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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六条腿

小梨老师的那声“快跑”, 的确吓了白典一大跳,可他并没有照做。

毕竟这里是水晶塔而不是东极岛,没有野外环境也没有野生动物, 白典的危机感早就钝化蛰伏,不是一句“快跑”就能重新唤起的。

而正当白典准备反问“干嘛快跑”时,远处冷不丁地响起了一声惨叫。

那是操场的方向。比普通运动场大出四五倍的场地上, 零星散落着几片亮灯区域。这其中,唯一全程都被照亮的地方是跑道,惨叫声正是从南跑道的中段传过来的。

有三位不知哪个学院的学生,身着运动服。一人半躺在跑道上,一人跪坐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则站在他俩面前。

他们三个正同时紧盯着不远处的一丛灌木。那堆植物并不在路灯的照明范围内,黑黢黢的一大坨,像只巨型蛤蟆。

而且蛤蟆还有六枚猩红的眼睛。

“什么鬼……”

白典眯起眼睛, 努力想要确认自己看见的是不是幻觉。

他看见一个怪物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体型比狼狗稍小,却长着六条腿,还有着六枚大小不同的红色眼睛。

“是不是精神动物?”

星流也看见了,他紧张地压低了声音。

白典跟着紧张起来:“不是说精神动物一般来源于现实吗……这长得也太不现实了。”

“会不会是第四类精神体?”

白典左看右看,觉得星流的假设很有道理。所以现在这是学校里突然出现第四类精神体,还攻击了学生……谁家的哨向搁水晶塔发大疯呢?

但小梨老师接下来告诉他的情况, 并不完全是这样。

那东西不是精神体。最近雨水太多,后山的土壤比较疏松。有几只临时安置在低级实验准备室里的实验生物在墙角打洞逃了出来。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实验准备室, 这是目前为止白典还没接触过的教学场所。水晶塔有不少学院,比如生物学和精神力化学, 都拥有自己的实验楼。实验准备室则是用来贮藏和制备各种实验材料的房间,根据实验的需求和等级, 拥有相应级别的硬件配置。其中中级和高级的实验室连墙体都是整体浇筑、甚至是金属一体成型,从根本上杜绝了诸如“泄露”、“逃逸”等低级实验事故。

南操场的南跑道与后山只隔着一条小路、一片绿化隔离带一道网墙。网墙上每隔五十米还有一道闸口,方便高年级学生进出后山的训练场所。但网墙并没有通电,想来实验体应该就是直接翻越过来,恰好撞上了在跑道上锻炼的那三个倒霉学生。

白典将看见的情况告诉小梨老师,请他转告校警提供帮助。小梨则表示校警已经开始行动,叮嘱他们别凑热闹,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于是白典和星流开始往靶场外走。可是他们才刚走下门口的土坡,就听见右边的黑暗里传来一阵“砰砰框框”的怪声。

白典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直到他找到了源头——距离靶场不到十五米的地方就是隔开操场与后山的金属网墙。有一只六条腿的怪物正攀在网墙的最高处,朝着操场眺望!

结对训练的默契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白典和星流同时转身,躲到靶场门口的自动贩卖机后头。虽然直接返回靶场无疑更加安全,但地上铺着一层砂砾,他们不确定脚步声会不会引发实验体的注意。

转眼间六条腿的怪物已经从网墙上一跃而下,听声音应该是落在了绿化带里。白典推测它接下来的目标是操场,只要它踏上塑胶材质的跑道,脚步声就会明显变轻,到时候再做转移会更加稳妥安全。

可是事与愿违,两秒钟后,绿化带里的窸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六条腿踏上砾石地面的沙沙脆响。

什么情况,那家伙居然朝着这边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白典忍不住怀疑他俩是不是已经暴露。好在星流很快指出了倒霉的真正理由——他们离开靶场的时候忘记关闭靶区的照明灯。再加上大门又敞开着,就像昏暗夜色里的灯塔,实在很难不引起注意。

现在怎么办?原地不动风险提高了许多,仓促转移被发现的可能性更是接近百分之百……

正当白典和星流面面相觑时,努斯毫无感情的声音在他们脑内响了起来。

“系统侦测到你的坐标在南操场内。现在南操场突发公共情况,将在一分十五秒后实行紧急封闭措施,请所有人员尽快撤离,这不是演习。”

紧急封闭?

白典这才想起唐老师曾经提醒过:水晶塔校区内看似畅行无阻,实际上每个功能大区之间都设有单向电磁屏障。这些屏障的发生器隐藏在掩体里,还有一定的自我防御机制。所以新生不要随意触碰路边的不明装置。

单向电磁屏障一旦开启,就意味着南操场只能进、不能出。还剩下一分十五秒,现在朝着出口狂奔还来不来得及?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白典并不需要头疼这个问题。

因为那个六条腿的实验体已经来到了自动贩卖机附近。

虽然对怪物的实力和能力一无所知,但是再不做点什么那就是在干等死。白典飞快地比出了一个数字,星流立刻心领神会——这是他们在副本里常用的战术手势。

说话间,实验体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却还没进入白典的有效攻击范围。他咬咬牙,从自动贩卖机后头跑了出来,向实验体伸直双手。

精神力攻击对非人类生物是否有效?数百年来,无数专家学者进行过各种实验论证。最简单的结论是,只要这种生物能够意识到镜子里的倒影是自己,就可以成为攻击的承受体。

眼下,白典当然不可能摸出一面照妖镜来。他唯有赌一把,赌这个有着六条腿、一条脊椎的,是个高级生物。

很快他就得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实验体果然对精神力攻击有反应;而坏消息则是,白典的力量还不足以穿透实验体的精神屏障。

——是的,这只实验体居然还有精神屏障!

白典只惊愕了不到一秒钟,立刻开始执行第二套方案。他简单粗暴地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朝实验体冒着红光的眼睛抛去。

实践证明保护眼睛是一切生物的天性。实验体硬生生刹住脚步,缩回脑袋躲避沙土——就在这时,一台自动贩卖机从坡上砸落,轰地一声将它死死压住!

至于搬起自动贩卖机的人,自然是向导中的哨兵,星流。

确定了实验体已经昏厥,白典抬头看向搭档:“咱们还跑吗?”

星流听了听努斯的倒数计时,又看了看远处的操场出口,果断摇头。

“来不及了。”

五秒钟后,操场边缘升起一排高大的金属杆,短促的蜂鸣警告声过后,杆与杆之间交织出了荧绿色的电磁屏障,宣告着南操场正式成为封锁区,里面的生物一个都别想出来。

“咱们回靶场。”

星流提议:“锁上门,别出声,等校警。”

目前好像也只能这样。可就在他们准备原路返回时,眼前冷不丁一片漆黑——不光是靶场,整座南操场的照明全都熄灭了。

“努斯!”

白典急问:“干嘛熄灯?”

【根据有关数据,实验体的夜视能力远远不如普通哨兵。熄灯还能帮助滞留的学生更好地藏身。】

“有没有想过操场上还有向导?你这样我连手指都看不清!”

【人的视力有调节功能,过几秒钟就好。我也可以为你导航。】

说着,努斯开启了全息路标地图功能,黑暗中亮起刺眼的荧绿色箭头……效果更加一言难尽。

“关掉!”

白典咬牙切齿:“有这功能就不能帮我把视野调亮一点吗?”

【你还没有购买高级夜视插件,低等级的插件可能损坏视神经,我不建……】

努斯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却被白典一把掐断,因为沙石地面上又传来了新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腿……也许,又是六条……

“怎么办?”

白典小声问星流,这可不是他俩日常训练的内容。

“……也许它也没看见我们。还是回靶场,找隐蔽、找武器。”

于是两个人加快脚步返回靶场。而毛骨悚然的是,那个六条腿的家伙竟然也跟着加快了步伐。

……要不,再干他一架?

正当白典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选项时,他听见了微弱的呼喊声。

“喂,前面的两位同学……等等我们……”

搞清楚了,的确是六条腿,三个人。

与白典他们在靶场“喜相逢”的三位,正是刚才在跑道上与实验体狭路相逢的苦主。他们是蜂巢设计学院测试维护专业的学生,能力偏向哨兵但水平略低。刚才也是三个人联手,才勉强摆平了偷袭的实验体,其中一人的腹部还受了伤。

在星流的帮助下,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伤员抬进靶场,紧跟着锁上大门,这才勉强把突突跳动的心脏收回肚子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星流,能不能先急救?”

虽然光线昏暗,但隐约的血腥味来判断,伤势恐怕不轻。白典决定向在场唯一治愈系的向导求援。

星流没有立刻答应,反而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各位。然后通过辅脑向白典发送了一条消息。

【你能相信这几个人?】

这话什么意思?不都是水晶塔的学生?白典正嘀咕,星流又发来一条解释。

【如果我去治疗伤员,万一来了怪物怎么办?】

倒也是——论身体素质,白典相信星流完全比得过眼前这三个低等级哨兵。然而一旦进入精神力治愈模式,他就像是变了个人。

【没事,还有我呢。】

白典认真回应:【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

之后好几秒钟,星流都没有动静,或许是在评估白典的能力。

但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那我试着治治看。”

将伤员留给星流照顾,另外两个学生将他们刚才的遭遇简单复述了一遍,基本上也就是白典看见的那些情况。

唯独只有一件事,让白典倒吸了一口凉气。

——出现在操场上的实验体至少还有两三个,而且大小不一,估计能力也有所差别。被他们干掉的只能算是小号,真正麻烦的对手此刻还在操场上游荡……

不对,不光在操场上!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因为靶场外的沙石地面上,又传来了六条腿的脚步声……

第112章 突围

白典可以肯定, 这次不请自来的六条腿,绝对不是和他们一样的倒霉学生。

砂砾的摩擦声越来越响,这意味着实验体正在走上靶场前的缓坡。嗅觉灵敏的准哨兵掩住了口鼻, 并以皱眉的方式告诉白典,他们闻见了怪物身上的糟糕气息。

其实不必他们提醒,白典也知道麻烦真的来了——爬上缓坡的实验体开始敲击靶场的大门, 东一下西一下,力道不大,却接连不断。

靶场大门的外观仿古,材质却是坚硬的新型合金,门锁牢固,被实验体正面突破的可能性很小。但这依旧不能打消学生们心头的不安,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一动不动, 连大气都不敢出。

之后的半分钟时间里,实验体始终没中断过敲击,却又不见进一步的动作。白典不禁好奇,它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什么时候才会停手。

就在这时,努斯突然发出一则警告 。

【实验体会利用敲击声来判断物体的背后有没有人,请和大门保持至少五米的安全距离。】

刚才还在门后扮演木头人的学生们, 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向远处。可奇怪的是,敲门声又被一种更加怪异的啸叫声所取代, 声波快速抖动着钻进每个人的鼓膜。

白典好一阵恶心,倒退两步才觉得舒服些;他身旁那两个准哨兵的反应则糟糕很多, 直接抱着脑袋瘫在地上。

白典急忙将他俩从门边拽开,一直拖出五米才勉强缓过劲儿来。

“这只怎么还会叫……”

其中一人惊愕不已:“偷袭我们的那只可没这本事!”

“别慌, 保持一定距离就没事。”

白典安慰他们:“大门很牢固,它进不来。”

话音刚落,啸叫声戛然而止。短暂静默之后,门板上再度传来动静——这一次不是敲击,而是刺耳的刮擦声,比指甲划过黑板更让人寒毛直竖。

刮擦声越升越高,大约二十秒后突然消失,只剩下诡异的寂静。

“……那家伙在爬门!”

白典立刻反应过来:“它想翻墙!”

精神力靶场本质上就是一个院落——学生射击区和两侧的走廊上方都有屋顶,靶区则是个露天小院。这些情况只要站在后山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眼下,实验体正是想要翻过射击区的屋顶,从靶区进入靶场内部。

不同于大门的金属材质,屋顶采用的是比泡沫密度更低的超轻材料,再加上将近四米的高度,只要不踩在钢架上,脚步声并不容易被察觉。

现在怎么办?如果按兵不动,最多一两分钟后,怪物就能从屋顶成功入侵;如果贸然离开靶场,先不论外头安不安全,单说那个伤员就是其他人的负担。

……还有没有折中的办法?

