溢而出。

近乎于神的强大人类是怎么诞生的?他是否也曾拥有过波澜起伏的梦海人生,或者压根就是第三自然最高端的生物武器?

如果夜叉果真是卫长庚,那他又是怎么从八部众之一沦落成为东极岛上的囚徒?

答案或许就隐藏在阿梨沙人生的下半场中。

阿梨沙的死亡是一件突如其来、却又无可奈何的意外。

根据公开的资料显示,悲剧发生在四年之前。事情的起因是第三自然出现了明显的粮食减产情况。调查之后发现,是负责最大粮食产区的那组蜂巢中产生了梦魇。

人有小毛小病,蜂巢亦然,总不可能永远健康,这件事一开始并没有获得太多的关注。农业部按照流程派出了一组哨向小队进入梦海世界,原计划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解决问题。

然而,后勤保障组等候了三个小时,没有任何一个人从梦之茧里站起来。

【极危】

短短六小时之后,系统大幅上调了这组蜂巢内部的病害等级,显示梦魇正在以近乎疯狂的速度繁殖膨胀。

这样下去,保守估计只需要48小时蜂巢就会被彻底毁坏。而最直接的后果是,第三自然当年的粮食产量将锐减近四分之一。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大流浪时代、或者登陆第三自然的初期,那么等待人类的无疑将会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考验。好在承平日久,粮食储备倒也勉强能够度过这次危机。

但农业部的人很快发现,饥荒并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又一支小分队被派往了梦海世界,一方面消灭梦魇,另一面则是为了拯救受困的同僚。这次行动的结果还算令人满意——虽然梦魇没有被消灭,但两批哨兵和向导最终都顺利脱离了梦海,回归现实。

可真正的麻烦事才刚刚开始。

短短几天之后,这两支小队里共有四人自杀身亡,另外还有六人表现出了强烈的精神障碍。

紧急调查的结果是,这次的梦魇能够感染哨兵和向导的精神领域,潜藏在人类意识深处偷渡到现实世界。而与这些队员接触过的其他哨兵和向导,在感染梦魇之后,又将它带去了更多的蜂巢……

也就是说,更大规模的感染一触即发。

当晚,农业部会同其他关键部门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将所有与梦魇有过直接、间接接触的哨兵向导就地隔离,并立刻统计出所有疑似感染的蜂巢数量。

但光是封锁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对付梦魇,他们必须尽快拿出行之有效的对策。

半小时后,两个互相抵触的对策被正式提交到了会议桌上。

对策一:请求联盟派遣更强大的特级哨兵向导来对付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梦魇,

对策二:销毁所有感染了梦魇的蜂巢。

单以成本而言,第二种对策无疑更优——从现实人类的视角来看,那只不过是将十几只蜂窝大小的湿件丢进焚化炉里罢了。

但是任何一个良知未泯的人都无法忽略储存在蜂窝内部的、数以百万计的意识。

曾经,他们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类。

那就是一场虚拟世界的真实大屠杀。

留给决策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小时。而如果拒绝销毁蜂巢,则意味着做出决定的一方将自动接下重担,迅速组建起足以力挽狂澜的哨向队伍。

从道德层面来看,正确的选择显而易见,现场却无人作答,唯有沉默。

“那就让我去吧。”

沉默的尽头,身着华丽神官袍的阿梨沙抬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至今依旧让许多人津津乐道。

凭借着自身的威信和号召力,阿梨沙组织了联盟内部史无前例的大合作。他将来自不同哨塔的哨兵和向导重新组合分配,分别派往遭受感染的不同梦海世界。而他和夜叉、画军,以及其他几位八部众的目标则是那个将梦海和现实同时搅得天翻地覆的元祖梦魇。

为了防止精神污染,那场战斗并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记录。但是通过一些外围协力者的讲述,人们依旧能够拼凑出那不见天日的七天七夜是多么的惊险、艰难以及波澜壮阔。

面对人类有史以来最强的噩梦,即便是最最顶级的哨兵和向导们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普通的负伤只能算是小事,有人被困在梦海中一遍遍感受死亡;有人失去了视力,即便返回现实世界也难以恢复;甚至还有人耗尽了精神力,从此远离一线……

所幸,再深浓的噩梦都会结束。这场空前绝后的大战终结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众人合力将梦魇以及随扈逼入画军罗织出的虚幻城池,随后,在阿梨沙的祝祷声里,雷光与火球如星子一般从高空坠落,那是夜叉降下的“天罚”。

梦魇伏诛,英雄凯旋,一时传为美谈。

五天后,阿梨沙身亡。

第097章 月光与黑夜

阿梨沙是怎么死的, 至今没有定论。有人说他的遗体被发现在圣所附近的湖泊里;有人说他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物,走得安详;也有人说他在浴缸里割脉放血,甚至还留下了神秘的血书遗言……但是无论如何, 他的死亡都和梦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梨沙是梦魇最后、也是最大的牺牲品。】

这个观点很快得到了强有力的佐证——圣所并没有为阿梨沙安排公开的葬礼。而以他的身份与地位,一场极尽哀荣的公开葬礼原本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至于个中缘由,官方解释是说阿梨沙生前有过遗嘱, 不希望葬礼铺张浪费,而民间则有自己的看法:葬礼之所以不公开,是因为梦魇依旧具有传染性。

几天后,民间版本的传言又有了进化:有人自称亲眼目睹了阿梨沙的葬礼仪式。几位穿戴着精神力隔绝装置的神官,将一口纯银打造的棺椁用铅水彻底密封,最后盖上纯白的百合、栀子和菊花,送入地处偏僻又戒备森严的特殊墓地。

这就是有关于阿梨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消息。

也许是检测到了某些关键词, 白典的努斯发出了提示:水晶塔虚拟助教阿梨沙的数据提取于大决战之前,并且通过了为期两年的数据测试,因此不必担心遭受梦魇影响。如果对此存有顾虑,可以向校方请求更换人选。

白典当然不希望更换助教,立刻回绝了努斯,想了想又问:“阿梨沙死后,夜叉还有消息吗?”

