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掌柜好雅兴。”
对于汪直这句话,海贸行的一个小小经理谭远才笑着点评。
“让谭兄见笑了。”汪直的目光仍旧打量着这清化城,随后问道,“汪某有一事不解。谭兄既然都能带着我们轻松来这清化城,那商道通之有何难?”
“王掌柜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那谭远才悠悠说道,“这交趾本就有诸多闽粤后人。即便那黎氏、莫氏,祖上也是南迁而来。商贸往来,只在这沿海的清化城,进出自无多少不便。何况,如今在这清化镇守的文武重臣,这些年也没少和海贸行做买卖。”
汪直若有所思:“这么说,进城采买容易,想要出城往西去,就要想些法子了?”
“正是如此。汪掌柜所说的法子能不能成,我也只有先试试。”
此行进入清化城,有到一家本地商行里验货采买的事情作为幌子。
皇明记在大明是何等显赫?但是在这交趾清化,海贸行做生意同样是要通关交银的。这些事,目前都是谭远才在负责,汪直等人仿佛只是随行人员。
但汪直这个随行人员的打扮又很奇怪:他现在穿着一身道士服,不是文人日常穿的那种,是真的扮成了一个道士,手里还拿着一柄驱虫的拂尘。
到了地方,仍旧只是先验货,而谭远才则用流利的当地语言和对方开始谈起了另一件事。
汪直学“鸟语”的时间还不长,照理来说是听不懂的。但是此前两人已经商议过,因此现在除了“太子”、“大象”,“胶树”这些词,也在努力看他们正常语速下的表达。
一开始,对方很开心,但说到胶树,又显得很无奈。
只见谭远才皱着眉,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过了一会,他仿佛不甘心一般,向对方请求了什么,搞得对方也很为难,最后摇了摇头说了什么。
这句话汪直听明白了:这件事不行,他们可以再继续寻找,但是现在西边很危险。
这时,谭远才看向了汪直,显得欲言又止并且很无奈。
这个动作被对方看在了眼里,这才重视了一些打量着汪直,虽然他之前就有点奇异于汪直的打扮。
汪直知道该自己出场了,有些倨傲地对谭远才说道:“谭经理,这事你们海贸行办不好?”
谭远才竟站了起来,用大明官话回答:“汪真人,这胶树,我们海贸行已经在这南洋寻了七八年,委实没有。”
对方看到这一幕,不禁站了起来,疑惑地问了一句谭远才。
这下,谭远才连忙解释起汪直的“身份”,只听得那人再看向汪直便有点惊疑不定,也略略恭敬起来。
汪直显现出很英武的姿态:“你跟他讲,我这次和师弟们一起出海,是向师尊下了军令状的。明年立储大典,若能找到这灵树琼浆献上去,陛下龙心大悦,必以为祥瑞!”
谭远才立刻向对方复述,随后又补充了许多。
汪直知道,他那是再次向对方说:在交趾迟迟寻找不到那胶树,必定是因为他们不认识那种树,现在认识那种树的人来了。
这次,对方拘谨了很多,先请他们回去等候消息,随后忙不迭地去请示了。
回到暂住的旅舍,谭远才有些不确定地问:“这么做,他们真能允我们往西走?”
汪直嘿嘿笑着:“放心吧。陛下确实延请了那陶真人入宫吧?明年要办立储大典,也不假吧?谭兄这边一直在南洋寻那胶树,也不假吧?既然那莫氏已经遣使去京了,好不容易遇到我这种有个师尊能在陛下面前说些话的人,一定会试一试的。”
谭远才眼神微动:“万一他们派人做向导,一路跟着呢?”
“那也不打紧。去了西面山里,我们走丢两三个人,算得什么?倒是咱们,也不必亲自到那哀牢。”汪直看着他,“其实谭兄不说,我也猜到了是所为何事。谭兄若信得过我,不妨就让我的兄弟去做这事。有什么信物,交给汪某便是。”
谭远才沉默不语。
哀牢那边,阮淦找了黎氏后人尊其为帝的消息其实已经传到了离那里不远的清化。这样一来,原先要完成的任务就更难了,因为对哀牢的包围和防备更加严密。
对大明的人,莫登庸现在是既礼敬、又提防。田宣交使奉旨退回到吉婆岛的举动,自然会让莫登庸想更多。
而目前,大明还真不确定如今交趾归顺莫登庸的人里哪些是心向黎氏的。
作为彭跃的心腹,谭远才知道朝廷是想通过海贸行先暗中支持阮淦。但这种支持,又不能让莫登庸察觉到大明过于清晰的态度,从此驱逐明人和海贸行。
海师才刚刚开始练不久,需要拖过这一段时间,需要阮淦至少能强大一点、牵扯莫登庸更多的精力和兵力。
斟酌了一阵,谭远才说道:“你我确实不必亲自到哀牢。只要让那边知道了情况,他们遣人到海边总比我们要容易一些。此后,无非是海贸行多了一个做生意的本地商行而已。”
“就是这个理嘛!”汪直咧开嘴,“想把这事办得更漂亮一点,汪某还有办法!”