白典在昏暗的靶场里来回扫视,很快定格在了右手边的那扇小门上。里头是器材室,用来存放清洁用具和劳动保护品。

“先把伤员抬进去。”

器材室是狭窄的长方形,面积不到五个平方,两侧被置物架占据。伤员需要躺卧,再挤进一个星流,空间就有点捉襟见肘。

更麻烦的是,器材室的门可没大门那么牢固,属于防君子难防小人……估计更难防住六条腿的怪物。

白典很快接受了现实,并给出解决方案:“星流和受伤的留下。其他人找点能防身的东西,我们把怪引开。”

尽管表情有些诧异,可两位准哨兵并没有提出异议——这显然是水晶塔的无形食物链在发挥作用。哨向学院的学生就是未来的团队领袖,在学校里也具有天然的威信(哪怕他们其实是班上的后进生)。

器材室的架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时间有限不能一一翻看,但他们还是收获了两根轻便牢固的拖把杆、一支激光教鞭。

叮嘱星流用杂物将门堵住并保持安静,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离开。白典领着两个准哨兵回到射击区,站在远离器材室的另一边,面朝靶区严阵以待。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雨点似的敲打声。紧接着屋檐一角赫然垂下来六枚猩红的眼珠,朝着不同方向咕嘟嘟转动。

没有半点犹豫,白典立刻举起激光教鞭朝那些眼睛照去。只听“嘶嘶”啸叫声中,一团黑毛巨物重重砸在地上,旋即张开六条细长虫腿,朝他飞奔过来!

“跑!”

靶场大门已经打开。白典与那两位准哨兵出了门,分头朝三个不同的方向跑去。

户外依旧没有任何照明,但七枚弦月已经爬过了后山。白典沿着塑胶跑道一路狂奔,而那只黑毛实验体就在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穷追不舍。

尽管只有匆匆一瞥,但白典肯定这头怪物足有黑熊那么大,显然比黑熊更加凶猛。

南操场依旧处于单向封锁状态,就算跑到门边也出不去;后头穷追不舍,重新找地方藏身也不现实;难道停下来正面刚?——白典边跑边合计,一时间竟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请朝西北方向跑,留意天空】

努斯冷不丁来了句提醒。

白典立刻抬头望去,发现不远处的半空中一台小型无人机正在朝他飞来。

他猛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冲刺过去,而怪物的脚步声也追得更紧了。

【右前方有个沙坑,请尽快进去躲避】

几乎就在努斯出声的下一秒钟,白典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他以一记漂亮的飞扑跃入沙坑,然后滚翻几次直到潮湿的沙土将他稳稳接住。

而就在他入坑的瞬间,小巧的无人机上射出一枚冬枣大小的“子弹”,并在离地两米处炸开。在爆炸气流的推动下,压缩在子弹内部的捕获网迅速张开,形成直径三米的天罗地网,将实验体稳稳罩住。

可实验体又怎么会束手就擒?立刻疯狂挣扎起来。白典抹了抹脸上的沙,想找块石头把它砸晕。石头还没找到,倒是网上亮起一片白光,还伴随着噼啪脆响,实验体在白光中抽搐哀嚎,短短几秒钟就没了动静。

“靶场有两个人被困,有人受伤!”

顾不上平复喘息,白典向无人机大声求助,后者微微摇晃两下以示收到,掉头朝靶场飞去。

白典这才长出一口气,坐在地上问努斯:“校警就派了这东西过来?”

【发生了一些沟通上的问题,专业回收队伍马上就到。】

“回收队?不是校警?”

这个问题努斯没有回答。

向一个人工智能追问毫无意义。白典将这件事记在心头,改口问其他。

“知不知道有多少实验体逃了出来?”

【统计数据未授权】

“那操场上还有多少实验体,这个总能告诉我这个受害者吧?”

【不完全统计,目前南操场尚有幼体1头,亚成体2头,成体2头】

“这么多?”

白典属实震惊了:“刚才网住的是什么体型?”

【亚成体】

看着不远处网罩里黑熊大小的实验体,白典好一阵头皮发麻。这才是亚成体,那成体该有多大?怎么就跑出来了?这管理得有多松散?

可惜受害者往往未必是问责方,为今之计是尽可能远离这些怪物,寻找新的隐蔽所和防身工具。

南操场很大,可供躲藏的地方应该不少。但白典作为向导,平时里来得有限,很多设施根本没有接触过。

他正有些犯愁,胸口突然一阵蠕动——小小黑足猫竟从上衣口袋里钻出,落在地上甩甩尾巴开始奔跑。

白典立刻紧紧跟上。

除去塑胶跑道之外,南操场大部地区都是自然地表。黑足猫领着白典跑进一片草地,雨后的地面湿润泥泞,还到处是东一个西一个奇怪的土坑。白典越想越觉得这些应该是成年实验体钻出来的坑洞。

——也不知道电磁屏障管不管得到土里的情况。

绕过草地,白典顿时明白了黑足猫的用意。这里是哨兵的体术训练区,偌大的场地内迷宫般排布着各种障碍物、攀登架和打击目标。白典曾经见过卫长庚班上的哨兵将半米粗细、五米长的的原木轻松投掷出去,但对于他来说,这些庞然大物显然并不是趁手的防身工具。

黑足猫在壕沟间灵活跳跃着,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一堆被哨兵摧残过的钢管,拧成啥样的都有,倒是大大丰富了白典的选择余地。

大约半分钟后,白典从一堆废铁里扒拉出了一根大小粗细合适、外形瞧着也颇具杀伤力的。他才刚拿在手里把玩了两下,脑后突然吹来一阵冷风,紧接着整个人就被扑倒在了地上。

扑他的居然是那只小小的黑足猫,只能说不愧是卫长庚的精神动物,劲儿贼大。

至于扑倒他的理由,就在前方不远处。

——大地在震动。

一个井口大小的土坑正在被抬高,顶部松软的泥土崩塌后露出了两只硕大的钳足。紧接着一只巨大的实验体从坑里钻了出来,抖抖前后六条腿,缓缓支撑起整个身体。

亚洲象是白典亲眼见过的最大生物,眼前的这只实验体比亚洲象还要大上一圈。只见它熟练地用两条后腿将刨出的泥土推回土坑内,不一会儿,土坑又恢复到了井口大小。

它很聪明,还知道做伪装!

白典看了一眼手里的钢管,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怎么看怎么像根玩具。好在实验体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迈开六条长腿就要从掩体上跨过。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啸叫。

趴在地上的白典看不见具体情况,但从方位判断,那应该是靶场的方向……

听见同伴啸叫的怪物立刻循声而去。白典小心翼翼离开藏身处,刚挺直腰杆就看见靶场上方亮起一道闪光——刚才帮助过他的那架无人机从半空中坠落,化作一团火花消失在了另一只巨型实验体的钳足中。

【星流!】

白典立刻发送提醒:【靶场外头有危险,你们别出去,躲好别动!】

几秒钟后,他收到了来自星流的回复。

【地板在震,好像有东西在挖地……还有啸叫,我还行,可受伤的同学快撑不住了】

【我来帮你!】

来不及细想更多,白典的身体已经先于理智行动起来。可他才刚迈出两步,小小的黑足猫又拦到了他的跟前。

“你别过去。”

黑足猫发出了卫长庚的声音。

“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解决。”

第113章 救场

跑还是不跑, 这是一个问题。

白典引着怪物离开后,精神力靶场的确平静了一阵子。可是现在,更大的危机正在降临。

通过努斯的转述, 星流大致了解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室外,一头成年实验体刚刚从土里钻出来,击落了一架无人机;另一头成年实验体听见了响动, 正加速赶来汇合。

而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这两头成年体发出的啸叫声,搅得人头昏脑涨、直犯恶心。

狭小封闭的置物室里,声波冲突回荡着。身为向导的星流还能忍受,可受伤的准哨兵却彻底抓了狂——经过星流的急救,他腹部的伤口已经止血,但精神屏障还很脆弱。啸叫声一起,他顿时挣扎扭动着在地上打滚, 连连哀叫。

星流上前想要捂住准哨兵的嘴,谁知对方竟推开他,伸手去够置物室的门把手;星流急忙再阻止,对方照着他的手背就是狠狠一口,然后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可外头又有哪里是安全的。

星流的手背流血了,他靠在门边捂住伤口。偏偏这时实验体又发出一波啸叫,外逃的准哨兵顿时跌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星流的眉头松了又紧, 最后还是冲了出去。

可他没能成功地把人带回来,因为一条硕大的虫足从天而降, 砸穿了屋顶,也险些戳穿他的天灵盖。

令人疯狂的啸叫声从屋顶的破洞倾泻而下, 受伤的哨兵终于两眼一翻昏迷过去。星流捂着脑袋倚在墙边,手背上的青筋突跳着, 额角冷汗汩汩而下。

屋顶窟窿处,几枚红色眼珠盯住了他,又是一条虫足悄悄落下,镰刀状还带着倒刺的足尖指向他的头顶,越来越近……

突然,一切静止了。

锋利的刀足停在了半空,不是因为怪物打消了恶意,而是因为星流死死拧住了它。

刚才还满脸痛苦的向导,此刻却进入了一种亢奋激昂的状态之中。他双手死死扒住刀足,丝毫不在意那锯齿般的倒刺在手掌上划出道道血痕。

紧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只听虫足接连发出了几声脆响,那坚硬的外骨骼竟然被星流徒手掰出了几道裂口。

年轻向导的身体里仿佛藏着一团火、一捆炸药,现在它们正在爆燃,巨大的精神力让他的身体承受着撕裂般的痛楚,同时也让他的敌人措手不及。

吃过虾蟹的人都知道,节肢动物坚硬的外骨骼下是柔弱甚至美味的rou体,实验体的肉美不美味没人知道,但是毫无疑问,没了坚甲的保护,它的防御力将大打折扣。

星流显然清楚这一点,他的精神力正从外骨骼的缝隙处钻入,渗透进肌肉组织,准确地找到神经,然后溯流而上,沿着脊髓直达大脑……

遭受精神攻击的实验体发出了哀鸣,并迅速缩回受伤的刀足。但它并没有放弃,转而疯狂挥舞着巨大的双钳,将靶场的屋顶砸得七零八落。

超轻材料筑成的顶棚如雪片一般从高处飘落,埋住了昏迷不醒的准哨兵。当雪片落尽,巨大的实验体跳进射击区,左右扫视,却不见星流的影踪。

就在这时,靶区传来阵阵清脆蹄声,昏暗中竟凭空跑出了一头通体漆黑的小兽。它的体型像是一头牛犊或者羔羊,唯有头部畸形而硕大——就像一堆挤作一团的土豆,实在无法分辨出是什么物种。

外形怪异的小兽,动作却十分灵活。它转眼间就窜到了实验体身后,三下五除二扒上了实验体的后背。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实验体腹部的甲壳突然向后弹开,变成一条长着毒针的蝎尾,朝小兽狠狠刺去。

一片混乱之中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荧光点点,黑毛小兽迅速化为虚无,同时响起的是星流呕血咳嗽的声音。

循着这痛苦的响动,狂暴化的实验体很快锁定了星流,扬起双钳和尾部的毒针。

精疲力竭的星流睁大了眼睛。他的心跳和呼吸紧绷到了极致,可内心却是一片平静无波。

事实上在他的记忆中,似乎从没有过如此平静的时刻,静到……好像所有的烦恼全都戛然而止了。

但是比死亡更早降临的,却是一道小巧的暗影。

那是一只黑足猫,星流曾经在白典的口袋里见过它。此刻,这只还没茶杯大的小东西正勇猛地挡在星流和实验体之间,翘着胡须发出“呼呼”地恐吓声。

但这又能有什么用?