“没有搜索到可信来源的正规消息。”

白典的努斯性格严谨:“请问你是否想要了解非正规渠道的消息。”

废话, 当然要,搞快点。白典用力点头。

于是, 在一串机械的免责声明之后,努斯给出了一些不太靠谱、甚至自相矛盾的小道消息。通过艰难的消化吸收, 白典梳理出了两条勉强还算合理的假设。

第一种说法:阿梨沙死后,他的遗产和地位遭到了多方的觊觎。而作为阿梨沙最信赖的内侍以及前所未有的强大哨兵, 夜叉无疑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最终默默消失也就不足为奇。

至于第二种说法,乍听似乎更加平和:阿梨沙将所有的财产和圣所都留给了夜叉,并没有人对此提出任何异议。是夜叉对于阿梨沙的死心灰自责,继而一蹶不振,主动离开圣所不知所踪。

【自你走后,盛宴无声。】

网络上不知真假的传言翻搅着白典的内心,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想要试探。

“神职人员……可以恋爱?”

“当然可以。”

努斯的回答非常官方:“神官理应拥有正常人所拥有的一切情感,压抑它们是违反人权的。”

“人权”,好熟悉的字眼,不过这个词的含义早就随着数百年的光阴流逝而发生了很大变化。

旁敲侧击的试探如同隔靴搔痒,白典鼓励自己彻底把话说明白。

“那……阿梨沙和夜叉之间,是不是情侣关系?”

“没有搜索到可信来源的正规消息。”

努斯送上万金油式的回复模板:“请问你是否想要了解非正规渠道的消息。”

白典摇摇头说不用了,然后从辅脑中调出阿梨沙的照片。银发披纷的高挑美人,漂亮耀眼,仿佛从天而降的一道月光。

他欣赏了几秒钟,接着又找出了一张卫长庚的照片,试图将两个人并排在一起。

卫长庚的照片是白典偷拍的。那是东极岛上某个平淡无聊的早晨,卫长庚刚醒,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的,顶着个鸟窝去洗漱,他嘴里叼着牙刷,一只手伸进皱巴巴的睡衣里去挠痒痒,脚上还少了一只拖鞋。

埋汰!——白典想起了自己拍下这张照片的初衷是为了吐槽卫长庚的邋遢。果不其然,当两张照片拼在一起的时候,白典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卫长庚配不上阿梨沙,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但如果卫长庚就是夜叉呢?

白典又找到了阿梨沙与夜叉同时出现的视频。高大挺拔的黑袍男人,戴着神秘的黑铁面具,像一道沉默的暗影,寸步不离地跟随在阿梨沙身后。虽然他从头至尾不发一语,但却散发着强大气场,无法被人忽视。

如果说阿梨沙是皎洁凛冽的月光,那么夜叉就是漆黑辽阔的暗夜,密不可分又相得益彰。

白典默默地将整段影片看完,仰天靠在椅背上,轻声叹息。

阿梨沙去世短短四年,曾经的夜叉,怎么就颓废成了今天的卫长庚?

白典盘点了一下记忆,勉强拼凑出一些轨迹——卫长庚离开了圣所,隐藏实力,混迹于联盟的各家哨所。这几年来,他的日子想必是过得浑浑噩噩吧,以至于会和区区延维塔二队的人产生矛盾,甚至被流放到东极岛去,称得上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么现在呢?四年过去了,卫长庚有没有从阿梨沙的死亡阴影中走出来?如果虚拟的阿梨沙出现在他面前,他又会是何种反应?

他会因为阿梨沙的出现而忽视了其他人的存在吗?

白典的心脏因为“其他人”三个字而揪紧——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曾经他每天都处于这种惴惴不安之中,害怕自己会从“一贫如洗”变成一无所有。

就在这时候,他的辅脑收到了一条通讯邀请,发起人:卫长庚。

“干什么呢你?”

语音里的卫长庚听上去慵懒依旧,白典甚至能想象出他正靠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身旁的狞猫。

可是白典却紧张起来了。

“我没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卫长庚被他给逗笑了:“怎么,昨天你不是去水晶塔找到虚拟助教了吗?为什么不找我炫耀了?不像你啊……是对选中的助教不满意?”

“……”

白典预测不出这个问题的走向,于是虚晃一招,将主动权还给卫长庚。

“你是老师,你不知道我的助教是谁?”

“我不是你的班主任,为什么会知道?这是水晶塔里的每个老师都必须知道的大事吗?”

听上去卫长庚的心情不错。

“再说了,还是你告诉我比较有趣,不是吗?”

卫长庚,你会后悔的。

白典在心里默默回答,如果你心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不要怪到我的头上,因为我正好也挺难受的。

“是阿梨沙。”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稳定。

“听说是一位很有名的神职向导,我是第一位被他选中的学生。”

有那么五到十秒的时间,卫长庚那边听不见半点动静。直到白典开始考虑该怎么打圆场,才又听见对面传来了回应。

“我知道他,是位非常优秀的向导。你小子运气不错,跟着他好好学,肯定会有很多收获。”

卫长庚的镇定远在白典意料之外,甚至让他开始怀疑刚才的判断——卫长庚究竟是不是夜叉,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看网上说,画军前辈和陶首席都是阿梨沙的朋友,所以…你和他认识么?”