“哦?什么办法?”
汪直贼笑道:“听说他们去年想打下清化来,没那个能耐。不知谭兄能不能跟彭公公说说,借汪某几条战船?汪某可以先往南面走一走,一来找找那有鸟粪石的孤岛,二来改头换面扮个南洋海寇。约好时间,咱们可以帮他们先打一打这清远城嘛。”
谭远才目瞪口呆地看着汪直。
这小子,听说只是第一回出海啊。
伱以为战船那么好操使?
但是……他隐约感觉,有那么一两分成事的可能……假如海贸行的护航战船官兵们只是假扮他手下的话……
……
得到了消息的清化镇守文臣正如汪直所料想的那样,预感到这是一个机会。
现在他和幕僚正在商议着。
“前年在升龙,迎接招待那个大明钦使的酒宴上你也在,你觉得怎么样?”
幕僚说道:“谈及风物,他确实提到大明信佛的有,信道的也有。而大明的天子,似乎是更崇信道教的,封了一个真人,就住在皇帝的禁宫里。”
“那就是国师一般的存在了!”该文臣踱来踱去,“陛下遣使去了大明,但那大明钦使的国书是给黎氏的,如今退到云屯港外态度不明。听其言,大明天子的意思是黎氏过去礼敬有加,如今是否气数已尽,陛下是否礼敬大明,都要先看看再说。”
幕僚点头赞同:“去年守住了清化,只怕那钦使和大明海商也听说了此战。余孽仍未除尽,那阮淦更不知从哪找来一人,谎称黎氏宗室。这消息再传到大明钦使那里,岂非更说明黎氏气数未尽,新朝或仍有变数?”
既是要遣使常驻,若这交趾又换了新朝,那不是闹笑话?
大明如今的做法,莫登庸也说不出什么。毕竟他的莫朝刚刚建立,能不能使民心归附坐稳位置,大明观察数年也是正常的。
“我看那大明钦使,前年也是心向陛下的。如今,他倒是困守吉婆岛,既不能办好差遣,又不能回大明升官,必定也苦闷不堪。”那文臣说道,“若找到了他们一直找的那种能流出乳白琼浆的灵异胶树,有那国师帮着说话,再有那钦使帮着美言,我在陛下面前必定立下大功!”
“应该是那国师要炼仙丹吧?”幕僚是合格的幕僚,知识面比较广,“和佛家不同,大明的道长们,求的是长生。他们在这里找那灵树找了七八年了,算算时间的话,和那大明钦使说的对得上。听说是七年前,大明的皇帝陛下让各地擅长方术的道士们进京。”
那文臣点了点头:“那就派几个向导,带他们去。只要他们不接近阮贼所在的地方就行,阮贼找了人谎称黎朝余孽,这消息已经传扬开来,瞒是瞒不住的。若把这件事办成了,大明皇帝一喜之下应了陛下之请,那才是大事已定!”
“此事,要不要先奏明陛下?”
“不!”那文臣断然说道,“先找到此物再说!若找到了,我才好准备妥当献上去。若让更多人先知道了,我还能凭这功劳离开清化吗?去年若不是勉强守住了清化,我已经被问罪了!”
