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尼古,陪我去尿尿。”
“尼古?”
天还黑着,希却醒了。迷迷糊糊的她在帐篷里找了一圈都没找见尼古。
“你是不是在外面,尼古?”
希听到帐篷外头有人咳嗽。
“你醒啦,希。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跑到帐篷外来,见到的却是科特爷爷。老爷子穿戴整齐,不知道已经在这儿站了多久。
“唔……科特爷爷,你有看到尼古么?我要尿尿……”
天将破晓,戈壁上的风冰得刀人。老爷子科特解下身上的粗布斗篷,披到睡眼惺忪的希的肩上,牵起她的小手,望着远方在夜幕中延绵的丘陵,说:
“尼古和伊赛尔带着枪,陪那个城里人去丘陵深处狩猎了。”
“来,爷爷陪你去尿尿好不好?”
“嗯……”
…………
这片土地,说它是沙漠会更贴切些,如果没有那些随处可见,被风沙半埋的金属构件的话。炮管、弹壳、吊臂、铲斗还有各种已经难窥原貌的金属构件散落一地,在风、水与阳光的侵蚀下逐渐瓦解成碎粒,替代砾石与岩块,将这片沙漠变作了戈壁的模样。
灰白的细沙被微风拂动,贴着地面打着旋。
浑身长满刚毛的蝎子从巢穴中钻出,爬上高处迎着清晨冷冽的风舒展钳子与尾巴,想要截留住风中些微水汽。刚毛上凝起水珠,水珠又膨胀变大滴落在头顶——这只蝎子错动口器开始摄入这来之不易的水分。大概是太过愉悦,蝎子划动它坚锐的节肢,刮擦着落脚处发出尖细的噪音。
伸手将瞄具上那只大得惊人的蝎子摘下远远丢开,尼古不禁发起牢骚。
“不能安分一点么?吃相还这么糟糕。”
尼古正和伊赛尔披着涂白的粗布斗篷伏在山头,静静地观察着在山脚处的动静。爱德华躺在他俩身边,在斗篷底下摆弄手里红光闪烁的某种仪器。和将粗布斗篷涂白的原始手段不一样,爱德华那袭同样出自雷神重工的斗篷本就具备迷彩变色的功能。
只有尼古一个人踞枪。伊赛尔担任观察员。结构简单可靠的步枪身上缠着发黄的破布,架在山头也不显得突兀。
这里远离城墙深入丘陵,已经快要接近旧城遗址了。
天高云淡,透过望远镜茶色的镜片,伊赛尔能够很清楚的看见远处破败颓圮的楼群建筑。伊赛尔手里这副望远镜来自远处那片城市废墟,是尼古送给他的成年礼物。
瞄了瞄端着步枪、正认真盯着步枪瞄具的尼古,伊赛尔偷偷地摇移镜头,开始找寻起其他的目标。
很快,伊赛尔找到了熟悉的地物——一块颇有特色的招牌。和他之前见到的一样,挡风牌前立着一头端着碗筷在嗦面的镂空金属小熊雕像。一段时间不见,它本就断裂低垂的脑袋又往面碗里头栽了几分。
“面,细粮,上次吃到面是哪个时候的事情了?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的月假?”
“那栋建筑,是叫‘饭馆’吧?旁边还有一座‘超市’。父亲手里的新奇玩意儿很多都是从‘超市’里找到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和父亲一起去废墟里探索……”
“没多久就是梅妮的生日了。”
“唉……”
想到这儿,伊赛尔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又在看那头熊呢?开小差。”尼古就像伊赛尔肚子里的蛔虫,脑袋都不用侧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对不起,父亲。”伊赛尔默默将手里的镜头摇回山脚下。
尼古和伊赛尔所趴伏的这座山头脚下有一处洼地,是附近为数不多的水源。每每途径,尼古所带领的拾荒队都会在这处洼地进行简单的补给。水不干净,充满辐射,但用粗布过滤一下灌给蝴蝶仔作冷却剂还是没问题的。
据尼古判断,这处洼地下面应该埋藏着不止一条从旧城废墟里头延伸出来的给水管线。洼地里头的水应该是管线断裂之后涌出来的。
旧城废墟里头的供水系统仍在不知疲倦的运作。
触景生情,伊赛尔谈起了时政话题,语气颇为不甘:
“父亲,‘先驱者’们真的放弃了旧城废墟的夺回计划么?”