对面又静默了几秒钟,听上去依旧平静。

“挺熟的,不过那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他果然还是夜叉吧?!

白典的内心翻江倒海,前一秒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弄清楚卫长庚究竟是不是八部众里的夜叉;下一秒他又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在没有完全摸清楚卫长庚的雷区之前,收敛一些好奇心,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酝酿再三,他最后选择了折衷的表述方式。

“如果……你的朋友成了我的助教,你遇见他,会不会难受?”

这一次,他倒是很快就听见了卫长庚的低笑声。

“你想多了吧,傻瓜。虚拟助教说白了就是个复制人,仿品怎么能跟真的相提并论,我还不至于连这种事都想不通。”

“……那就好。”

白典被他笑得泛起一层寒栗,本就打了结的思路更是一片空白。所幸卫长庚也没有继续对话的打算,稍微又扯了点有的没的就互相告别。

通话结束的一瞬间,白典如释重负般倒在了椅子上,他仰头看着天花板,好像要从那一片白色里看出什么答案来。

与此同时远在一公里之外,水晶塔的教师宿舍中。刚刚结束通话的卫长庚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沙发——在那里坐着一个半透明的全息影像,正是水晶塔那位政客模样的校长。

“现在你知道了。”

校长指尖摆弄着一枚古早的硬币。

“有什么感想。”

“是你们故意安排的?”

刚结束通话,卫长庚的脸色就阴沉下来。

“我说过,无论什么事都不要把他牵扯进来,没必要。”

“当然记得。虚拟助教的匹配向来都遵循严格的流程,这是水晶塔的传统特色,不是我能随便利用的。至于你那小朋友和阿梨沙……”

校长指尖的银币翻滚,隐约可见古老的女神头像。

“我愿称之为命运。”

“我讨厌这个词,它会让我怀疑自己还被关在蜂巢里。”

卫长庚停顿了一下,加强语气。

“所谓命运,只是难以抗拒的受人摆布而已。”

第098章 第一堂课

一连串的“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后, 白典的第一个学期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三自然没有统一的哨兵向导教材,每个学校使用的课本都是依据教学特色独立编撰而成。不过第一学期是公认的打基础,即便名门如水晶塔也不能免俗。

具体而言, 白典的向导课程一共有六门大课构成,分别是《精神力基础》、《精神动物学》、《精神图景学》、《向导体育》、《向导史》和《精神保健》。在毕业之前,每一位学生都必须顺利通过这六门大课, 除此之外,还有十多门选修课程,涵盖艺术、音乐、哲学、植物药剂学、精神动物伪装学乃至园林设计学等,旨在培养学生多方面的兴趣爱好,帮助他们寻找到日后更加合适的就业方向。

是的,自由选择就业方向——这种地球时代再普通不过的事,在第三自然却可以说是一种“特权”。毕竟大部分量产人类甫一出生就被决定好了今后一生的道路。

不同于其他训练有素的同学,白典对于自己的职业选择还并不明确, 因此他决定将所有选修课都尝试一遍——当然,是在确保六门大课学有余力的前提下。

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前提对自己而言并不容易。

第一天上午最重要的课程是《精神力基础》,任课老师不是别人、正是班主任唐衍。介于这位老师是出了名的“和蔼可亲”,还没开始上课,班级中就弥漫起了一股凝重的气氛。

课前十五分钟,教务管理系统通过辅脑向白典发来通知, 第一堂课程将在学校南操场的西北角进行,请同学自行前往集合。

水晶塔的校园面积辽阔, 道路纵横交错、地形较为复杂。一些新生、尤其是白典这种方向感白痴就很容易“误入歧途”。好在贴心的校方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为每个学生提供了全息路标地图, 只要命令努斯开启这个功能,学生们的视野中就会出现一系列虚拟路标, 跟着走就能够顺利抵达目的地。

当然,如果白典愿意,他也可以动手在这张大地图上留下自己的虚拟标记。一旦通过审核,这些标记也会被其他学生看见,从而成为一道独具特色的校园风景线。

此时此刻,白典沿着俗称“星光大道”的校园主干道往南走,途中经过摆设着各种虚拟祈福贡品的名人雕像群,经过写满各种抱怨牢骚的教学楼,再经过挂满大大小小电子爱心的“情人坡”,顺利地找到了水晶塔的南操场。

也许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哨兵群体,水晶塔的操场比地球时代学校的标准操场要大上至少四倍,光是内部的环形跑道全长就达到了一公里。操场上也不仅只有草坪,各种奇形怪状的训练设施,最高的甚至和六七层楼差不多,却没有楼梯台阶,全凭哨兵们徒手攀登。

在操场的西北角,白典看见了一株酷似榕树的巨大植物,繁茂的枝叶间点缀着尚未成熟的青涩果实。更引人注目的则是学生们在树上留下的各种虚拟涂鸦。

“向导快乐树”、“初吻终结者”、“水晶塔向导共同的噩梦”……

什么情况?还没等白典想明白其中的原因,就听见发出了正式上课的提醒。为数不多的哨兵新生们迅速在大树底下集合,倒有了点儿军训的感觉。

差不多就在整队完成的同时,唐老师乘坐着教师专用摆渡车出现了,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十多双眼睛一眨不眨。