没让汪直和谭远才失望,这天还没天黑,这文臣家里行商的掌柜就传回了消息,说打点好了可以去寻找,但是要跟他们一起。
对此,汪直在他面前表达的态度是很高兴,还说有识途的当地人一起,也更安全一点。
第二日,一行人就出了清化城往西,一起去寻找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橡胶树。
汪直也不知道,但他在山里呆过很久,很多数割开树皮都能流出些什么嘛。
到时候糊弄一下,还刚好成为将来海贸行与阮淦交易的货物之一。
万一找到的东西其实无用……大明干这件事又不是为了赚阮淦的钱。
他们在往哀牢的方向移动,虽未深入,却也在展开着计划。
而阿瓦城里,现在的气氛颇为紧张。
高尚贤不得不强硬一点了,对着脸色有点白的莽卜信及皱着眉头的思伦、罕烈、思真等人冷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思伦看着被那曲指挥的麾下押过来的三人,眼神没往他旁边两个负伤的明军老兵身上看。
心里只是在破口大骂。
明人只派了十人去莽瑞体那边传令,自己安排了足足五十人,还是偷袭,居然没有拿下他们。
片刻之后,他就恍然大骂:“高大人,您不是问前年劫掠驿站的流贼吗?我等追索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抓到了!仔细看了看,和当时见到他们的人所说的一样!”
高尚贤看着他不说话。
思伦看向罕烈和思真:“你们也过来看看,是不是?”
“……不错,正是此人!”罕烈过来看了看,虽然心里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这么说。
思真的反应同样如此。
曲志南眼神冰寒,走到那三个俘虏面前开口问道:“前年,是你们焚毁驿站,杀死了曹千户?”
面对曲志南,那三人中的一个看了一圈思伦三人,随后咬牙说道:“不错!正是我们兄弟!”
“既是凶手,本指挥要带回去明正典刑,告慰亡灵。”
曲志南转身看向了思伦等人。
思伦目光凌厉地看着三个俘虏,随后说道:“理应如此。这些流贼如此大胆,只怕还有同伙、家人。钦使放心,我们必定追查下去,彻底剿灭这伙胆大妄为的流贼。”
高尚贤听在耳中,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说是要彻底剿灭,其实不过是以他们的家人为威胁,让这三人不敢吐露实情罢了。
他开口说道:“缅甸这场变故,本官也大致知道来龙去脉了。既然他们不辱使命,也即将本官的意思传到了那莽瑞体手上,带回了消息,那本官这就启程返回昆明复命。袭封之事,就等你们各家都遣人到了昆明,再由督台辨明实情,奏请皇帝陛下决断吧。”
见他急着要回去,思伦心头虽然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仍旧让莽卜信率领着他们数人,先送了明人北去。
等到那一队身影远去了,罕烈这才眼神森寒地说道:“思伦,你在我们两邦,收买了不少人啊!”
思真同样面沉如水。
“我倒想问问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思伦并不退让地说道,“就算明人要去联络莽瑞体,你们急什么?竟遣人去劫杀。既然要做,又做不干净!不仅让人把消息传到了莽瑞体那里,知道了不是莽瑞体的人,还带回了消息!五十人劫杀十人,只杀了两人伤了四人,还被俘虏三人,真是废物!”
“你!”罕烈气不打一处来。
“莫非是看到洪发做了阿瓦王,你们以为明人就算发现了,也只会先对付我们孟养?别忘了,是我们三家一同出的兵攻下了阿瓦城,孟密离明人是最近的,最不好守的!”
思伦这番话让罕烈和思真脸色更难看了。
“莽瑞体怎么说的,还不知道。”思伦缓和了一下语气,“前年那土司千户都宰了,如今又出了这事,我们三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不论如何,莽瑞体想遣人去昆明,都要经过我们的地盘。这一次,万不能让他的人到了昆明!”
“那三个废物要是受不住,怎么办?”
对于被思伦收买了的部下,现在罕烈和思真也没什么好话了,反而开口问出担心的问题。
思伦倒是有些枭雄模样:“明人如果真要大动干戈,以前杀了那曹义就可以作为理由。他们受不住,那也只是胡乱污蔑罢了。他们的家人还在,为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的。不管如何,莽瑞体是必须要剿灭的,明人可能出兵,也是要防备的。这些,我们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
“……那个姓曲的和他带来的人,不像好对付的。”
“这里毕竟是缅甸!”思伦厉色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称臣纳贡,看在金银的份上,难道他们不会更加担心莽瑞体那小子?年纪轻轻就懂得这样收买人心,他才是更可怕的人,不能让他继续成长下去!借我们的力量将他剿灭,让各族之间的仇恨更深,明人只会乐于见到依旧四分五裂的缅甸!”
思伦的判断如此,归途中的曲志南折磨了一遍那三个俘虏之后,来到了高尚贤身边。
“没有开口。”
“那是理所当然。”高尚贤说道,“不过,前年严知府也在,是不是他们,认一认就是了。”
“认出不是又如何?”曲志南恨恨地说道,“我折了两个弟兄!没死在湖广,没死在宣府,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里!”