“旧城已经沦陷。由于十年之前‘国运之战’的失利,城卫军彻底放弃了夺回计划。那里早就成了‘无首猿’、‘虫人’以及‘野兽’们的乐园。”
“还记得十天前的袭击么?”
“当然记得……”
伊赛尔甚至不愿去回想十天前发生的事情。
可以用“母巢之子”、“迷雾造物”,或者是按电视里的官方命名——“殖民者”来称呼它们。
那天夜里,身形庞大、远超人类想象的未知生命顶着城头密集的火线,试图破坏高达百米的钢铁城墙。
万幸,有中央高塔降下“帷幕”,释放满挂甲胄的“英灵”与它搏斗。
高墙庇护着城市的居民,也遮住了人们的视线。那天夜里,庞然巨物之间的搏斗撼天震地。和所有人一样,伊赛尔只能躲在家里,缩在饭桌底下,听着街道喇叭里主持人歇斯底里的现场报道。
所幸,这座城市仍旧沐浴在了第二天的阳光下。当城卫军撤离,城市脱离紧急事态重新运转起来,伊赛尔才在工会活动中心的那台破电视上看见了那位殖民者的真容。
它已经死了,头骨上插着巨大的中空金属掷矛,一半躯体不翼而飞,残留的尸体上升腾着灰蓝的晶雾。它类人的躯干上长着如人的双手和反关节的下肢,烟囱一般高耸的蓝色晶体爬满它的脊梁,这使得它能通过口腔中的晶体器官释放破坏力巨大的光束。
血红光柱击打在帷幕之上迸溅而出的绚烂烟花,是最近一周都缠绕着伊赛尔的梦魇。仅是稍加回忆,那种只能坐以待毙的巨大屈辱与恐惧便令他血液发凉。
更让伊赛尔感到不安的是,第次来访的殖民者们闹出的动静一次要比一次大。
他清楚的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八九年前,城头重炮还是对付殖民者们的利器。而现在,那些徒劳轰鸣的重炮可笑的取代了街道喇叭里敌袭警报的地位。无论电视上的学者与主持人将防御工事吹嘘得怎样天花乱坠,高塔帷幕与英灵的入场还是增重了伊赛尔心头的焦虑。
“和上一位相比,这位殖民者又进化了。”明明是在说着令人心灰意冷的事实,尼古的语气倒不怎么低落。
“这样下去新城的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伊赛尔也说着丧气话。
“沦陷么……或许新城沦陷也不是什么坏事。在城里窝了快两百年,大家一起到城外荒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挺不错的。”
“别老是说这些奇怪的话,父亲。”
“要有幽默感,伊赛尔。小小年纪就在这儿忧国忧民,小心秃头。”尼古伸手拨弄着头顶野草般茂盛的灰发,一本正经的小声和红发的儿子扯着淡。
“就算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这小不点头上,有我给你撑着嘞。”
“我才不是小不点……”
“十六岁成年,一米六三,难道不是小不点?”
“不要再说了!”伊赛尔有些恼火,压在心头的阴霾却散了些许。
脑袋一直凑在步枪瞄具上的尼古忽然结束闲谈,绷紧了肩,嘴里蹦出一句通用语:
“来了。”
一旁,听不懂也参与不进来这场方言闲聊的爱德华捏着手里的仪器翻身而起,伸出他那颗被全覆式透明面罩包裹的脑袋往山下探看,问道:
“来了么?”