满头银发的潇洒老头走到学生面前,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然后开门见山。

“我跟大家都很熟悉了,自我介绍什么的就免了吧。从今天起由我给大家上精神力基础课。这门课虽然很重要,但归纳起来也只有三句话:认识精神力、使用精神力、壮大精神力。我首先问问大家:什么是精神力。”

这个问题实在太基础,气氛小小活跃了一下。很多人都想发言,唐老师最后选择了一位个子矮小、但手举得比谁都高的女孩。

“精神力是人类思想的具象化。从前在地球上,人类的思想要透过行动才能作用在其他物体上,但是在第三自然,精神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化,不再需要借助行动就能直接产生作用。所以,也有人将精神力称为人类的‘第五肢’,是高等级人类引以为傲的象征。”

“不错,书背得很熟。”

唐老师点点头表示赞赏,接着又抬手指向他们身后那颗大树。

“如果要放倒这棵树,没有精神力的普通人类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是提给所有人的,自然也得到了七嘴八舌的答复。

“用斧头!”、“锯子!”、“电锯,那时候已经有电锯了吧?!”

示意众人安静,唐老师又问:“那,哨兵会怎么做?”

这下答案变得更加丰富了。

“力气大的可以直接拔掉。”

“放火烧可以吗?”

“水系可以使用高速水枪,或者通过冰冻改变树的脆度。”

白典也认真设想了:如果是卫长庚,认真起来应该能一拳打出一个窟窿?但如果是夜叉,动动手指这棵树就会消失不见吧……

“哨兵的事你们倒挺清楚的。”

唐老师接着又问:“继续,那如果是我,该怎么放倒这棵树?”

这当然不是在考察学生对他这个老师的了解,而是在问:身体素质一般、但精神力发达的向导应该怎么做。白典正准备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想,突然听见唐老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太慢了!我来给你们演示。”

话音刚落,一道微弱的电流通过白典的身体,随之而来的是轻微的麻痹刺痛感。在大脑没有发出任何指令的前提下,他不由自主地转身,向前三步一个踉跄绊倒在了长满青苔的大树根上。

其他人的状况比他更糟糕,一个个冲上前去抱住大树疯狂亲吻着——不,白典修正了自己的判断:那并不是亲吻,而是在用牙齿啃咬着树皮。

“你们的精神屏障实在太薄弱了。如果我愿意,可以让你们一直啃,直到把牙齿啃掉、把树啃倒。”

白典发誓,说到这里时唐老师朝他瞥了一眼,仿佛在思考为什么这个学生没有服从自己的操纵,向大树送上热吻。

这个问题的答案白典自己倒是清楚得很:他的精神屏障出自名家之手,虽然时间过去有点久了,但瘦死的骆驼毕竟比马大。

唐老师解除了对学生们的精神控制,让大家围坐在大树边上平复情绪。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高高低低的笑声。白典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一百来米外竟然是一年级的哨兵班在上课,至于带队老师——除了卫长庚还能有谁!

白典发誓,他看见卫长庚的嘴角上也挂着一抹嘲笑。可还没等他决定要不要偷偷发去抗议,已经有人抢先出了头。

“笑什么笑。”

只见唐老师右手一挥,几秒钟后,远处那几个嘻嘻哈哈的哨兵学生“哎呦”地抱着脑袋,栽进了一旁的沙坑。

白典这才发现这个沙坑也被标记上了名字:“哨兵专用猫砂盆”。

很好,看起来这个学校的哨兵和向导走得是欢喜冤家的路线。

事实证明,唐老师对自己的学生的确是手下留情了。反观对面的那些愣头青哨兵,被他摁在沙坑里扑腾了十多秒钟都没能挣扎起身。

“笑几下又怎么了。老唐,用不着这么护短吧?”

卫长庚当然没受影响,他站在沙坑边上拈了个响指——那些灰头土脸的哨兵们立刻停止了扑腾,喘着粗气一个个坐了起来。

“看见没有。”

唐老师大声给自己的学生们上课:“一些高等级哨兵同时也具备向导的基础能力。你们要是不好好学,毕了业连哨兵都比不过,可别说是我的学生,丢脸!”

他的话中明显带着挑衅。而被挑衅的一方也不甘示弱。

“像唐老师这样的高级向导,多多少少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你们以后可得防着点,别以为向导就是小绵羊好欺负。以后被欺负了,可别哭着回学校来找老师。”

哇,原来卫长庚也可以这么阴阳怪气……不对,他说话一直挺损的。白典内心好一阵吐槽,当然表面上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乖乖学生。

好在两位老师还记得现在是课堂教学模式,没有继续发酵下去。唐老师大手一挥,招来一辆摆渡车,载着向导班的学生们转道实验基地。

从操场到实验基地的车程大约五分钟,唐老师倒是一分钟也不浪费,全程都在focus刚才的那群愣头青小哨兵。

“知道向导和哨兵的区别吗?他们靠身体,而我们靠脑子。身体可以被束缚,但是除非你死了、回了梦海,否则你的头脑永远是自由的。不过也别得意,联盟里混得好的向来都是哨兵,而向导总是被默认躲在哨兵背后,你们要是想出人头地,就得学得更多,想得更多,做得更多,明白没有?!”

“我说……唐老师对哨兵的敌意好像有点大。”

白典坐在车尾,他听见身边的同学窃窃私语:“ 哨兵和向导不应该是一体同心、生死与共的吗?教唆内部敌视,这个不太合适把?”

“害,这你就不懂了。”

另一个同学露出了促狭的表情。

“你见过唐老师有固定哨兵吗?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听过没?”