“放心,曲兄既然调任腾冲,为他们复仇那不是迟早的事吗?”
来外滇走了一趟,知道了最新的消息,看出了那思伦和莽瑞体同样的雄心勃勃,高尚贤也有一些变化。
他静静地说道:“岳公公去了转运行,要出兵总要先做些准备。秋粮征收、转运,到入冬时,这里的雨季也就过去了。曲兄麾下的土司将官和兵卒,不是也还没认全吗?总要先做些准备。”
曲志南回头看了看这片土地,目光深沉。
“那便等我再回来!”
正如高尚贤所判断的一样,如今云南、四川、贵州都在做着准备。
沐绍勋凭借他在平定寻甸、武定两府叛乱时在新一代土司青壮中建立的威望,开始动员内滇土司的力量。
一些像曲志南一样的新生代将领,在夏言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之下与纪维民同期一起转任云南,各自带着数十到一两百不等的护卫亲兵。
而在成都,停灵数月后,杨廷和才最终下葬。
此时,已经是十月末。
当此之时,新的旨意已经传到了成都。
京城里,议立太子的前期流程已经走完。同期决定的,自然还有对朱载垺的王位册封。
“越王殿下有皇命在身,臣回京后,等候越王还朝再行册封大典。”
年幼的朱载垺一丝不苟地行礼:“大司徒节哀顺便,小王这些时日受益良多,只憾不能常常请教。”
杨慎看着他,谦称不敢后又看向了杨博。
“惟约回了昆明,转告伍督台,四川这边不会误了他和黔国公的大计。”
“下官一定把话带到。”
杨博也看着杨慎:他是靖宁伯,是左春坊大学士。如今已经确定了立储之事,杨慎已经是明牌的太子属臣——尽管等太子长成后,杨慎也差不多到了致仕的时候。
但是他杨博,却被皇帝命令一路陪伴着新册封的越王。
这个封号,有些特别。苏松、浙江之地,是越。岭南,是百越。那交趾缅甸,也可称越。
如此说来,自己的将来,只怕不是在所出生的西北,而是在这大明的西南了。
在成都的这些时日,朝廷密令果然如伍文定所料一样到了这里。
平湖伯纪维民早已在挑选精锐,准备和灵璧伯一同出发,护送越王殿下南下云南。
而四川今年的粮赋,已经确定不用起运送京。
四川曾有蜀王,如今蜀王名下的田土尽归粮储号。今年的产出,还有通过四川布政使司采买的粮食,将通过转运行、通驿局尽快转运至云南。
其他军械,四川、湖广、贵州都还算安稳,也会先行转运一些过去。
他们正好换新——听说兵仗局和军器监又定型了新一批的火铳、火炮,而刀枪盾等,宝金局在重工园的厂又改进了一下铁与钢的品质。
总之,在入冬以前,通过那些企业,大明正就近将粮草军资以更加隐秘、更加高效的形式转运至云南。
为了即将会展开的一场行动,云南多了一个成国侯坐镇,现在更会多一个越王在那里看着,多一个平湖伯、灵璧伯呆在那。
送了越王重新启程去云南,杨慎也要再向他已经故去的父亲辞行。
杨廷和的坟茔前,杨慎长跪在那:“孩儿不孝,虽是父亲大人遗命,终究不曾守孝。”
杨廷中在一旁,低声说道:“用修,你已经离京数月。现在启程入京吧,这些时日信件雪片一般来,想必户部有许多事需要处置。过完年,太子册立大典,你是太子师,不能不在。”
“叔父放心,侄儿知道。”
杨慎庄重地行完大礼,随后才站了起来:“四川这边,侄儿还要再安排一下。侄儿刚离了京,陛下竟又要在南面用兵。连年用兵,何以富国?不止如此,封皇长子为越王,隐以其督励云南大军,更是有以其为新开疆土之主之意!既立太子,复设有兵有土之藩王,侄儿不能不管!不用叔父说,侄儿也会尽速入京劝谏之!”
虽然木已成舟的事情,他会用心做,不拖后腿,但不代表他没意见。
杨廷中早已听说过杨慎屡屡与皇帝抬杠的事,此时不由得忧愁地看了看兄长的坟茔。
这种话,你说给你这个没多大出息的叔叔听干什么?
兄长已经不在了啊,自己这侄子真不会有朝一日触怒陛下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