五秒钟后,星流决定撤回前言。

他看见黑足猫正在变大,就好像源源不断地吸收着四周的黑暗,一眨眼就长成了体型硕大的黑豹。

然后黑豹朝着体型数倍于它的实验体扑去。两团黑呼呼的东西霎时滚做一团。

撕咬、咆哮和碰撞声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星流圆睁的眼睛已经开始酸涩,可他依旧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前方。直到黑暗中亮起两点莹绿色的眼睛,威风凛凛的黑豹从容不迫地向他走来。

偏偏这时,远处操场上又传来了成年实验体的啸叫声。

黑豹竖起耳朵倾听片刻,然后立刻撒开四爪,循着声源飞奔而去。

————

时间退回到十分钟前。

“当我是团队中的短板时,保护好自己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

——牢记班主任唐老师的教导,目送黑足猫远去的白典决定找个妥帖的藏身之处,一直苟到“专业回收队伍”进场解围为止。

实验体有打洞的本事,藏在地面上已经不是最优的选择。好在哨兵体术训练区里有各式各样的掩体,他很快选择了一处离地三米的架空掩体,四面有墙,还有两个出入口——简直就是再理想不过的避难所。

掩体虽然封闭,但可以通过墙上的观察孔掌握附近的情况。白典凑过去四处张望——操场上空盘旋着四五架无人机,看样子正在对大大小小的实验体进行抓捕;再看靶场那边,击落无人机的那只实验体已经爬上了屋顶,而第二只赶过去汇合的实验体却半途拐了个弯,又重新朝着哨兵体术训练区这边奔来。

搞什么,难不成自己暴露了?白典飞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的辅脑中传来一串求救声。

那是分头逃跑的两名准哨兵中的一人,他们在靶场藏身时彼此交换过联系方式。那人原本已经找到了不错的藏身地点,却因为头顶掠过的无人机而乱了方寸。不幸的是,他试图与无人机取得联系的过程却吸引了实验体的注意,最终演变成了眼下的狼狈局面。

辅脑中,呼救声还在持续,像一把锤子在白典的心脏上敲击。尽管理智上明白不去插手才是最好的选择,白典却忍不住提醒自己:那不再是一个抽象概念上的“人类”,而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同学,而且就在不远的地方大声呼救……这真能坐视不理吗?

大脑中名为“道德”的东西开始发挥作用了。它和理智各自拿着一把大锯的两端,来来回回将白典的情绪切割得乱七八糟。而结束这场拉锯的,是半空中闪闪烁烁的一串绿光。

又是一架无人机飞了过来,直奔成年实验体的方向而去。

“应该用不着我动手了。”

白典呼出一口浊气,紧接着又产生出一个有点轻率的决定。

“那我就过去观摩,找个地方躲着看看,万一能帮上忙……”

事实上,他还真帮了大忙。

捕捉成年实验体的手法和刚才捕捉亚成体差不多,都是由无人机投下网弹。但这有一个前提——实验体必须和被追捕的学生拉开一定距离,否则就算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没有产生误伤,学生也有可能会和实验体一起落入网中,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现在,实验体和准哨兵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十米,并且还在不断缩短中。无人机紧随其后,但显然不敢轻举妄动。

必须想个办法拖住实验体……这件事准哨兵和无人机看起来都做不到,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白典在掩体之间灵活转移,不一会儿就接近了目标。实验体已经将准哨兵逼进一处墙角,两者之间不足五米。白典默默估量了一下自己和实验体之间的距离,然后捡起一块石子,裹上自己的精神力猛地投掷过去。

石块砸在坚硬的虫壳上,碰撞出一声脆响。昏暗中,白典看见五枚红彤彤的眼珠一齐转了过来。他的肾上腺素瞬间飙升,扭头拔腿就跑。

但是身后却没有传来巨物追逐的响动。

【小心脚下。】

努斯及时发来提醒:【实验体钻进了土层。】

白典猛地停下脚步,这才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震动着——那头狡猾的实验体显然识破了他的计划。白典甚至怀疑实验体之间能够互相交流经验,不然它怎么知道钻进土里躲避无人机的追捕?

不对,现在不是寻思这些事的时候。

白典迅速锁定了右手边的一座钢架高塔。那是用来训练攀爬和速降能力的设施,近二十层楼的高度。只要待在上面就不用担心实验体从土里钻出来。而以成年实验体的体型,想要爬上来应该也不太容易。

得益于这几个月的综合训练,白典如今的身手比小警察时期更加干净利落,转眼间他已经跑到了钢塔跟前。而就在跃上钢塔的一瞬间,土里冷不丁地探出一双刀足,擦着他的后背划破空气。

……快逃!

白典没有浪费时间回头观察,他手脚并用飞快地向上攀爬。破土而出的实验体也想跟着爬上去,可是纵横交错的钢架卡着它的六条长腿,造成了不小的限制。

与此同时,无人机终于追了上来,瞄准目标。

网弹炸裂的声音从白典身后传来,紧随其后的是钢塔剧烈的震颤。他不得不停下来,在气浪中紧紧抱住钢架以免坠落。

好消息是,实验体被网住了;而坏消息是,网和钢塔纠缠在了一块儿。

眼下,实验体正疯狂挣扎着想要冲破束缚。纤细的钢塔随着它的挣扎左右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头晕目眩之际,白典迷迷糊糊地想起捕获网有电击功能可以麻痹实验体,可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就在他恍然大悟的一瞬间,耳边冷不丁地响起了卫长庚严肃的命令声。

“跳下来!快!越远越好!”

身体赶在理智批准之前采取了行动——白典松开双手、双腿用力蹬踏,完成了一个利落转体,朝着半空中扑去。

他的起跳点离地大约十八九米高度,即便下方是松软的泥地,侥幸生还的概率也是小之又小。

但是白典坚信自己不会受伤,不仅因为卫长庚的那句命令,更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信念——他觉得一定会有什么东西稳稳地守护住自己。

自由坠落到离地十米左右,只用了短短一秒钟。白典看见钢塔的塔基上,巨大的成年实验体被困在网中,承受着电击。

但是他的视野很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翳,那是一层奇怪的白色罩子,蛋清似的将他包裹在了里头。

与此同时,他坠落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就像一片羽毛飘飘悠悠。

飘到离地五米的时候,白色罩子又“啵”地一声消失。失重的糟糕感觉卷土重来,白典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护住脑袋,整个人又横着飞了出去。

这次他被一头黑豹叼住了衣领。

肌肉线条优美的精神动物高高跃起、稳稳落下,将他带回了地面。

直到接触大地的这一刻,白典才发觉自己心跳如擂鼓,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酸软发颤,甚至没有办法挪动半步。

但是俗话说“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会塞牙”——他还没脱离大地母亲的怀抱,饱受折磨的钢塔就散了架,钢筋铁骨噼里啪啦地散落,有几根径直朝着他的脑门扎过来……

白典心道这下要完,唯有抬手护住脑袋。谁知霎时狂风大作,大大小小的钢材连着附近盘旋的无人机一起被卷上了半空,烟花般碰撞燃烧,最后统统坠落在了空旷无人的操场中央。

当狂风停歇,毫发无伤的白典拍拍满头泥土睁开眼睛。他看见钢塔只剩下一个连着捕获网的底座。滚滚烟尘中,几位穿着亮橙色制服的回收人员姗姗来迟。

而站在白典面前的,是刚才那场狂风的“始作俑者”。

“干得不错。”

卫长庚朝他伸出手来:“还能走吗?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要吃芝士焗蟹盖。”

白典苦笑:“还要吃烤蟹腿。”

“都依你,我们去吃最贵的。”

两人刚扯到这里,不远处的回收人士松开了网兜,奄奄一息的实验体冷不丁地发出一声啸叫。

精疲力尽的白典没能抵抗住这波突如其来的冲击,两眼一翻,咚地一下晕了过去。

第114章 它来了

恢复意识后的第一秒钟, 白典觉得不对劲。

大脑还没收回身体的控制权,眼皮儿依旧有千斤重;可触觉已经重新上岗,他感觉有东西正磨蹭着自己的脸颊。

那东西软乎乎冷冰冰, 还在微微蠕动,虽然谈不上难受,但实在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蛇和鼻涕虫之类的糟糕生物。

白典的脸颊抽搐两下, 努力睁开了眼睛。

奇怪的触感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白典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地方——校医院的病床上。身上也还是熟悉的感觉——四肢无力、头痛欲裂。但是夜晚已经过去,夏日骄阳穿过窗帘缝隙溜上床尾,像只漂亮的精神动物。

病房里没有输液架和其他医疗设施,也没有陪床看护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他的伤势并不打紧。白典试着支棱起上半身,发现枕头边有个小东西也跟着动了一动。

是黑足猫,原来它一直趴在白典身旁打瞌睡,张嘴就是一个大呵欠。

“你可真够能睡的。”

娇小的猫科动物突然说起了人话:“11个小时都叫不醒, 要不是小梨老师护着,我都准备把你捐给医学院当标本了。”

如此欠揍的话语,还有这腔调、这声音,除了卫长庚还能有谁。

白典这才想起小猫也是自家监护人的精神动物之一。紧接着,昨晚那一连串惊魂怪事爆竹似地在他脑海里炸开。一会儿是六条腿的大虫子,一会儿是满肚子血的准哨兵,一会儿又是坠落的无人机和噼啪倒下的钢塔……

他急忙做了几个深呼吸, 又按照《精神保健》课老师传授的方法稳定好情绪,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看向黑足猫。

“……那些实验体怎么样了?”

“放心, 都收拾了。”

卫长庚的声音回答道:“一个没漏,全逮着送回生物学院。”

“生物学院……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凶恶的东西?”

“这都能叫凶恶?你是没见过前线那些动真格的玩意儿。”

卫长庚乐了, 黑足猫跟着做出嘲讽的表情,好不古怪。

“可这里毕竟是学校啊, 就算军校也没见过人家把重型武器搁学校里的。”

“水晶塔不是一般的学校,它的科研和教学性质是对半开的。”

黑足猫趴在枕头上,百无聊赖地转述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情报。

“虽然哨向学院的学制只有两年,但是生物学、哨向医学这些地方可都是四年起步。很多科研生毕了业也会选择留校,毕竟环境熟悉、条件不错、名声也挺好听。”

“这也太危险了吧,以前难道没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的确有,但不多。这几头实验体是混战区最新发现的虫族样本,原本是搁在低温仓库里休眠的。最近不正好赶上校园交流会吗,生物系的人就想牵出来遛遛,结果没摸清楚人家的假死机制,放松看管结果闯下大祸。这会儿学院领导正忙着给准备室擦屁股呢。”

“这事儿小不了,而且救援也太慢了。”

白典又做了个深呼吸:“当时操场上除了我们应该还有别人吧。受伤的多吗?星流和那几个准哨兵怎么样了?”

“总共十五个人,八个轻伤,两个重伤。都没有生命危险。治疗了一晚上挺稳定的。”

说到这里,黑足猫停顿了一下:“至于星流,人家比你早醒,但不在医院也没回宿舍,被人带走了。”

“被谁?”

“优培处,听过没?”

白典将这三个字放进脑内检索,唯一想起来的就是那次唐老师代表大家拒绝课程直播的事,发起课程直播的机构好像就叫“优培计划”。总而言之,是个包装培养优秀学生的东西。

星流被优培计划看上了,要重点包装培养?可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精神动物。”卫长庚毫不讳言。

白典一愣,又想起了学生之间的那些传闻。

“……真是第四类精神体?”

黑足猫摇摇脑袋:“不确定,我看未必。”

白典还想追问,太阳穴里突然一阵抽痛。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前所未见的画面碎片。

那是潮湿的土洞,战场,运输机,还有人来人往的实验室……

当头痛停止时,画面也戛然而止。白典发现自己已经倒回床上,额头冷汗淋漓。

“没事,应该是精神污染……”

他赶在卫长庚关心之前这样解释——精神保健课上提到过,捕猎高精神力生物时会遭到对方的精神污染。坏处是短时间内精神错乱,好处则是能有一定概率从对方的精神世界里获得消息情报。因此民间也将它叫做“狂人的知识”。

顺带一提,当初在东极岛的水疗室里,真假白典第一次遭遇时也发生了“精神污染”,那些巨大的水母和水下建筑,就是白典从对方的精神世界中获得的情报。

“唷,都能给自己看病了?有长进。校医说你必须静养三天,这些事先别理。哦,对了……”

黑足猫在枕头上打了个滚,然后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

“你的精神领域里头有个好东西,没事做的话可以进去找找,是惊喜哦。”

“什么惊喜?”

蔫蔫的白典顿时竖起了耳朵,活像一只小白兔。

“都说是惊喜了,哪儿能就这么说破的。自己去找吧,乖。”

黑足猫又打了一个呵欠,用脑袋蹭了蹭白典的脸颊。

“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回头再带你吃海鲜啊。”

“……”

总觉得这一顿海鲜是不会有下文了,白典忍住了吐槽的欲望——卫长庚说的“惊喜”成功转移他的注意,现在他就像个急于打开礼物的孩子,别的事全都得靠边站。

昨晚精神力的过度消耗让精神领域的展开变得格外费劲。白典足足用了两分钟才彻底驱散眼前的白雾。精神领域倒是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大海环绕的小岛上紫茉莉花海随风摇曳,远处零星散落着几栋小屋。

“惊喜”在什么地方?