“我看你是想找死吧。”

“……”

两个人窸窸窣窣地笑成一团,像两只自得其乐的小老鼠。

固定的哨兵。白典捕捉到了这个词,继而神思朝着另一个方面飘忽而去。

第099章 学会哭

水晶塔的向导专用实验基地, 在白典看来就是地球时代每个学校都有的“实验楼”。至于实验基地的蜂巢教室,则相当于电脑机房。

一年级向导班的新生们分别进入了亮着学号的梦之茧。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它将是他们最常用的教具。由于入学考试的成绩不理想, 白典的座位被安排在最后。这并不会影响到教学质量,只是让他的自尊心有点小受伤。

一串熟悉的操作程序后,全体学生顺利进入梦海世界。

与白典在刺云塔体验过的训练副本一样, 水晶塔的教学副本也建立在完全虚拟的蜂巢系统中。换句话说,这些副本里的人类都不是真人,而是复制修改后的数字模型。这样可以避免因为学生操作不当而对真人产生伤害,并减少短时间反复重启副本而产生的潜在风险。

缓冲倒数计时很快结束,系统提示学生可以睁开眼睛。但在此之前,透过薄薄的眼皮白典已经感知到了暖阳。

水晶塔所在的平湖城连日阴雨,再加上山中常年云雾缭绕,学生已经好几天没有正儿八经见过太阳。此刻暖阳照在身上的感觉愈发惬意舒适, 似乎也在暗示这将是一个轻松有趣的副本。

白典期待地睁开眼睛,跃入眼帘的是纯粹、鲜艳、无边无际的蓝色,从眼前一直铺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大脑因为无法正确解读空间关系而宕机,白典愣了几秒才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这个选择帮助他认清了现状:他和其他学生坐在一艘洁白的木船上,船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水和天空的蓝色是如此相似,以至于海平面彻底模糊了,整个世界浑然一体。

但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四周围静得可怕。不仅是因为头顶上没有盘旋鸣叫的海鸟, 还因为没有海风,甚至连潮汐浪涛的声音都听不见。

事实上整片海洋是完全静止的, 凝固成了一大块钴蓝色玻璃。置身于这无声无息的静止世界里,简直让人怀疑连时间是不是也停止了流逝。

突然, 一个硬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都齐了?齐了就开始上课。”

学生们循声扭头,发现唐老师已经站在了船尾, 手里擎着一幅白旗。当然,因为没有风,旗帜是低垂着的。

有人说教师的职业病就是话多,但唐衍显然不在此列。登船后他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有下面这几点:

一、今天是《精神力基础》的第一堂课,要求不会太高,放轻松别太紧张;

二、这个教学副本旨在让大家学会自由运用精神力。只要做到“随时随地、想用就用”就算考核通过,没有其他要求;

三、具体操作是:所有人努力朝他手里的特殊旗帜释放精神力。一旦旗帜感应到特定学生的精神力并给出反应,就算通过。

顺便说一句,那面旗帜的感应阈值,相当于七级向导所能释放出的精神力水平。

了解完规则的大部分学生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可都是通过了入学考试的优等生,哪一个不是有点基础在身上。甚至还有人当场夸口说自己的实力早就过了七级,待会就要做第一个让旗帜产生反应的大赢家。

唐老师没再说话,将手中旗杆往船舷上一插,示意所有人现在开始。

船上霎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死盯着那块无精打采的白布,恨不得能够盯出几个大窟窿来。

白典当然也在做同样的事,但他的底气明显不足——召唤精神力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他想做就能做到的。之前的每一次成功释放他都身处险境,万不得已甚至还需要刺激腺体。

而眼下这个副本,晴空万里波平浪静,简直就像个静止的童话世界。

他正在暗自发愁,唐老师手里的旗帜却已经有了反应。分明没有风,白布却扑簌簌地抖动起来,慢慢浮现出了朱红和翠绿两种格格不入的颜色。

“赵以山,款冬,你们通过了。停手。”

被点名的二人本来就是入学考试的前两名,此刻更是收获了一众羡慕嫉妒的目光。

而唐老师接下去的话更是将这种羡慕嫉妒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你们两个可以提前下课了,解散。”

木船上顿时响起一片窸窣声。

一堂大课的标准时长是两小时。进了教学副本,这个时间更会被无限延长。大家都做好了累掉半条命的打算,谁知竟然有人奉旨早退,也难怪其他人会牙酸。

“我的课就是这样,谁进度快谁先走,下了课爱干嘛干嘛。”

唐衍显然心意已决,甚至还停顿了一下加强语气:“至于那些进度慢的,要么留下来死磕,要么趁早退学走人,自己看着办。”

魔鬼教师的话没人敢于反驳,更何况第一堂课大家心里都铆足了劲儿想要有个开门红。短暂休整之后,余下的学生们愈发努力地想要催动老师手里的旗帜。而这次足足过了一刻钟,才陆续又有两个人通过了考验。

“你们今天怎么回事,没吃早饭?!”

唐衍把旗帜往船舷上一怼,开始发作:“就这种水平,当初怎么通过的考试?这是在逼我怀疑你们作弊?!”

这话委实有点重了,当即有学生反驳:“老师,其实是这旗帜不对吧?我的精神力肯定已经过七级了,我通关过七级训练副本!”

他的怀疑却只换来了唐衍的冷哼:“谁告诉你通过七级副本就是七级?”

这……难道不是吗?饶是白典也迷惑起来了。

又有一个较为乖巧的学生举起了手。

“唐老师,我的精神力今天好像不太稳定,您能不能教教我该怎么做。”

这个要求作为学生来说简直再合理不过,可唐衍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他提出了一个有些莫名的问题:“不会哭泣的人,该怎么教会他流眼泪?”