山脚处,一个黑点自水洼旁低矮的沙藤林钻出。是一头狼,黑狼。
顺着尼古枪口所指的方向,伊赛尔也捕捉到了这头黑狼的身影。他转动望远镜上的旋钮,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它身后并未跟有任何同伴,是头独狼。
它的外形也颇为古怪。身上披着破烂的橘色夹克,脸上毛发稀少,四肢欣长,肩格外的宽。多肉的爪子又宽又平,且分出五指。灰白的耳尖上穿着一枚耳钉,背上挂有一把哑光涂装的老式步枪,胸前挂着样式传统的子弹带。随着它时不时扬脖的动作,纤长的子弹钻出前胸杂乱的黑毛在太阳底下闪烁着澄黄的光。
它的骨架很大,身上却没有多少肉。它机警、狐疑,在空无一物的水洼边逡巡,迟迟没有站定饮水。
爱德华伸指拨划面罩的边缘放大黑狼的影像,清点它身上的特征:
“离群索居,橘色囚衣,还有定罪钉……被流放的‘囚犯’,就是它了。”
“击毙它,尼古!”
也许是出于激动,爱德华的音量有些过于高了。
“安静。”
爱德华这一嗓子下去,远在山脚的黑狼应声人立起来。它转动硕大的头颅,搜索着空无一物的旷野,视线最终投向了尼古一行人藏身的山顶。
它已经发现了猎人。
“采集样本,而不是击毙。不要临时篡改要求,城里人。”
一边纠正爱德华的要求,尼古卸下步枪弹夹拉动枪栓,将枪膛里最后一发子弹抛出。
大约七百米,握着望远镜的伊赛尔确认了距离。那头黑狼的位置处在尼古手里这支古旧步枪的射程末端。
“要超过极限射程了。”伊赛尔出言提醒。
黑狼扭头就跑,欣长有力的四肢带着它左突右奔,根本没有作直线冲刺。
“你在干什么?赶紧把子弹装上!”
“它要跑了,游民!开枪,击毙它!”爱德华出声喝令。
无视爱德华的干扰,尼古用肩抵牢枪托,稳稳地立住上身,左手踞紧步枪前端护木,右手伸指扣住扳机。他保持住这个标准的射击姿态,鼓起胸膛深深吸气。
尼古宁定如水,要击发手里这支没有装填子弹的步枪。
他的皮肤透亮起来,贲张的青筋里似有红亮的铁水在流淌。心脏有力的搏动着,发出巨锤敲击铁砧般的瓮响。沉重的瓮响在爱德华与伊赛尔的耳边响起,却并未在戈壁之上荡起回音。
银红的铁水从尼古血肉深处泌出,蜿蜒直上,于枪膛中凝结出一颗炽亮的子弹。
尼古轻扣扳机,旷野响起雷霆。
即使狂奔的黑狼正荒唐地做着弹道规避动作。应着嘹亮的枪声,它还是被高高抛飞起来,如同被炮弹波及。
“好样的!”
即使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伊赛尔依旧轻轻鼓起掌来,望向尼古的眼神里满是崇拜。
爱德华一脸警惕。他慢慢收回指着尼古脑门的食指,眉头锁起,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血是火药,骨作弹壳。”
“尼古先生,你是一名‘弹药专家’。”
透过步枪瞄具确认那头黑狼,或者说“囚犯”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尼古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咳嗽两下,将肺里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硝烟味的浊气吐干净,笑着对爱德华说:
“城卫军里头的弹药专家多了去了。”
爱德华头一次认真打量起尼古来。看着身前这个披着破布斗篷,雄壮邋遢的男人,爱德华一时间竟有些迷茫。他出声质问:
“你和我说的不是一码事。”
“我很不理解,作为一名‘弹药专家’,一位‘选民’,凭你的能力,以军功换取上城区的居住资格并不是什么难事。”
“为什么要跑到荒原上来当一位游民?”
不知道这位选民是哪个种植园或者矿区出身的护卫。这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弹药专家,不管在哪里都是紧俏货。这么想着,爱德华心中的疑惑愈深。
尼古从怀里掏出铝制的烟盒——他昨天晚上压根就没还给爱德华,抖出一根卷烟点上,美美的抽一口,不甚在意地说:
“在你眼里,我是个有能力的人。那么,凭自己的能力选择想要的生活也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吧?”