白典开始地毯式搜索,并最终在为精神动物准备的窝棚外发现了端倪——木门上挂着两缕绿油油的东西,正迎风摆动。仔细观察,居然是晒干的海草。

白典屏住呼吸,悄悄把门推开一道缝隙,暗中观察。他看见原本光秃秃的夯土地面上多出了几枚白晃晃、亮闪闪的东西——是大大小小的贝壳和珊瑚碎片。

“它”来了?!

白典脑内闪过有关精神动物的种种知识,小梨和叶老师都提起过“精神动物会装点自己的巢穴”。鸟类钟情于缤纷的羽毛和浆果;小兽会用柔软的绒毛和新鲜的花朵;冷血动物则偏爱崚嶒的岩石和宝石;至于眼下这些来自于大海深处的馈赠……

是海洋生物!

参透了这一点的白典,心情简直不能用“喜悦”来形容——精神动物的本源来自于人类的内心世界。而陆生动物的人类,对于海洋的了解非常有限。因此,海生精神动物的数量要远远低于其他品种,说是“稀有”也不为过。

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海洋生物呢?

白典立刻展开了想象的翅膀:虎鲸就挺不错的,微笑杀手;飞鱼也蛮酷,还带点金属光泽;翻车鱼就算了,还没开始战斗就先把自己给吓死了;啧,总不会是条美人鱼吧……

他好一番天马行空,可最后还是觉得胡思乱想不如合理推测,于是又开始梳理自己这几天的所见所感,誓要揪出藏在细节里的“魔鬼”。

一来二去之间,倒还真的被他想起了什么。

——昨晚从钢塔上坠落时包裹住他,保护了他的那层“透明薄膜”。

海洋里有什么东西长得跟那玩意儿类似?

白典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福灵心至,答案一下子就跳了出来:水母!

“我的精神动物是水母?”他自言自语,“是因为东极岛的那些事?可如果真是东极岛的水母,那到底应该算是人还是动物?”

很好,还没正式见着精神动物,就陷入了伦理问题。

这之后白典在校医院里静养了三天。整整三天,他都没能瞧到自己的精神动物一眼。与此同时,巢穴里的贝壳珊瑚倒是越来越多,看起来这个害羞的小东西是决定先制造点安全感,再和主人正式见面。

同样没怎么出现过的人还有卫长庚,应该是在协助校方处理实验体出逃的烂摊子。这三天时间里一直陪在白典身边的人是小梨老师,温柔又贴心,简直比亲妈还体贴到位。

第二天午休,向导班的老师和同学也过来探视,还带来了一大篮子水果。学生们好奇地问东问西,班主任唐老师则难得地和蔼,他首先表扬了白典挺身而出保护其他人的行为。并表示向导从来都不是躲在别人身后的孬种,一个好的向导也应该具备保护哨兵和普通人的能力。

当然,如果能力和战术再提高一点就更好了。

除此之外,白典还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候,来自塔夫——那个从东极岛时期就缠着他的自媒体人。对方显然是听见了一些风声,想要从白典这里套出点什么情况。

知道塔夫是个老油条,某种意义而言也算不上是个好人,白典正犹豫该不该有所回应,塔夫的联系方式就神奇地变成了灰色不可用状态。

第二天傍晚,白典终于等到了星流。

高大的向导看不出有外伤,但精神明显有些萎靡,眼球布满了红血丝。他还特意带了束蓝紫色的花,很衬白典本人。

“昨天晚上,谢谢你帮了我。”

他在病床边坐下,第一句话就是郑重道谢:“要不是你的猫,我应该没机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白典笑笑:“别客气,我们是同学嘛,应该的。”

“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

星流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更不用说在那种环境下,你帮我,就等于把危险留下来自己扛着。”

“事实上我也真扛住了。所以你不用内疚,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实战经验。”

说到这里,白典将话题转了个方向。

“听小梨老师说,你这几天不在校医院,也没有回宿舍,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

星流微微一怔,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白典觉得他需要一点推动力。

“我知道你是个独立的人,但再独立的人也会有需要朋友的时候,这很正常。所以如果你想找人聊聊,我很乐意当你的树洞。”

星流依旧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好在白典有足够的耐心。有那么一阵子,病房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在那之后,两眼发红的向导终于慢慢抬起头。

“我想聊聊。”

他轻声、但是肯定地说道。

“……接着昨晚我们在靶场没有说完的话题。”

第115章 纽带

量产人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来到第三自然将近一年, 白典对此当然有些了解。量产人如今已是数量最为广大的人类群体,说他们是\”主流\”似乎也并不为过。

但是这群\”主流\”鲜少掌握着社反,他们为掌握资源、经济和权柄的人工作, ”打印\”出了人类文明的果实。

以上这些宏观层面的描述,随便翻开哪一本第三自然的社会学课本都能看到。至于量产人的微观生活,白典倒没什么详细了解, 毕竟他然人为主。

好在星流是个从容的讲述者,在他的回忆中,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社会徐徐展开。

量产人的世界从数据开始。

过去的五十年里,www.youxs.org,随之产生的是数以万计的劳动力缺口。即便是在仿生人、人工智能和蜂巢系统高度发达的当代,很多岗位依旧非真人不可。

所有这些用人需求向上汇总,经过统计分类之后形成“人口指标”下发到各大区的人体打印工厂。持有“人口指标”的工厂向蜂巢系统的主控程序发出申请,由系统从梦海挑选具备相应素质的人类数据, 传输至工厂并执行打印——一个量产人就此诞生。

刚出生的量产人还要在工厂度过一段教育时光——一般是七天,个别特殊工种会延长至两周。这段时间里,他们会有针对性地学习工作所需的技术、法律法规以及一些基本的社会常识。教育期满并通过考核的量产人将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字,并正式登记户籍。因此也有不少人认为,直到这一刻量产人才算是法律和社会意义上的人类。

出厂后的量产人将会立刻上岗工作。依照有关规定,他们必须在分配的岗位上服务至少三十年——除非取得特别许可,否则更换工作、辞职旷工等行为都有可能涉嫌违法。

星流的工作有些特殊, 他被分配去看守一座山头、更加确切地说,是照顾一片经济林。

第三自然绝大部分的植物都是从地球上带来的, 适应异星环境并大规模繁衍花费了人类不少心思。因此,从前在地球上司空见惯的经济树种, 如今也成了宝贵资源,唯有宗教宫观与富豪庄园才偶尔能看见凤毛麟角的木构建筑。有些教团甚至连边角料都不放过, 雕刻成护身符高价出售给信众。

星流看守的这片森林就隶属于某个教团名下。按照有关规定,经济林每隔五十年就要封山育林二十年。眼下,这片森林正处于丰产期的尾声。但这里地处偏僻,附近还有大型磁铁矿藏,导致自动机械频频损坏。连蜂巢控制的机器人也无法顺利开展工作。于是穿戴了外骨骼的量产人和仿生人就成为了林场内的劳动主力。

在其他量产人的眼里,星流也许是不幸的——他的劳动强度之大,简直不像是这个时代该有的工种。而他或许又是幸运的,因为再过三年就要开始封山育林,届时他将被允许自由选择新的职业——足足比其他人提早了二十七年。

偌大的林区只有他和另外两名量产人,分别带领由十名仿生人组成的工作小组,不断重复相似的工作。他们的每天劳动时长被控制在8小时以内,至于工作之外,生活其实颇为惬意。林场提供宽敞舒适的独立住宅,免费且充足的饮食。至于娱乐设施也不缺乏,无论健身房、影院还是线上娱乐功能,足不出户都能享受。

在林场的三年就这样一晃而过,快到星流都没来得及记住所有仿生人的面孔。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一笔优渥的遣散费,开始寻找起了下一份工作。

“有人问过我,那三年有什么收获。说实话我心里空空的,一句都答不上来。”

星流以一声叹息开启了他的第二段职业生涯。

离开林场后第四个月,星流进入了二区的一家医疗机构。

虽然走出了大山,但生活方式并没有多大改变。少数量产人监管着大量自动机械,工作时间里几乎无需与任何人类沟通交流。下班后,大都市的夜生活倒是异常丰富多彩,人们就像吧台上的鸡尾酒那样任意混合、摇晃。但是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一切就好像按下复位按钮,恢复了陌生与疏离。

“在量产人的社会里,有两个愚蠢的词语,第一个是积累。只要工作不停,生病、受伤、死亡…生活中的一切风险都将由公共机构来承担。没钱并不会让你老无所依,而消费却能够让你的人生体验变得更加幸福。第二个词语是婚姻,量产人不能理解自然人对于繁殖和传统家庭的偏执,这可能是两个种族之间最无法弥合的差异性。”

星流的这番话,让白典想起了某个消失在东极岛波涛之下的矮小身影,也唤起了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为什么第三自然的人那么看不起婚姻?”

“其实并不只是婚姻制度。量产人讨厌所有需要用感情来维系的关系。这些关系说白了就是在公共福利不够发达的大环境下,为巩固自身利益而形成的小团体。为了维护这个小团体,你必须舍弃很多自我去和别人磨合。现在第三自然的公共福利已经足够发达,大多数的人根本没必要再去削足适履。这个时代,□□的健康和存续早就不再是问题,精神的健康与发展才是新课题。”

“精神的健康与发展?这不是对哨兵和向导的要求吗?”

“哨兵和向导只是大环境的极端缩影。”

说着,星流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知道什么叫‘内在声音’吗?那是当你独自思考、阅读、或是试图评价他人时,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声音。这个声音代表着你的自我。自我意识强大健康的人,内在声音也更响亮,也更重视自身而非他人的感受。”

那不就是“自私”——白典并没有将这两个字说出口。他隐约能够猜到,在第三自然“自私”或许已经不再是贬义词。在不违背公序良俗的前提下,各自将自身摆在第一位的社会,或许能够获得另一种奇怪的和平。

而这也是星流一直以来刻意与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的原因吧。

仿佛找到了程序中出错的那行代码,白典自然是一阵高兴。但是很快他又意识到,从量产人的角度来看,真正“出错”的人是他自己。

“你们梦海人和自然人更有共同语言。而量产人不过只是蜂巢里的工蜂而已。”

星流的话似乎也印证着这层隔阂的存在。

“但也不是所有量产人都喜欢这样的生活。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祖辈就是量产人……”

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有益的范例,白典转移话题:“后来你选择报考水晶塔,应该也是想要做些改变的吧?”

星流点头:“在医疗机构工作的第二年,有件事彻底改变了我。”

那是一座单独面向量产人的医院。除了传统的急诊、门诊和住院部之外,还有特设的养老中心。行动不便、无法自理的量产人会被接到这里统一看护。星流的工作岗位是养老中心的临终关怀区,一个人管理着五十人的仿生人团队,再由这些仿生人操作自动化机械,完成数百位老人的护理工作。

“你见过第三自然的老人吗?”星流问,“不是唐老师这样的,而是距离死亡仅仅一步之遥的老人。”

与做梦都想着延年益寿、永葆青春的自然人不同,量产人对死生之事看得极淡,也不太费心琢磨那些所谓“永葆青春”的良方。即便如此,他们也能活上将近两百个年头,直到整个人枯干得像是年代久远的化石。

星流负责的临终关怀区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无法言语;可是安静中又充斥着各种诡异的杂音:鼾声、呻吟、喉间的咯痰音,以及呜咽啜泣。

作为管理者,星流是不需要经常聆听这些声响的。他可以隔着明亮的落地玻璃,坐在调度指挥台的边上,看着仿生人去服侍那些垂垂老矣的量产人。而更多的时间里他会看看书,看古地球时期的作家所描绘的热闹的、麻烦的、落后的生活。

临终关怀区里的死亡同样是很安静的。没有地球小说家笔下的轰轰烈烈,也没有依依惜别、恋恋不舍。当那些诡异的声响随着呼吸戛然而止,生命的消逝远比冰雪消融更加寂寥。

发生变化的那一天,星流正在看一本关于死亡的书籍。罹患绝症的主人公决定与自己的人生做一段漫长的告别。在故事中,他回忆起了生命中各种重要场面。各种纪念日,结识新的朋友,组建家庭,进入人生的新阶段……

“如果我也快要死了,有些什么可回忆的呢?”