学哭?哭还用学?这不是人类出生时的第一件要紧事吗?哦不对,白典迅速纠正自己:在这个大部分人类都是被打印出来的年代里,已经不再需要“初试啼声”了。

他设身处地地想了想——眼泪来自泪腺,而控制泪腺的方法基本上只有两种:一种是生理刺激,另一种则是神经控制。

生理刺激,说白了就像他用烟头去烫耳背后面的腺体,虽然立竿见影却损伤根本,实在不宜经常使用。

至于神经控制,也就是调动情绪来指挥泪腺分泌,从这个角度来说,学会哭泣的本质就是学会悲伤。

但是悲伤又该怎么学习?那些能够在人与人之间教学传承的,应该是客观理性的知识,而不是主观的感觉感受吧……

想得太多的白典有些发懵,却已经有人抢在他前面喊出了答案。

“可以揍他!揍到哭为止,包教包会!”

木船上响起一阵哄笑,看起来学生们都非常赞同这个建议。

这一次,唐衍也笑了,露出两排比头发还白的白牙。

“揍到哭 ?好,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

话音刚落,他手握旗帜在木船上用力一敲。

“咚”地一声巨响,强烈的震感从船底向四周扩散。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突然有了生命,剧烈颠簸起来!

短短几秒钟之内,白昼变成了黑夜。狂风四起,在海面上卷起层层浪涛。窄小的木船在浪头与浪头之间抛掷颠簸着,同时被翻搅的还有船上人的胃袋,但是没有人张口呕吐——咸腥的海沫正拍打着他们的脸,无孔不入。

这时候的白典倒庆幸起来了,毕竟东极岛上那艘“海洋之腥”号渡轮已经提前给过他一些更加糟糕的出海体验。不过这种庆幸只是暂时的,有一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坏事正在他的脚下迅速发生。

船,裂开了。

几乎就在白典觉察出险情的同时,摧枯拉朽的巨响已经宣告了船只的解体。失重感伴着海水一拥而上,在白典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被摁进了冰冷的海洋。

必须尽快浮出水面、换气,寻找漂浮物……短暂慌乱过后,白典迅速找到了目标,但他很快又发现所谓的冷静根本就是徒劳——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正飞快地沉向海洋深处。

“目前下潜深度,七米、八米……”

沉默许久的努斯突然发话:“你的耳膜应该开始感觉刺痛了。”

白典没有理会努斯的提醒,因为他正面临着更大的危机——刚才落水时他没来得及做深呼吸,现在已经开始感觉窒息。

努斯提醒:“不需要屏息,水下缺氧模拟程序还没有开启。”

什么意思?在水里也能喘气?

心想着横竖都是完蛋,白典干脆大着胆子做了个深呼吸。努斯还真没说错,痛苦的窒息感顿时无影无踪。

不过危机还没解除——那股奇怪的力量还在拖着白典继续下沉,努斯也在不断更新深度数字,转眼已经来到了水下十三米。

十米,是地球时代人类观光下潜的一般深度。人类无装备潜水的极限记录是150米,理论上超过这个数字,没有任何防护的人就可能晕眩甚至死亡。而如果有人侥幸存活,那么即将到来的痛苦会让他们恨不得早早死去。

那是身体内部器官和骨骼碎裂的惨烈。

白典完全不想体验那种感觉,事到如今,他也大致明白了应该怎么做才能脱离困境——这个副本的考核目的就是激发精神力,只要自己能够做到,转机就立刻会出现。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当他看穿了这个副本的机制之后,再想唤起危机意识促进腺体分泌,反倒没那么简单了。

努斯的深度报数还在刷新,转眼他已经来到了水下三十米,身体有点沉,耳朵很痛,但还不算太难受。

远处隐约传来几道一闪而过的光亮——白典知道那是其他成功激发精神力的同学们开始脱离苦海。

而他这个“差生”却还在不停地下坠中。

深度继续增加,四周很快接近于一片漆黑。只有近处漂浮着的大片浮游生物还在提醒白典这里并不是一片虚空。

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会不会潜藏着什么可怕的生物。

理智首先让白典想起了一些深海鱼类的图片,但是这些丑陋的玩意儿还算不上真正的可怕。紧接着,一些并不符合常识、却明显更加可怕的想象开始浮现在了白典的脑海中……

——在这漆黑幽暗的大海深处,锁着一条巨龙。覆满硬甲的身体扭曲盘绕着,鬃毛像水草飘荡纠缠,而它的眼睛就像……就像此刻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两道绿光!

白典猛地打了个哆嗦,就在距离他不到五米的近处,漆黑如墨的深海中竟然真的出现了一双冒着绿光的、巨大的眼睛!

成真了……他幻想中的恐怖场景,竟无比真实地出现在了眼前?!

恐惧,强烈的恐惧感瞬间揪住了白典的心脏,身体和血液随之凝冻,而大脑则嗡地一声炸成了空白。

他看见巨龙伸长了脖颈,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利齿和蛇状分叉的长舌,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他撕碎吞入腹中。

但是在此之前,他感觉到自己耳后的腺体终于开始释放出热量。

下拽的力道消失了。一道温暖的白光包裹着白典,将他带向水面。而巨龙的身影则逐渐模糊、直至彻底消失。

白典越升越高,很快已经能够看见投射下来的光亮。海面似乎又回归了平静,他甚至觉得天空依旧是蔚蓝色的,而那艘小白船正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

可是几乎就在他放下心来的那一刻,可怕的下坠感又卷土重来,再次将他拽入巨龙潜伏的深渊……

搞什么鬼啊啊啊?!!

