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松风厅到底是有什么好?一个一个倒都喜欢来此。”
从前只是邱致来,如今又多了石千山来。
邬落棠说着话一打竹帘走进去,只见藤桌面上、另几只凳上,以及四围美人靠上俱都是散落的宣纸、草纸,上面画着些粗细不均的线条,还有些稀奇古怪的标记。
石千上正坐在一张木凳上,见她走进来,笑着说道:“我方才听见是寨主回来了,只是手中图未做好,不及去迎,此番昀京城一行,邬寨主办事可顺利?”
邬落棠略略扫了眼那些图纸,便只将旁边一只凳上的纸张拾起,随手放在桌面上,便坐下来,轻轻一笑,道:“有那位将军照应,自是万事顺利。”
说完她自袖中取出一筒颜色泛黄的纸卷放到石千山面前桌面上,这便是她专程自昀京城给他捎带回来的大礼。
石千山看着那纸卷微微一愣,道:“单看这纸张模样,当是一纸讣文吧,邬寨主既大老远带回来,定是我石千山的讣文了。”
千里迢迢拿人家的讣文当礼送的,当世间大概也只有邬落棠这头一份了。
石千山自然也不忌讳,将讣文打开一览,前文冠冕堂皇没啥大用,无非是将石千山往日功绩挑拣出几桩说说,并又加几句遗憾之语,什么“痛乎北琰失此贤臣”等等,再往后两行方是正题,因石千山是外巡途中遭火灾而亡,朝廷必然不能薄待其家人,赐了好一些些田宅、财物,又将其子破例提入工部,也算是好大的恩赐了。
“死我一个,造福全家,也不知这算不算死得其所。只是我家那竖子无才,提入工部效力也不过是空占一个职位罢了。朝廷便是这般,左一个名头、右一个闲缺,从上到下倒没几个是做实事的。”
石千山这人实爱絮叨,这天大的好事扣在他石家竟还不高兴,总要抱怨几句才罢休。
放下讣文,他转而又乐呵起来,对着邬落棠道:“我盼寨主可是盼了许多日,终归是盼回来了。”
他忙不迭将一沓描画了线条的杂乱纸张拾起来,覆住那纸讣文堆到邬落棠面前,“我前些日子偶然发现你这邬寨中颇有些巧妙之物,例如寨子之外所设陷坑及屏障,设法之独特都是我从前见所未见的,我画了些草图想要复刻,却总有几处想不明白。我问了许多人,包括邱致,都不像懂工造的样子,便盼着寨主回来给我解惑。”
邬落棠道:“不过是当年请了外面的工匠过来所设,我又哪里懂得?”
石千山仍不死心,“工匠是何处请来的?可有名姓?”
“邬寨是前寨主也就是我爹立的,纵然工匠有名姓,我爹人都入土多年,哪里找去。”
虽然石千山此后只得依附邬寨,不会有什么威胁,但是无名村之事,能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人知道。等闲她是不愿说出口的。
石千山面上一瞬间现出巨大失落来,失神了半晌,方长叹道:“我只当终于有法子能解我多年遗憾,没想到终究还是徒劳啊。”
说完他似有些负气地从怀中将一个卷起的纸筒掏出来弃于地上,“罢了罢了,还研究这劳什子作甚,早该一把火烧了干净!”
说着竟真满身摸起了火折子。
邬落棠好奇心起,弯身将那纸筒展开,仔细地瞧了一遍,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是?”
石千山身上不曾找到火折子,正泄气,听她问,便不以为然答道:“只是一架破弩罢了。”
他虽这样说,可邬落棠倒看出了些许门道,“你可是要将此弩做成火流星那般的弩?”
石千山忽然停住了手上找火折的动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她,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可又很怕希望落空似的,半晌才说道:“不止是火流星那般的弩,它要有极强的穿力,可于数百步之外透过一点瞄住对方,纵使想躲,亦不能够。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的设想,有很多虚妄之处,我总是百般琢磨不透,可惜我北琰除“孙、唐”再无巧工,这世上怕是无人可解我困惑了。”
在他口中乍然听到“孙、唐”二姓,有些意外,可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先辈那桩事只是过去了二十几年而已,以石千山的年纪,那时当正是初入朝廷的时候。
邬落棠避开那话头,只是指着纸上线条道:“可此物若现世必是凶险之器,研究来有何用?又不知要伤多少人性命,倒不如就此毁去。”
石千山方才还满身找火折子欲亲手烧毁这图纸,此时听她这般说,却又起了辩驳之心,嚯然起身道:“器之凶险不在于器,而在于人。若人无道,天下之器尽可杀人性命!莫说以刀剑为首的百般兵刃,便是一块石头一截木头,或是身下这只杌凳亦能做杀人凶器!”
他说着话神情愈加激动起来,“匠人之心岂可以凶险二字论处!若无匠人,天下楼阁尽倒、农耕尽废,无灯烛可燃亮、无碾磨可推米,天下之间大小琐事,何处不用匠人?既为匠人,便该有探究之心,岂能因畏惧而裹足不行?!”
邬落棠也起了一些火气,手指这松风厅里四处散落的纸张再问道:“若因这匠心而让家族覆灭、家人惨死,泼天大祸都降临在身上,有腿不能行、有口不能言,终身做个不敢现世的聋子、哑子,你当怎么说!”
这槌心一问令石千山呆愣当场,许久不能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不再激动,反而有些颓靡。
身体似是无力般坐回杌凳上,想了许久,才终于再开口,已是不复方才那般言辞凿凿。
“我想这世道,总不能一直是黑,迟早有一日有明君现世、贤者立朝堂,将律法明确,令妄杀不再,这天下能工巧匠再不必躲躲藏藏,有自主之权利,有行事之自由。再不令因怀才而罹屈辱颠沛、遭无妄之灾。天下亦不会因重器现世而频起征乱。但纵然如今这世道还不曾变好,可该改变的只能是这世道,千秋万代之间,就算我等只能做一颗承世道之重的榫卯,便就做这一颗榫卯,向着这世道狠狠楔下去就是!然匠人的探究之心,却不能有所改变。不然后世代代便当真皆成了聋子、哑子。”
匠人之心不能改?
匠人之心不能改···
好一个匠人之心,不能改!
邬落棠自桌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