这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星流的脑海中。

他试着回想。记忆中的自己悬浮在森林和医院的高处,将各种细枝末节都看得清楚明白。但是看见的无非是日复一日的简单循环,一成不变。

这天夜里,星流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也躺在临终关怀区的病床上。白色的病床轻飘飘地浮在空中,飞出了大敞着的落地窗户。窗外不再是医院的花园,而是无远弗届的宇宙。病床向着深空飘去,那里空无一物,万古不变。

星流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淋漓。

“从那天开始,我每夜都会失眠,害怕再被吸入那个深空的梦境里去。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对方表示这是因为我的精神世界还不够自我、不够丰富。但不是这样的。无论我看多少书籍、培养多少兴趣爱好,就算我的脑袋里现在已经有了许许多多个‘内在的声音’,那关于深空的噩梦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许多“内在的声音”?白典觉得这个词很不一般。

这段时间他一直对星流的种种矛盾表现感到疑惑,但如果说星流的脑内存在着不止一个“内在声音”的话……

他没能继续思考下去,因为星流的故事又出现了转折。

“第四位心理医生告诉我,梦是现实的映射。病床漂浮在深空,意味着我对现实感到空虚。如果想要寻求改变,就要向上走,去寻找答案。”

“所以来水晶塔也是那位医生的建议?”

“那位心理医生的确帮了我很多,毕竟诊金那么贵。”

星流微微一笑,很快又落寞起来。

“能进水晶塔是我这辈子少数几件记得铭记的事,现在却有点后悔了。在这里我已经很不合群……那毕业后进入新的圈子,难道不会更不合群、更像个异类吗?”

“会啊,肯定会。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白典给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几年前在梦海,我刚毕业加入警队,菜鸟一只,没人搭理。我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吃饭,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后来师父对我说,干警察这一行的,专业再强,不懂得跟人打交道都是白搭。于是我硬着头皮去和前辈们套近乎,慢慢让他们接纳我……”

星流听得认真,却提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问题。

“你怎么确定付出一定能得到回报?”

“这个真不能。就算是血缘关系的父母,你全身心爱他们,他们也不一定爱你。”

“……我不能理解,这不是对等公平的。”

“可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人们在亏欠和偿还中建立起了社会秩序,就像一条一条的纽带将彼此连接起来。正因为有了纽带的牵扯,孤独的人类才不会迷失在深空,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二颗星球。”

“这听起来很难。”

星流若有所悟,却不敢过分乐观。毕竟,一个人长久以来信奉的生活信条,没那么容易改变。

“真的吗?”

白典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花束。

“可是你和我、还有那位帮过你的心理医生之间,早就已经有了纽带啊。”

星流同样看向那束花,陷入了长久而凝重的思考。

白典没有打扰他,但似乎有什么消息通过辅脑传了过来,粗暴地将星流拽回了现实。

“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

他突然起身告辞,又向白典点了点头:“谢谢你,无论如何,我会记住这次和你的聊天。”

当病房的门再度开启,白典看见走廊上有两个陌生的人影,一左一右簇拥着星流走远了。

第116章 自私

星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而白典还在回味着刚才的谈话。不过很快又有人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小梨老师,手里还提着食堂的打包袋。

“星流来过了?”

他瞥了一眼床头的花束。

“你怎么知道是星流。”

白典接过打包袋搁在小桌板上, 里面装着两菜一汤,清淡营养。

“在走廊上看见的,他和虚拟助教还有两个陌生人一起走了。”

白典“哦”了一声, 低头用筷子戳着米饭,心思却还在神游。

又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去看自己的虚拟助教。

“小梨老师,你对‘自私’这个词有什么看法?”

仿生人刚从柜子里摸出一个花瓶,闻言暂时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虚拟助教的本质只是服务于人类的生物机械。我们的程序设定中不存在自私这个选项。”

“我是想听阿梨沙先生关于人类自私的看法。”

白典修正自己的问题:“能不能帮我回忆回忆,你的数据库里有没有相关内容?”

小梨老师点了点头,一边开始侍弄花束。他看起来像是随性而为,但白典知道, 仿生人的美学观念是基于比例、色温、构图等一系列标准之上的量化结果,他们并不能直接感受“美”,而只是“美学”的机械复制者。

将花束调整到一个相对满意的状态后,银发的仿生人终于开了口。

“这束花看起来很和谐,可实际上花朵与花朵的习性都是不同的。这里有初春开花的风信子、五月开花的绣球、冬季开花的翠雀……就算人工培植技术能够统一它们的开放时间,可它们需要的温度和湿度,土壤的成分依旧难以调和。你知道它们的习性是怎么一代代保留下来的吗?”

“……通过遗传物质?”

虽然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进入这个方向的, 白典还是认真回应起来。

“没错,遗传因子, 也就是基因。染色体上的基因都有独特的位点,在同一个位点上控制同一性状不同形态的基因叫做等位基因。它决定了猫是长毛还是短毛, 人类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植物的花是什么颜色。所有等位基因之间都是竞争关系, 唯有自私的优胜者才能被遗传下去。从这个角度来说,万事万物都是由自私所构成的。”

“如果基因不自私,就不能被一代代继承下去……”

白典消化着助教的话,疑惑却没有完全消除:“但是动植物和人类群体里,也的确存在着无私的利他行为。就算基因层面是自私的,也不一定意味着人类也会跟着自私。毕竟人类不光是血肉之躯,还有智慧和精神。”

“我不否定你的最后那句话。”

小梨老师扶了扶鼻梁上用于装饰的镜片。

“但是每个人的“自私”范围不同,有的只顾自己,有的偏袒家人,还有人歧视种群……在我看来,无论是自然人、梦海人还是量产人,本质都是自私的。至于范围……只要不违法犯罪,社会完全尊重个人的选择。”

“真正的阿梨沙可不会这么说。”

——几个小时之后,在晚间的“监护与被监护人日常交流会”上,原本吸溜着面条的卫长庚,停下来几秒钟,认真说了这么一句话。

“啥?什么意思?”

白典也停下了手头的事,他正在为明天出院做准备。

“我听阿梨沙讲过这个问题。”

卫长庚语出惊人:“小梨说得不对,校方应该调整过他的数据库。”

“哪里不对?”

卫长庚没有立刻回答,半分钟后发来了一段音频。白典选择播放,与小梨老师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在他的脑内响了起来。

听上去像是一段会堂上的公开讲演,带着些混响和回声,背景却很安静。

“什么是“私”?是公的反义词,是属于自己的,是与别人相对的,是“我”。

“‘自我’的边界在哪里?在大脑,在皮囊,还是在我们的精神力量所能触及的天地之间?

“如果我们的精神充盈在天地之间,那么‘自我’就无处不在,‘自私’的定义也随之无限延展。盼望升官发财,是一种自私;祈祷家人健康,是一种自私;希望世界和平,同样也是一种自私。

“人之所以自私,是为了维护自我存续的空间。是□□不灭,是家庭安康,也可以是天下太平……”

听到这里,白典将语音暂停,去问依旧在线的卫长庚:“这和小梨老师说的意思也差不多啊。”

“还没完呢。”

卫长庚又开始吸溜起了面条:“接着听下去。”

果然,转折就发生在几秒钟之后。

“世间万物,负阴而抱阳,无独有偶。既然有自私,那就一定会有无私。可既然天地之间无处不是‘自私’,我们又应该去哪里寻找‘无私’之处?”

说完这句话之后,阿梨沙停顿了几秒钟,似乎是在等待着听众们的回应。

白典嘴唇嗫嚅了几下,猜到了什么却没说话。

“那就跳出这个世界。”

他听见阿梨沙说道:“像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哲人和学者那样,为了追求真理和信念而燃烧生命,甚至不惜以身殉道。唯有不惜牺牲生命的奉献,才是真正的无私。”

白典停下来重新和卫长庚交流看法:“我觉得阿梨沙先生说的已经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事了。很高尚、很古典、很理想主义,但不现实……你说呢?”

卫长庚呼呼地喝着他的面汤。

“我既不是生物学家,又不是哲学神学家,我的意见重要吗?”

“……重要。”

白典脸颊微热:“至少对我来说,重要。”

“行吧,那我姑且给你一点建议。”

卫长庚放下面碗,清了清嗓子:“你觉得自私的人和无私的人,哪个更容易被占便宜?”

“无私的人,当你既然这么问了,答案肯定没那么简单。”

“当然了。知道量产人为什么信奉自私至上的理论吗?因为从诞生之日起,他们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个人欲望的满足是头等大事;人与人之间没有必要形成紧密的关系网;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你说说,这是什么目的?”

“……通过调控量产人的生活观念,实现底层社会结构的扁平化,方便控制和管理。”

其实自从星流离开后,白典就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还有,把量产人培养成生产-消费一体的经济动物,像永动机一样推动社会滚滚向前。”

“你想得倒还挺全。记得我说起过,大流浪时代第五十一年发生的梦海人暴动么?打那以后,不光是梦海人被集体修改了记忆,就连批量打印出来的也要严格监控,生怕他们抱团搞事。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

白典将整理好的物品放在床头,然后仰面倒回床上。

“老实说,我现在头有点痛,不太喜欢这些社会的、政治的东西。”

卫长庚因为他的坦率而轻笑起来。

“那就休息吧,你离进社会还早呢,用不着想这么多。”

“也不早了……”

白典嘟囔着,却又想到了什么。

“星流会不会有事啊?今天他说自己脑袋里有好多‘声音’,我怀疑他是不是存在精神分裂的情况。你遇到过精神分裂的哨兵或者向导吗?”

卫长庚想了想:“这个嘛,好像还真有。执行任务的时候遭遇了精神污染,后来没恢复好。精神力变得时有时无的,也说自己脑袋里有很多声音来着。”

“星流的精神力也不稳定,所以上课的时候才那么紧张……那人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进疗养院了呗。”

“可那些优培处的人总不会是来押星流去疗养的吧?而且他今天回忆的经历里,也没有我曾经见到过的废料处理区。我总觉得这事情应该还有些隐情……”

白典还想继续分析点什么,可他的监护人却决定让他早点休息。

“星流的事已经有人在关注,你先管好自己的功课。第一学期这都过去一大半了,星流要是走了,期末吊车尾的可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呸呸呸,可别乌鸦嘴啊。”

白典提出抗议:“我吊车尾对你有啥好处?”

“也没啥坏处,至少省了三个学期的学费。”

卫长庚也跟他抬杠:“不过既然没学成,那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你也得给我吐出来。”

“我没钱!”

“那就打工,回来给我当佣人抵债。”

“卫长庚我当你大爷!”

白典气哼哼地在床上扭成一团。

一转眼三天休养期就结束了,这天上午白典直接从医院去了教室,受到格外热情的欢迎。同学们告诉他,实验体脱逃事件发生后,一年一度的交流会就被迫中止。唐老师加强了大家的体能和格斗教育,校方则开始熟练地“捂嘴”,不让这场意外的消息从校园里泄露出去。

而另一方面,星流再也没来上过课。过去的三天时间里,他只回宿舍取过一次个人物品。遇到同学好奇询问,也只是简单解释说要协助学校调查问题。但从外表来看,他的精神状态还是挺不错的,应该并没有受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压迫。

之后的一周时间里,白典也试着联系了星流几次,但是大多数时间里无人应答。唯一的一次成功联系,星流也仅仅只表示自己依旧在学校里,但具体情况还需要配合校方保密,不过很快应该就会公开。

又过了几天,白典没有等到任何校方公开的消息,倒是从小道上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第117章 优培计划

夏日湿热的午后, 再没什么能比一杯花神咖啡馆的冷饮更让人满足。二楼绿树浓荫下的大厅成了一年级新生们午休的好去处。

也就是在这里,一些奇奇怪怪的消息开始发酵。

“优培班?星流要去优培班?”

发出惊叹的人是谁并不重要,几乎每个人都流露着相似的诧异神色。

短暂的安静中, 有位端着冷饮匆匆赶来的同学抢先发问:“什么是优培班?”