狰狞的深海怪物让白典再次破防,而破防的后果就是爆发的精神力将他再度送往海水上层。

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就不难预料了。

几分钟后,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的白典有了更透彻的感悟——这片海洋能够将他内心恐惧的事物直接投射进现实。

与天天生活在复杂社会中的人们所恐惧的失业、破产、失恋等负面情绪不同,那是一些埋藏在人类基因深处的原始恐惧,关于黑暗、狭窄、阴冷、毒蛇和死亡。这些原始恐惧诞生在距今亿万年之前的远古时期,即便人类社会已经地覆天翻,也固执得没有改变。

更重要的是,原始恐惧几乎不受理性的干预——即便你知道那是虚假的也一样。

顺着这条线推理下去,只要将这种原始恐惧的感受牢记在心,必要的时候就让自己返回深海,就能及时释放出精神力。

想要哭,挨打是最简单粗暴的途径。白典总算明白了这个教学副本的用意。

可是,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呢?

第100章 苏云娜

白典曾经绝望地以为, 自己这辈子都游不出这个破教学副本了。所幸第三自然的法律严格规定在校生的单次副本时长不得超过6小时,所以当他在海里起起伏伏了几百个回合之后,海底的巨龙和海面的木船突然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当努斯的倒数计时结束, 他又回到了现实世界那小小的茧舱内。

距离下课只剩20分钟,训练室里早已人去楼空。虽然多少预料到了自己会“吊车尾”,但真正面对空荡荡的教室时, 白典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没关系的,万事开头难,况且今天的进步也不小——尽管输出的精神力还不够稳定,可至少不再需要憋个面红耳赤,甚至拿烟头去烫腺体了。

第一次经受如此高强度的精神力训练,白典感觉头晕目眩、腿脚乏力,观察到这一情况的努斯也提醒他暂时留在茧舱内,接受系统安排的十分钟按摩愈疗服务。

正当白典放空大脑, 试图将那条深海巨龙从脑海里撵走时,空荡荡的训练室里响起了脚步声。

“说实话,你的差劲超过我的想象。”

白典的肌肉瞬间紧绷,在按摩系统的放松提示中他扭过头去,发现了满头白发的班主任。

刚刚勉强完成的自我安慰因为唐老师的一句话而土崩瓦解。白典虽然很沮丧却不打算辩解,只低下头准备接受教诲,可老师的下一句话又让他愕然抬起头来。

“不过你的耐心倒也让我意外, 很少有傻瓜第一堂课就坚持六个小时。”

与这句话同时抛向白典的,还有一个红色金属罐。它承袭了来自地球的设计审美, 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功能性饮料。

“喝掉补充精力,下一堂课别打瞌睡。”

丢下饮料的老师径直朝门口走去。看着他的背影, 白典心头突然涌出了一些话不吐不快。

“老师,一个人靠着饲养心魔……产生恐惧来维持自己的精神力, 他还能算是个优秀的向导吗?”

唐衍没有停下脚步,却给出了回应。

“问你自己,还有两年时间去找答案。”

不幸中的万幸,之后的几堂课都是实打实的理论学习。尽管有些过意不去,白典还是以一种半梦半醒的糟糕状态浑浑噩噩地度过,直到下午状态才稍有好转。

傍晚吃过饭,有的同学准备去城里逛逛,有人决定去上晚自习,还有人早早物色起了社团活动。至于白典,哪里都没去,他绕着宿舍走了几圈消完食,回头洗洗漱漱,还不到七点就早早爬床准备睡觉。

可惜有些人偏偏在他刚躺下的时候发来了问候。

“作为你的监护人,从今天开始,每晚我都要来听你汇报学习生活情况。”

卫长庚像是在走路,身边隐约还有别人的说话声。那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客观上却又在远处。这一瞬间,白典突然意识到卫长庚也有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而且那片世界云遮雾绕,甚至遥不可及。

白典并没有被这股莫名的沮丧感包围太久,因为他接着想道:至少从今天开始,每天都有那么几分钟,卫长庚还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怀揣着连自己都未必能完全解读的心思,白典决定短话长说,享受过程。

“汇报什么情况?白天在操场看戏还没看够吗?”

卫长庚听上去心情不错:“原来还在记仇呢,那不就是每年入学的固定节目吗?再说你表现得也不赖,至少没有去啃大树。”

“那也够丢脸的了。你还说是我监护人,也不事先提醒一下。”

“干嘛提醒?这可是学生时代的珍贵记忆,每个水晶塔毕业的向导都有,你要是没有,以后后悔了要我赔可怎么办?”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

白典翻了个身,开始反客为主:“我好像看见夏夷光和猎云到你班上来了?”

“前阵子那件事,他俩和另外两个小子换了班。第一堂是体测,所有人在后山上疯跑了一个小时,我猜他们现在正后悔呢。”

“那个猎云没再惹什么事吧?”

“那小子上课挺认真的,就是胜负欲太重,也没什么集体意识。看起来芝诺塔的教育出了很大的问题。”

说到这里,卫长庚倒是想起了正经事:“来,汇报一下你今天的日常。”

“你直接问唐老师不就得了。”

“那可不一样,我现在要听你自己讲,这是态度问题,快。”

白典这才将自己第一天的学习情况捡重要的向卫长庚进行了汇报,重点当然是那条恐怖的深海巨龙。

“利用恐惧感产生精神力,是很多短期培训班的速成教程……对了,你待会儿睡觉前喝点安神的,不然会做噩梦,宿舍一楼应该有贩卖机。”

“早喝过了。”

白典继续吐露着自己的那点小小心结。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听说过创伤后遗症吗?经历过重大创伤的人,会将痛苦投射到灾难现场某些特定的事物身上。当他们再度看见类似的东西时,尘封的痛苦会被突然唤醒,甚至有可能造成精神崩溃。”

“你想说,今天你接受的训练也是同样原理,对不对?”