“难道你觉得在这片辐射严重超标,畸形又危险的土地上生活要比上城区来得舒适?”看着手中红光闪烁的测量仪,爱德华无法相信尼古的说辞。
尼古转头看了伊赛尔一眼,伸手揽住儿子的肩,笑着对爱德华说:
“比起城里,在这片荒原上生活让我觉得更有实感。”
尼古又伸手拍拍略为臃肿的肚皮,说:
“更何况,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让我再回城里生活了。”
看看尼古一脸豪爽的笑容,再看看面带自豪的伊赛尔,爱德华的神色不断变幻,最终叹了一口气:
“纯血手术对一位弹药专家而言不算什么承受不起的负担,你不必找这样蹩脚的借口……这只拾荒队伍里都是你的家人?呵!昨天晚上说那么一大通鬼话还真是难为你了,没想到你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爱德华先生这么抬举我,那,报酬是不是也能多给点呢?哈哈!”尼古立马摆烂,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模样。
“我们还是去那位囚犯身上采集样本吧。希望你那一枪没把它打死,尼古先生。”爱德华没有接尼古的话茬。
“‘空想弹’而已,杀不死人。”
于是,三个人走下沙丘,来到了那头穿着破烂橘色夹克的黑狼跟前。
打量着眼前衣着风格迥异的三人,箕坐于地的黑狼慢慢将双手举过头顶。
尼古率先开口说话了,用的方言,别克街方言。
“哦!很聪明嘛,囚犯先生。没有想着继续逃跑。”尼古一点也不见外的与它打着招呼。
“那一发枪击,是空想弹吧?我怎么都逃不出弹药专家的追杀。”这头黑狼流利与尼古进行着交流。
“竟然听得懂别克街的方言!你出身于下城二区的哪条街?”反而是它流利的方言令尼古感到惊讶。
“我不是二区人。”黑狼诚恳地与尼古对视,尽可能有条理地回答着这位弹药专家的问题,“但我的妻子是。她出生在离别克街不远的南德街。是她教会了我别克街方言。”
“这样啊……被流放的罪名是什么?”
“私藏枪支,以及谋害军官。”
“原来如此。”
黑狼并未往下详说,尼古也就没有继续深问。
爱德华站在旁边,根本听不懂尼古与黑狼在聊什么。他确实系统的学习过一区与四区这两个矿产区的一些方言语种——出于研究的需要,但对于人员构成更为复杂的二区与四区居民所使用的方言实在是有心无力。
在二区与三区这两个鱼龙混杂的工业区里,每个大街区都使用着口音不一的地方语种,即使是供销系统里头的那些专门与下城区工会打交道的专职翻译,大概也只掌握几个大街区的主流语种。
至于别克街这种下城区边缘小街区所使用的方言,估计也就本地人和附近街区能够听懂了。
一点都插不上嘴,这让爱德华有些恼火。但出于对弹药专家的尊重,他还是没有出声打断尼古与囚犯之间的交谈。这里是城外,他并不想招惹一位陌生的选民。
尼古从怀里掏出铝制烟盒,抖出一根递给黑狼,朝它努了努嘴。
黑狼一愣,神情有些犹疑。望着尼古指尖的卷烟,它粗大的喉管却上下滚动起来。
“不会抽烟么?”
“会,会的……”
黑狼棕色的瞳孔在卷烟与尼古的脸之间游移。反复确认跟前这位弹药专家的确只是在给自己递烟之后,它才诚惶诚恐地伸爪接过。
尼古也往嘴里抛了根烟,开始浑身上下找磷石。
“火哪儿去了?”
一直安静倾听两人交流的伊赛尔从腰包里掏出个生火用的火折子,伸手给尼古点上一根,转手也给黑狼点燃。
“谢谢你,谢谢……”
这位囚犯举起分有四指的爪,将卷烟往狭长凸出的吻上凑。但它没有嘴唇,做不出“吸”的动作。只好用猩红的舌头卷住烟头,牙齿与舌肉两相抵着,才得以深深嘬了一口。
它抽得比尼古还快。
没有人见过狼流泪的样子。但今天,尼古、伊赛尔和爱德华的确见到了一头抽泣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