白典捧着六个球的招牌冰激凌窝在角落里没吱声,不过这件事他倒是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卫长庚已经给他打了“预防针”。

——从下个学期开始, 水晶塔将开设优培班,星流就在初选名单里。

按照卫长庚的说法,优培班并不是水晶塔的原创。第三自然将近一半的哨向学府都有类似的组织。套用白典所能够理解的教学体系,它就是重点学校的重点班——将最最顶尖的少数学生聚集起来,倾全校之力精心培养。

“难道我们还不够优秀?为什么还要成立陪优班?”

咖啡馆里,向导班的款冬问出了大家共同的疑惑。

“听说是想试点改革。”

哨兵一班的蓝瑟是本地人,对水晶塔的了解也更多一些。按照他的说法,开设优培班的目的固然是为了培养优质人才, 但归根结底还是那一个字——“钱”。

第三自然没有传统意义上“公立教育”的概念,想要获取除初始职业之外的知识信息,就得靠金钱交易。本质上,水晶塔也是这样一座用金钱交换知识的学府。过去数百年前,支撑水晶塔正常运作的经费主要来源于三个方面:慈善捐赠;科研成果变现;学费收入。其中第三项收入占到了总收入的五成左右,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众所周知,水晶塔的学费是按比例收取的, 数额大致是学生家庭年收入的五分之一。乍看之下这是对于贫困生的重大利好,但是再仔细分析, 让一个年收入只有100元的家庭,专门掏出20元来送孩子读书, 也不是一件小事。

而另一方面,那些真正需要付出巨额学费的家庭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凭借着各种关系人脉, 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虚报财产收入。虽然没有明文统计,但很多人相信,水晶塔每年会因此而损失至少1/3的学费收入。

为了维持学校的正常运作,就得确保每年都能招收到相当数量的富人学生,反而变相挤占了寒门学子的生存空间。但水晶塔要不断发展,资金问题首当其冲,盈利模式的改革也就变得日益紧迫起来。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优培计划和优培班应运而生。毕竟眼下千峰联盟如日中天,一位顶级哨兵一年所能创造出的利润,抵得上一座小型哨塔几年的营收。如果水晶塔能够成功培养出几位明星选手,收益将极为可观。

但是反对的声音也同样响亮——不少教师和学者认为所谓的培优计划是将学校娱乐圈化、商业化,是对教育的不尊重,是对学生的误导和压榨。

“好像两边都各有各的道理。”

又不知是谁煞有介事地品评了这么一句。

“我们的唐老头明显是反对优培计划的。”

一位白典的同班同学提起了当初课程直播的事:“依我看,优培班也不一定就是重点班,人气什么的也很重要吧。开直播就是在观察人气呢。”

立刻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可是你们班也没开直播,星流怎么就被选中了呢?”

接下来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好一阵热闹,直到一个女生的声音重新抓住所有人的思绪。

“我听说你们的唐老师还找星流谈过话呢。”

发话的正是卫长庚班上《精神动物学》课代表香橼,学院公认消息最灵通的学生。自从上次窥见星流的精神动物之后,她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关注着星流的动静。

在香橼的讲述中,唐老师找星流谈话的意图是阻止他去优培班。理由是水晶塔的优等生多如牛毛,与其去做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倒不如认清现实、踏实努力。

但是星流并不同意班主任的看法。他说优培处的人一直和他保持沟通,对他的未来发展抱有很大的期待。

唐老师叹了一口气接着劝说,所谓“优培”的本质就是利用学生来盈利。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现在他们给出的越多,将来要还给他们的债也越多。他问星流:“你真的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有准备的。”

这是星流的回答:“量产人向来尊重契约,只要代价是我能够负担的,我很愿意。”

唐老师有些上火,语速加快:“你能负担得起什么,钱还是权?没听过高处不胜寒?到时候消耗的怕不是你的健康和生命!”

对比老师的关切,星流反倒冷静得像是在聊别人的事。

“哨兵和向导本来就是高危职业,是千峰联盟把它们泛娱乐化了。我从没想过要成为什么明星,就算一毕业就把我派去开荒的冲突前线也没问题。”

唐老师皱紧了眉头:“所以你去优培班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是非去那个班不可的?”

星流安静了几秒钟。

“他们能解决我的一些实际问题。”他说:“我不想继续漂浮在虚空里了,我想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

唐老师显然并不理解他的想法,唯有追问:“寻找生命的意义……就能拿自己的生命当赌注?”

“就在这时候,星流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直接让老唐哑口无言。”

香橼停下来喝了口水,显然享受着吊人胃口的愉悦感。

“星流说:唐老师,生命真那么重要吗?如果重要,那你又为什么愿意自然衰老呢?”

学生堆里又掀起了一波小高潮。

“他好敢,这种话都敢当着老头的面直接说。”

“还记得咱们上次扒出来的照片吗?唐老头年轻的时候挺英俊的,到底为啥这么想不开?”

“就不能是单纯活腻了吗?衰老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你管那么多呢?”

眼看话题朝着奇怪的方向歪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有话要说。

“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

发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和白典结下过梁子的李尤佳。虽然他的口碑不好,但消息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于是大家短暂的安静下来,给他发挥的机会。

“知道为什么那么多老师反对优培计划吗?因为优培是校董事会主导的。校董会负责学校的经营,说白了就是搞钱。而老师隶属于教学委员会,负责教学和科研。现在管经营的要插手教学的事,你们说管教学的能答应吗?这本质就是派系斗争。”

听他这么说,哨兵一班的蓝瑟顿时就不同意了。

“谁说老师都是教委会的?那都是老黄历了。听说过水晶塔分南区和北区吗?南区是哨兵向导学院、哨向医学院、法学院和管理学院,大部分老师依旧是教委会的拥趸;北区则是精神力应用学院、生物学院、蜂巢设计学院和精神力化学院,这些地方的老师虽然加入了教委会,但早就已经是校董会的势力。要不是这几年换了校长,水晶塔早就已经是校董会的天下了。”

他一说完立刻就有人问:“听你的意思校长站在教委会这边?一校之长不应该一碗水端平?”

“校长本来就是教委会的头儿!”

也许是被人抢了风头觉得不爽,李尤佳主动回话:“至于校董会,那可不归校长管。校董主席是个仿生人代理,专门负责传达董事会的决议。校董会有提名和罢免校长的权利,不过通不通过还得看教委会的心情。”

这下大家伙基本上都听懂了:“只要拉拢足够多的老师,校董会就能随意任免包括校长在内的所有人员……这是想要彻底控制水晶塔的节奏啊。”

于是,偏航的话题又神奇地回到了正轨上。

“那星流被优培处的人挖走,不就等于被挖去了另外一个阵营吗?也难怪唐老头会不高兴。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拿自己的站队来规定学生的立场,我觉得有点过分欸!”

“我倒觉得唐老师没啥问题,不明码标价的买卖最危险。换我我也不去。”

“有啥危险的?这不就是一般的委培关系吗,跟哨塔之子差不多。你那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说我酸?那你呢?你收到邀请了吗?”

眼看着话题又慢慢跑偏,白典拿着冰激凌挪了个位置,来到夏夷光和猎云身边。

“培优计划邀请你们了吗?”

猎云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他,夏夷光看起来倒是非常平静。

“没有。我和猎云本来就是哨塔之子,毕了业就要回各自的哨塔去效力,优培计划根本不会考虑我们。”

“可学校里的优等生,至少有六成都是哨塔之子。”

白典顺着他的思路去想:“剩下的那三成里也不是各个都精通哨向业务,总不能让人家研究信息素摆弄外骨骼的去联盟打比赛吧?”

“据我所知,整个哨向学院收到邀请的不超过五个人,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择优录取。”

夏夷光的消息相对可靠:“也许,优培处的确看中了星流的某些特长,想要将他朝着特殊方向培养。我听说联盟的确有想法要开辟垂直领域内的新竞技模式。”

特长?白典首先想到的就是有关于星流的精神动物的传闻,难不成还真是稀有等级?

他刚想到这里,只听猎云冷冰冰地开了口。

“这里也好那里也好,反正一切都是生意。我们都只是价格不同的商品罢了。”

第118章 期末考

因为缺乏事实依据和后续消息, 有关优培处和星流的八卦很快就不再有人提起。学生的日常总是忙碌的,尤其对于水晶塔哨向学院的学生而言,光是学业就已经足够令他们烦恼的了。

当然, 这种烦恼在白典身上又放大了好几倍。

距离第一次在“巢穴”中发现装饰物已经过去了三周,白典与他的精神动物依旧处于“王不见王”的拉锯状态。

在叶老师的指导下,白典小心翼翼地拉拢着那个机敏的小东西——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每天往巢穴里送点礼物。有时候是软趴趴的海绵, 有时候是漂亮的海星或珊瑚,甚至还有虎鲸和海豚的小玩具。

当然,所有这些并没有被照单全收。虎鲸和海豚被远远丢到了巢穴之外,海星和珊瑚堆在了角落里。最受欢迎的是一对巨大的砗磲贝壳,它们被拖到了巢穴正中央,铺上海绵和水草,变成了舒适的睡床。

虽然白典暂时还没在这张“床”上见到过任何生物,但显然精神动物和人类一样抵挡不了装修新家的魅力。

除了送礼讨好之外, 叶老师还给出一个有趣的建议:放学后可以多泡泡澡,在小家伙熟悉放松的环境里沟通召唤,也许会有奇效。

白典觉得很有道理,甚至决定做得更加彻底——谁知道他的小家伙喜欢的是淡水、咸水、温水还是冷水。

于是在接下去的几周时间里,他泡遍了训练副本里的各种海水、湖水、溪水,回到现实世界也得空就往有水的地方钻。泳池浴缸这些地方自不待言,甚至就连学校里的几个小湖和池塘他都没放过, 趁着月黑风高一个个儿泡过来。有几次还被路过的学生给瞧见了,再结合前阵子实验体的事情, 居然诞生出了第八个水晶塔不可思议传说——“实验室里出逃的人鱼会在满月之夜的水晶湖边背诵向导史纲” 。

撇开这些有的没有的,能够泡在水里度过炎炎夏日, 倒还挺不错的。

也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泡到第七天时, “情况”终于来了。

闭上眼睛时,白典明显感觉到有东西在自己身边游动。他试着用身体去触碰,那东西又轻又滑,只轻轻一撞就迅速地游开去,不过很快又会自己游回来,绕着他转圈圈。

应该不是鱼,这东西游泳的速度没那么快;好像也不是水母,没有触须飘来荡去的感觉……白典试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等了好久却什么也没看见,可那种时不时碰撞一下的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绝不是什么幻觉。

难不成这小家伙还会隐身?

担心轻举妄动会影响得来不易的好感度,白典打消了抓起来看个清楚的念头,暂时只用皮肤的触碰去感受精神动物的存在。

反正来日方长,只要坚持下去,迟早会有见面的那一天。

随着最后一朵绣球花的凋零,平湖城迎来了一年当中最热的季节。对于水晶塔的学生来说,燥热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感受,更是心灵的煎熬——毕竟,期末考试就快要开始了。

白典是“燥热大军”中最为煎熬的一份子。对他来说,即将到来的不仅是第一学期的考试,更是决定他能否从\”观察生\”转正,抑或是黯然退学的关键之战。

到处泡水和精神动物交流感情的计划暂时搁浅,图书馆重新成为下课后的唯一归宿。每天的副本训练时长都接近上限,就算回到寝室也不忘背上半个小时的理论要点。连起床时间都提早了一个小时,方便去操场跑步增强体能。

最先开考的是几门纯理论课,白典全都毫无悬念地顺利通过。但进入实操考试阶段,他还是忐忑不安,于是咬咬牙干脆将睡眠缩短到了四个小时。

在水晶塔,学习是一件体力活;高强度的学习更是对体能的全方位考验。还没进入最后考试周,白典已经熬出了两个大黑眼圈。有天晚上甚至还在浴缸里昏睡过去,要不是他的小家伙及时张开保护膜将他托住,否则“水晶塔第一个溺死在浴缸里的学生”就非他莫属了。

尽管已经如此拼命,可白典的焦虑症状还是在《精神力基础》考试的当天达到了巅峰。

那天早上他一起床就觉得心慌气短,吃过早饭也没有明显缓解。从餐厅去考场的路上,他看到了一只黑猫和一群乌鸦。教学楼门口立着一架梯子,地上掉着几片碎玻璃。更离谱的是走到教室门口时,他左脚踩上了右脚的鞋带,那鞋带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不吉利啊!”