卫长庚一点就透彻:“你在担心过分依赖于这种手段,等于反复暴露在创伤后遗症的病态中,虽然短期可能会成效显著,但最终有可能会造成心理崩溃。”

“不只是这样。高级向导里应该有人会读心术吧,一旦他们窥视到了对手内心的恐惧并加以针对,后果也许会比精神崩溃更加可怕。”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卫长庚沉吟片刻:“……你调查过阿梨沙的背景吧,那应该知道八部众,里面有一位的代称是‘紧那罗’。”

“……是调查过。”

白典做了个深呼吸,告诉自己无论卫长庚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别太惊讶。

但是能够被他猜中的也就不是卫长庚了。

“被称作‘紧那罗’的那位向导名叫苏云娜,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

倒还真是,白典刚被打印出来的那段时间,为消磨时间看了不少这个时代的影视剧。白典原生的那个年代,影视剧奢靡之风盛行,动辄就是数亿元的大制作,然而第三自然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负责生产影视剧的制片厂早已被“文艺哨塔”所取代,一些经过专业审美训练的哨兵和向导会定期进入不同的梦海世界,寻找并拷贝梦海人类的优秀文艺作品,带回到现实世界里出售。这种赚钱方式简直可以用“一本亿利”来形容,也使得“文艺猎人”成为第三自然备受尊敬的热门职业。

但是“紧那罗”苏云娜并不是文艺猎人,她是一位演员,而且是第三自然屈指可数、炙手可热的当红人气女演员。

而卫长庚所要讲述的,正是这位特级向导、当红演员的传奇经历。

“和很多因为业务能力出色而被召唤到现实中来的梦海明星不一样,苏云娜是诞生在一区的自然人。她最初并不想当演员,而是希望成为一名优秀的向导。但苏云娜有一个缺陷——她的情绪体验非常迟钝,也很难和其他人发生情感共鸣。”

“这种人很容易发展成反社会人格障碍。”

白典小声道:“但是她却成了对社会有益的人,这说明她生活在良好的环境里,周围的人能够给她正确的道德指引。”

“她的父母都是德高望重的哨兵和向导,是非常正直善良的人。”

卫长庚证实了他的猜测。

“苏云娜没能考进水晶塔,进了一家专业培养治愈系向导的学院。当时学院采用的是刺激杏仁核的方式来激发向导的精神力——这个你应该懂的吧。”

“懂的,杏仁核和情绪有关。”

白典毕竟是个前法医,这些还是知道的:“但是刺激杏仁核也不能一劳永逸,搞不好还会把人弄疯了。”

“所以现在那个学校已经倒闭了。”

卫长庚点点头:“苏云娜一度想过要退学,做个普通人。”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一学年的暑假。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苏云娜决定进行一次大冒险——她要进入梦海世界,以第一视角去体验各色各样的人生。

第三自然的暑假一般是两个月60天左右,而现实中的一天,在极限状态下能够相当于梦海中人的一生。也就是说,60天的暑假,足够苏云娜去体验60个人的一辈子。

听上去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仔细寻思却让人头皮发麻。白典试着想象自己离开卫长庚去出一趟长达60年的远门……再见面时,即便容颜未改,自己的内心恐怕也已经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了吧。

卫长庚并没有详细讲述苏云娜的这段经历,只是说她在很多不同的梦海时空中穿梭,体验了许多种不同的人生,努力咀嚼着人生百味。然后她偶遇了一位历史上非常有名望的戏剧大师——当然,那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类意识,而是历代戏剧家思想理论的集合体,每个蜂巢总会有那么几位虚拟名人,为沉浸在那个年代里的梦海人提供“真实可信”的生活背景。

苏云娜跟随这位大师许多年,终于学会了如何去捕捉、感受、记录那些并不属于自己的情感体验。然后,她在自己的精神领域里构筑起了一座图书馆,将所有学到的情绪分类储存起来,必要时再拿出来使用。

当这趟漫长到近乎于折磨的梦海研学结束时,苏云娜简直脱胎换骨,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她做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白典对此表示钦佩,但无意学习。

“我也没让你学,对你不好。”

卫长庚强调。

关于苏云娜的故事还有一个不算结局的结局:多年前的那场元祖梦魇之战,苏云娜同样挺身参战。在最后决战的紧要关头,她毅然毁掉了精神领域内的图书馆,一举释放出所有情绪,洪水般的精神力给予了八部众强大的治愈和庇护。

然而当战争结束,苏云娜却再度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反应,几乎成为植物人,至今仍在最高级的联盟医院内接受治疗。

“……”

白典一时不知是应该钦佩还是惋惜。

卫长庚的声音又柔和下来。

“不用害怕,你还远远没到苏云娜的那种程度。老唐是个经验丰富的好老师,他不会让问题产品出厂的。我教你一个办法,今晚早点睡觉,别胡思乱想。”

说着,他传授给了白典一套安神助眠的办法:总体而言就是揉搓耳后腺体同时闭眼,腹式呼吸吐纳,慢慢进入精神领域,想象自己以最舒适的姿态漂浮在温水里——就好像几个月前躺在水浴池里那样。

白典乖乖听话照做,他本来就很困倦,此刻耳边又是卫长庚低沉平缓的哄睡声,果然很快就陷入了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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