路过白典身边的同学嘀咕了一句,摇摇头,用一种近乎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白典打了个哆嗦,开始觉得胃疼。

《精神力基础》的期末考方式为实操。考试副本只允许单人进入,但可以根据自身特长选择一名人工智能NPC作为辅助。考核内容涉及精神力攻击,精神领域攻防,精神力等级判别、调节、共鸣等等十大项目,每一项的满分都是10分,总分超过60才被视为及格。

作为天天泡在练习副本里的“刷题大王”,白典对于这种副本简直不能更加熟悉。但正式考试与平时练手的心态毕竟不同,开考后半个小时他才找到了心仪的NPC,又过了二十分钟才解开第一条任务线索得到了副本地图,而此时整场考试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从地图上来看,作为最终考验的关底boss距离白典还有好长的一段山路,更不用说中途还有多少关卡和小怪在等着扣他的分数。

想到这里,白典的胃又抽搐了两下。

真见鬼!他心想,怎么还能把现实中的状态带进副本里来呢?

因为习惯了与星流的搭档模式,白典挑选的辅助npc是一位兼顾攻击与治疗能力的平衡型向导。普通情况下由白典来主导进攻,npc负责提供治疗并清除负面状态。但如果出现极端情况,他也可以借用npc的能力,对彼此进行紧急愈疗。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考试屏蔽了二度以上的痛觉感受,也就是说无论学生在副本内遭受多么严重的伤害,充其量也就是脚趾踢到墙角的程度。但受伤却不接受治疗,当“血槽”清空时,考试将会强制结束。

而白典所不知道的是,每个NPC对应的考核内容都不一样。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整个副本的设计就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原本只知道一味进攻的小怪们演化出了各种花里胡哨的减益技巧,稍不留神就会头晕、耳鸣、僵硬甚至短暂失明,尽管伤害性不大,处理起来却相当耗费时间。

好在白典也不是傻瓜,既然正面冲突性价比太低,那就改成偷袭潜伏。

凭借着一张地图,这个从前连出个门都有概率迷路的人,居然领着NPC在荒山野林里迂回前进,对各种难缠的敌人实施奇袭、绕背、刺杀,实在打不过的干脆找条小路绕开。如此这般,倒是硬生生地抢回了不少时间。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最后二十分钟,白典终于来到了最后一关——相当于试卷上分值最重的一道大题。这是个具有多重减益,血厚攻又高的关底boss,而且脾气暴躁,无法轻易接近偷袭。

从它对路过的野兽的攻击力度来看,只要被它连续攻击五次以上,白典的“血槽”就会彻底清空,接着离开副本结束这次考试。

——这可不行啊。

白典算了算目前稳稳攥在手心里的分数,是个摇摇欲坠的尴尬数字。如果最后一关发挥出色,及格应该不成问题,甚至还小有富裕;但如果开局就被boss送出副本,那基本上也就可以收拾收拾办理退学手续了。

要想留下,就只有孤注一掷。

这个时候的白典已经感觉不到胃痛了,因为狂飙的肾上腺素已经屏蔽了所有的负面感受,甚至是来自外界的声音。boss的攻击撕裂着地面、半空中飞沙走石;npc的驱散和治疗术一层又一层套在白典的身上,但所有这一切动静全都比不过白典自己的心跳声。那擂鼓似的节奏形成了一种独属于他的时间单位,而在这段时间里,他绝对不会倒下。

——理想很美好,可惜现实依旧是现实。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进着,尽管与npc保持着密切的配合,驱散、防御、治疗、走位没有一刻懈怠,但白典的“血线”一直在缓慢地下降。与此相对,关底boss 的攻击力却在直线上升,即便它只是砸中了白典身旁的地面,溅射起的石块竟然也能造成不小的伤害。

这个该死的考试副本,要不要这么为难学生?!

距离考试结束仅剩两分钟时,boss的血量终于被磨到了最后的5%,可白典的血线也被压到了20%以下。更惨的是那位NPC,血量已经只剩不到一成。白典不得不分神计算了一下——这样下去就算能活着撑过三分钟,也绝对解决不了boss。更不要说npc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秒杀,剩下自己一个人,生存几率更是渺茫。

应该怎么做才能达到利益的最大化?

白典的大脑飞快运作着,一个大胆的想法冷不丁地蹦了出来,并且迅速被批准通过。

“你仔细听我口令!”

他朝着npc大声喊道:“我一说停手,你就别治疗我,也不用再躲,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全力攻击!”

紧接着,他又一手捂住脖子上发烫的腺体,开始自言自语。

“小家伙!我不知道你究竟是鱼还是水母,可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我想留在水晶塔,想继续上学。现在这个目标只差一点点就快要实现了,请你帮帮我!”

说话间,只听boss一声嗥叫,高高举起双拳朝着白典砸落下来。

白典也毫不躲闪,原地高喊一声“停手!”。说时迟那时快,boss的重拳已经砸下,而与此同时,一张巨大的透明防护膜在白典眼前展开,将他和npc护在了里面。

时间只剩最后一分钟,这是背水一战的60秒。白典从未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攻击渴望,强烈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怕。

50秒、4%……不够!

35秒、www.youxs.org……必须更快!

时间分秒流逝,白典的后颈腺体热得发烫,他的意识高度聚焦,视野之中唯一见到的,只有陷入狂暴状态、正不断试图突破防御屏障的关底boss。

而他没能够注意到的是,防护膜也在变得越来越稀薄。

10秒,www.youxs.org——又一次猛烈的溅射落在不远处,几块大石片穿透防御屏障击中了白典身旁的npc。后者的血条最终耗尽,化作一道白光憾然离场。

要来不及了?!

惊愕和挫败感仅仅只存在了一刹那,取而代之的却是加倍的不甘心和胜负欲念。白典感觉后颈腺体腾起一股灼烧感,又仿佛有一团火正沿着血管烧向他的四肢百骸,并最终将他燃成了一片火海,一片燃烧着的巨大光明。

……

考试最后是什么时候结束的,白典完全没有印象了。他最后看见的画面是防护膜彻底破裂,漫天走石飞沙,纷纷砸落在他和boss的身上。

而现在,他可以肯定考试已经结束,他也已经脱离了副本。

但是他却并没能看见梦之茧、教室,医院的病床,或是水晶塔内的任何一处场景。

因为,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第119章 不要做梦

《精神力基础》实操考试结束后的第八个小时, 向导学生公寓内。白典躺在床上,睁大双眼“看”向天花板。

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他的视野里其实一片漆黑——从考试结束退出副本时起, 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怎么,还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突然瞎了?”

卫长庚的声音通过辅脑传来,非但听不出担忧, 反而带着幸灾乐祸的可恶味道。

“你考试的时候不是一直闹胃痛吗,既然现实中的状态可以被带进副本,那副本的状态当然也可以带回现实。”

“你说得不对,我研究过学生手册。水晶塔规定,教学副本不能对任何学生造成生理损伤,失明都算得上残疾了!”

虽然精神还没完全恢复,但白典还是尽可能严肃地警告卫长庚,不要试图糊弄人。

“残疾那是不可逆的、器质性的。谁说你永远瞎了?”

卫长庚啧啧两声:“需要我帮你回忆回忆医生是怎么说的吗?”

说着, 他直接找出发送到监护人邮箱里的校医院诊断书。白典耳边旋即响起了努斯一板一眼的朗读声。

【……由此判断,患者在进入失明状态后立刻退出副本,造成精神认知错乱,最终引发心因性失明。但这是一种程度较轻的心理疾病躯体化现象,无需进行药物及物理治疗,只需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和规律、健康生活习惯。修养大约半个月左右,躯体化症状将逐步减轻直至消失。】

“半个月, 所以我是要什么都看不见半个月?!”

要不是看不见墙壁在哪里,白典简直想要撞墙泄愤。

“别急嘛, 反正就快放假了,不耽误你学习。”

说到这里卫长庚顿了一顿:“为了你让振作起来, 我决定透露一个好消息。”

“还能有什么好消息?不就是我考试过了,从观察生转正了呗!”

白典表示, 自己在水晶塔可不只有卫长庚这一条人脉,有时候学生之间的消息也很准确灵通。

卫长庚立刻作痛心疾首状:“行啊你,翅膀长硬了,有同学朋友就开始嫌弃我这个监护人了是不是?你可别忘了我是为了谁才过来给学校打工的。”

“欸,话可得说明白了,我通过考试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靠得是我的头脑、能力、技巧,还有精神动物!”

白典的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卫长庚:“对了,你那小家伙还好吧?”

“……它又不理我了。”

考试刚结束那阵子,白典晕厥了几分钟。醒来后他发现自己疑似失明,可首先关心的事却是精神动物的状况。

回想起来,小家伙在副本里替他承担了那么多次boss的攻击,除了心疼和过意不去之外,白典更担心它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不过这种担忧显然是多余的——精神动物来自主人的精神领域。可以说只要主人的精神力依旧存在,精神动物就不会被彻底摧毁,充其量也就是被打散,需要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重新凝结成形。

白典虽然看不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精神领域里的视力。他很快发现那个精心布置的小木棚有点异样,更确切地说是门户紧闭着,门把手上还特意用海带缠了几圈,很有些“闭门谢客”的意思。

“所以你的小家伙在养精蓄锐,等它养好了就会出来了。”

“应该是吧,这次可真辛苦它了。”

白典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叶老师这阵子忙不忙,想问问他怎么才能帮一帮小家伙。”

“期末了哪个老师不忙啊,你别去麻烦他,这事我记着就行。”

卫长庚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这几天你先好好休息,什么事等放了假再说。”

卫长庚有时候说话不太靠谱,但为人绝对值得信赖。有了他的承诺,白典顿时放松许多。再加上考试结束,眼睛失明不宜到处走动,他便乖乖留在寝室,陪精神动物一起睡大头觉。

三天后,期末阶段亏空的睡眠基本补充完毕,水晶塔也正式进入了暑假时间。

听说接下来的这周,平湖城将遭遇开年来的第一次高温冲击,同公寓的其他学生以最快速度做了鸟兽散。只剩下白典,被留在了既黑暗又安静的世界里。

作为科技和文明双发达的未来社会,第三自然的残疾人保障事业十分完善——姑且不论各种性能逆天的仿生义体,单说生活中的种种辅助设施,那也是贴心人性化到了一定境界。就算白典这样突然失明,只要往辅脑中安装一些小插件,努斯就能够摇身一变成为语音导航,满足他衣食住行等各方面的需求。

暑假开始的第二天下午,白典迎来了一位实体助理——小梨老师。卫长庚忙着给哨兵班的学生做期末鉴定,再加上也不方便出现在学生宿舍区,便由虚拟助教来帮助白典收拾行李。明天一早,白典就会跟着卫长庚前往空港,登上航班返回东极岛。

起初,白典还想着要不要等到复明之后再回岛上去,可他很快意识到:“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

次日一早,由卫长庚预定的校内摆渡车准时来到了公寓门口。白典与小梨老师告别之后,坐车来到教师生活区,与在这里等候的卫长庚汇合,并改乘商务车辆前往空港。

无人驾驶的商务车辆内部空间宽敞,正常情况下塞进六七个人不成问题。如果换做平时,白典肯定是要一个人霸占一排的位置,想靠想躺想看窗外,爱咋咋地。

但是现在,他受伤了、看不见了。而看不见的人,肯定是要比普通人缺少那么一点点的“安全感”的。

于是车辆开动之后,他就理直气壮地朝着卫长庚那一排挪去,可摸了半天没摸到座位,反而薅到了一手软乎乎的长毛。

是狞猫猫。

“干什么?看不见还这么不老实。”

卫长庚左手将窝在边上打盹儿的狞猫赶开,右手扶住白典,顺势让他坐到自己身旁。

“……我想撸猫。”

白典借坡下驴,一把搂住狞猫往怀里带。大猫咪的皮毛有点粗糙,但柔软顺滑,正是久违了的熟悉感觉。

这种时候就算卫长庚也得靠边站了,白典做了个深呼吸,俯身将脸埋进毛茸茸的猫肚子里,收获了大猫咪的肉垫拥抱,以及一连串愉悦的呼噜声。

卫长庚打趣道:“你不是一直嫌弃它老舔毛,说它身上有口水臭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明明很好闻,你别挑拨我跟猫猫的关系!”

白典终于舍得抬头去看卫长庚了,虽然眼前依旧只有一团漆黑。

他听见卫长庚问:“你看我干什么?”

“……我在看你吗?”

这种时候,看不见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若是换做平时,白典可没有信心做到凝视卫长庚五六秒后依旧镇定自若。毕竟,俗语说得好: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闭上嘴巴,喜欢就会从眼睛里流淌出来。

而现在,无论视线多么的直勾勾、赤luoluo,只要一句轻描淡写的“我什么都看不见”就能够合理搪塞。

反正对于白典而言,重要的并不是“看见”(他早就已经将卫长庚的模样烙进了记忆里),而是“凝视”这个行为本身。它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纽带,联系起了两个人。

在通过“凝视”初步获取能量后,白典重拾起了最初的大胆计划。借着车辆转弯时的离心力,他朝着卫长庚那边靠去。感谢车内的空调足够给力,当胳膊与胳膊透过薄薄的衣料发生触碰时,对方似乎并没有嫌弃两人份的热量。

上一次和卫长庚这么接近是什么时候?白典在黑暗中展开回想。也许是来平湖城参加入学考试的那几天。当时他们住在破败不堪的标准间里,床与床之间只隔着二十厘米的过道。窗外夜空高处,水晶塔的光亮遥不可及……

而现在,他们已经成为水晶塔的一份子。可彼此间的距离反而疏远了。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必然——从他来到第三自然的第一天开始,对于世界的认知就像吹气球般迅速膨胀着。他和卫长庚则像是气球上两个曾经重合的点,注定会随着视野的扩展而产生分歧。

他又发散性地思考,自从宇宙大爆炸开始,星辰与星辰、万事万物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行渐远着。地球的存在早已是过眼云烟,太阳系的秩序也已经成为历史,时间注定了每一段旅途的尽头都是孤独。

但也正因如此,人们才更应该珍惜眼前短暂的相聚才是。

正当白典感叹于自身的渺小和未来的孤寂时,一个温暖的掌心轻轻贴上了他的额头。

“……干什么?”

他愣了愣,朝着掌心伸来的方向扭头。

“想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

卫长庚听着不像开玩笑:“脸挺红的,眼皮耷拉着,人都缩成一团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真没事。”

白典急中生智:“……就是抱猫捂的。”

“那你把猫放开。”

“不要。”

见他开始耍赖,卫长庚乐了:“刚才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会儿倒又有精神了。行吧,你自己觉得没事就好。”

“我就是有点困。”

为了证明这一点,白典甚至还打了个呵欠,演得有点假,他希望卫长庚没看出来。

“那你可别睡着了。”

卫长庚摇下一点车窗,引入阳光下的热风盘活车内空气。

现在白典是真的觉得有点热了,他摸索着将长发拢到脑后,再用手腕上套着的皮筋扎起。还有几缕刘海没被照顾到,在脸颊边随着气流调皮起舞。

“睡着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也做不了别的事,要是能抓紧时间做场美梦那也不错啊。”

“是吗?”

卫长庚将目光从白典身上挪向前方。车窗外,坦荡的大路正一往无前地铺向远方。

“去机场的路不长,如果你不小心做了梦,等被叫醒的时候,会比没睡过觉更难受的。”

第120章 东极岛

从平湖城唯一的机场起飞, 经过半个小时来到海岸线,再朝东北方向在海上飞行三个小时,就能看见东极岛。

这里的海水是深蓝色的, 岛屿则尚未褪去夏日的盛装。蓝紫色的宝塔花虽已凋谢,但苔原依旧五彩缤纷;常青树的绿意愈发深浓,而远处高山上满是白雪、冰川, 以及反射的金色阳光。

当然,白典暂时只能依靠卫长庚的描述去想象这座极寒小岛上的夏日景象。

历时数月的犯罪调查结束后,东极岛自然保护区的移交工作进入了平稳过渡阶段。上个月底,第一次生物普查顺利完成,研究人员陆续撤离。这座孤悬海外的小岛如今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尽管心情舒缓了不少,但白典的视力暂时还没有恢复的迹象。在他的计划里,这本该是一段能够与卫长庚黏在一起的宝贵时光,说不定还能够让彼此间的感情更进一步。但事与愿违, 这几天他没事瞎脑补出来的种种剧情,一个都没有实现。

白典的房间在水母事件中破坏严重,因此直到上学之前,他都和卫长庚挤着睡同一张床。这次回来过暑假,他以为再不济也能继续抵足而眠。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研究人员撤走之后给他留了一个小小的“惊喜”——一间修缮一新,完美适配各种生活辅助应用, 没任何借口不搬回去住的房间。

说好的“你是我的光、你是我的眼、你是我的人形导盲犬”呢?白典从没像现在这样嫌弃过第三自然过于发达的生产力。

住是没办法住在一起了,不过平心而论, 卫长庚还是尽到了监护人应尽的义务。

比如一日三餐的营养搭配——作为向导应该吃些什么,增强体质、恢复视力又该吃些什么, 卫长庚都安排得清楚明白。洗衣除尘这些家务事虽然有机器人打理,但使唤机器人这件事也不需要白典留神操心。

还有每天下午日落前, 卫长庚都会带着白典在基地大院里散步,随后进行简单的精神力训练,以免白典将学校里的课程交还给唐老师。

但是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白典都是找不到卫长庚的。从前懒懒散散的家伙,如今倒好像有了数不清的事要做。一会儿是打理温室、一会儿是检修电机,好不容易休息会儿,还要和哨兵班的同学联线答疑解惑……要不是白典肯定那的确是卫长庚的声音没错,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个冒牌货了。

没有视力又缺少陪伴的日子过得实在无聊。白典很快就厌倦了坐在窗边听有声书或是广播的日子。很快他就决定做些更加大胆有趣的事,比如一个人出门走走。

基地附近是一片平坦的荒原。没有沼泽与河流,地上铺满了柔软的藓类、地衣,最高也不过是长到膝盖处的小灌木丛。这里的日光常年斜晒,即便夏日也是凉爽的,就算在旷野上迷了路,也不用担心晒伤或者脱水。

在辅脑中下载完东极岛的实时地图,白典没有告诉卫长庚,抓起临时充当盲杖的滑雪杆就出了门。

有一种说法认为,当人类失去五感中的某一种时,其余的四种感知能力将会变得更加敏锐。白典觉得这很有道理。

他用了将近十分钟才走出基地大院,当高大的院门徐徐退向两侧,铁锈和灰浆的气味变淡了许多,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

迎面扑来的是阵阵大风。不同于湿热的平湖城,东极岛的高纬度赋予这里的风以清爽的美德。除此之外,白典还在风里嗅闻到了遥远海洋的泡沫,以及来自不远处苔原的植物清香。

他吩咐努斯重新规划路线,离开经过硬化的主干道。脚底很快变得松软,甚至还能听见苔藓被碾压时发出的轻响。

借助努斯和滑雪杖,白典开始探索这片苔原。

苔藓是蓬松柔软的,略高些的草本植物则像一团团坐垫。花瓣普遍要比叶片更薄,有些长着绒毛,有些则光滑到够摸出起伏的脉络。

灌木丛的表面是温暖的,或许还染着阳光的金色。岩石上的地衣则带着潮湿阴冷的土腥味。还有轻风拂过苔原的声响,与远方若隐若现的海涛声融成一片……

当视觉被剥夺,原本熟悉的风景突然有了另一幅模样。

白典脱掉鞋袜,赤脚行走在柔软的苔原上。走得累了,他干脆席地而坐,同时散开长发,感受气流在身边盘旋起舞。

然后他闭上眼睛,回归精神领域。黑暗消逝,盛开的紫茉莉花丛出现在眼前。

白典首先看了看小木屋——海带依旧缠绕在门把手上,显然小家伙还没打算出来正式见面。他转身找了块空地盘腿坐下,调整心跳与呼吸,慢慢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

“触丝”是精神力的一种昵称。某种程度而言,它的确像是游走的触手。在精神领域内,触丝是通天达地、无处不在的。不消一会儿功夫,它们就从向导身旁蜿蜒来到了海岸边,并试探着伸向迷雾笼罩的海面。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触须所及之处,浓雾散去。海水凝结成为一片辽阔无垠的苔原。绚烂缤纷的野花点缀着贫瘠的大地。

这里依旧是白典的精神领域,却也是东极岛。是他仔细感知之后,再通过精神力还原出的、真实世界的映射。透明的触丝乘着东极岛的清风飞向远方,苔原也一路延伸,仿佛要将天地换一个模样。

偏偏就在这时,白典扭头看向了另一边。

悄无声息地,他身旁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伙伴——姜黄色的狞猫蹲在花丛中,乖巧得仿佛并不是入侵白典精神领域的“不速之客”。

白典睁开双眼,精神世界随之退却。黑暗卷土重来,而他却反而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一手抚摸着身边的狞猫,一边抬头“望”向远处。

远处,基地主楼某一扇敞开的窗户旁,接收到“视线”的卫长庚无声一笑。

“怎么样,你看小白是不是已经成长了很多。”

他把头偏向一旁,像是在对谁说着话:“他会是一个好向导的,也许可以改变很多事。”

他身处的医生休息室里空无一人。昔日茂盛的盆栽已经枯萎。红木家具、酒红色壁纸和水晶吊灯在失去虚拟投影后也显出了简陋的本相。就连墙上的油画也蒙上了一层薄灰。

油画里的那个少年,站在崖上俯瞰着冰海。远方的海平面上,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或许不远的前方已然是一片光明。

————

从那一天起,白典逐渐爱上了独自探索东极岛的感觉。基地附近的苔原已经满足不了他,借助切换到夏季模式的雪鹞和自动导航程序,他开始探索更为广阔的空间。

于是在接下去的几天里,他听见了冰川融水的奔流声,针叶树林随风摇晃的浪涛声,闻见苔原的花香、峡谷的硫磺气味,摸过雪的冰冷、泉的滚烫……这其中很有一些体验是危险的,好在白典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青年。他的精神触丝虽然还有些稚嫩,却足以帮助他规避一些迫近的风险。

更何况,除去触丝之外,还有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他。那是第三自然最好的监护人,在毫无懈怠的履行着职责。

探索之旅的第七天,白典选择的目的地是“墓园”。那片深藏在高山深谷中的秘境终年积雪,仿佛连时间也凝冻在了里面。

听卫长庚提起过,前几个月调查团登岛后做了一件颇为惊悚的事——他们撬开了所有的墓穴,一具一具查验遗体的保存情况以及身份。随后,一部分遗体被运回了大陆。或许是进行进一步检验,或许是有亲友想要接收安置,总之不再有下文。

与此同时,墓园里又增加了一座新的坟墓——更切确地说,应该是合葬墓。墓穴里埋葬的正是地下实验室那几个槽罐中的碎尸和尸解后的液体。听说还特意竖了一块高大的石碑,上面写着“纪念那些因为歧视和偏见而消逝在无声处的灵魂”。

“我觉得竖那块碑的人,纪念的不仅仅是槽罐里的遗体,而是所有因为东极岛的历史而死难的人。”

白典的判断也得到了卫长庚的认同。据说,直到今天,东极岛附近的海域里依旧有许多无人潜水艇在搜寻着拥有人类意识的海洋生物的踪迹。找到它们只是第一步,如何将它们还原为真正的人类,恐怕还有很长很长的道路要走。

夏季模式的雪鹞续航能力不如冬季,从墓园返回基地的路上必须要补充一次能源。在与卫长庚沟通报备之后,白典决定前往附近的安全屋暂宿一宿。

感谢这几个月间负责管理岛屿的保护区交接团队,曾经一片狼藉的安全屋也已经修缮一新,甚至比白典记忆中的更加适宜居住。或许再过不久这里就将成为某位护林员的新家。

屋后的温泉池也有过修补的痕迹,却保留了半露天的开放状态。据说这是为了造福附近的野生动物,让它们也能够在天寒地冻时享受一泓热泉带来的温暖。

现在是岛上的夏末,动物还在忙着为即将来临的漫漫冬夜积蓄能量,没空光顾这里。但是当白典洗完澡穿上衣服,却冷不丁地感觉到一股异常强大的精神力,静悄悄地伫立在温泉旁的不远处。

不是人类,没有攻击性……精神触丝和辅脑努斯同时向白典传达了一致的结果:是雪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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