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医生靠在椅背上,望着纯白的天花板深深叹气: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么做的理由?你究竟想从这个孩子身上问出些什么?”
“答案可能会让你感到疼痛。身体上的疼痛。”
“呵……我已经不再是一位选民了。说吧,箴言枷锁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身上蕴藏着一个猜想。国运之战已经结束了十年,这个猜想应当再次得到实践。”
尼古的话语好似撬动了鸦医生体内的某个开关。医生脸色数度变幻,突然抬手捂住鼻子。成股成柱的鼻血从指缝中溢出,令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掏出手绢将血渍擦干净,鸦医生自嘲一笑:
“说得没错吧……他奈何不了我。”
“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你那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尼古说。
“我谁都不相信。包括我自己。”
鸦医生揉着隐隐作疼的额角,叮嘱着尼古:
“我会让这个黑发小孩在三天之内完全清醒过来,然后忘记刚刚这段你我之间对话。”
“日后还会跟这个孩子见面,你难免会记起来。”
“那就由我来说服现在的自己。救起一位游民的后代,而非一个血脉纯净出身自上城区的孩子。这样足够了么?”
“我总是相信你的,医生。”
尼古舒了口气。他松松扎得有些过紧的裤腰带,把腰一塌肩一垮摆出副惫懒模样,好似方才没有发生那样的对话。
“接下来要做什么?”
“为芳汀进行治疗。”
“我本以为……”
“我是医生!”鸦医生加重语气,“我答应过希,也给了霍克承诺。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尼古看着鸦医生苍白的脸庞,没有再说些什么。
“需要我做些什么?”
看样子,尼古鲜少来到鸦医生的病房,也不大清楚治疗辐射病人的流程。
“到书柜旁边去。”
鸦医生支使着尼古,指着书柜旁边的一块地板说:
“把地板掀开,右上角有拉环。用点力。”
“好的医生。”尼古自觉扮演起男护士的角色。
地板下是一方又深又窄的冷窖,冷窖四壁是厚厚的金属夹层。随着厚重的顶盖被掀开,窖壁上小巧的萤石灯管照亮了里头冷藏着的数十瓶血浆。血浆瓶上贴着红蓝黄黑四色手写标签。标签大多写着霍克的名字,上头附带注明的日期显示收集时间都在两周以内。
“各色血瓶都取一支。”
待到尼古抱着血瓶站起身,鸦医生已经在桌面上支起了四只玻璃试管。玻璃试管里盛着的血液颜色鲜艳,甚至如垂死的活物一般攀附着管壁——这些来自芳汀的血液表现出惊人的活性。
鸦医生又分别用四支玻璃注射器从尼古手中的血瓶里各取六分之一管,一一迅速滴注进桌面上的试管中。
用软木塞子塞住试管口,鸦医生车动轮椅稍稍远离了木桌。
下一刻,取自芳汀体内、格外殷红的血液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面对来自他人血液的入侵,它们像捍卫领地的野兽那般沸腾起来。
血液与血液间的搏杀染红整个试管,松松塞住管口的软木塞被蒸腾的血雾远远顶飞。
鸦医生看着身旁眉毛挑起老高的尼古,很是自然地为他讲解道:
“即使脱出体外,血液也会在一段时间内保持活性。而保有活性的标志便是‘排斥反应’。”
“排斥反应……它们依靠什么分辨彼此的身份?它们难道像人一般保有独立意识?”尼古显然缺乏相关的知识。
鸦医生倒是乐意解答这样的问题。他说:
“并非如此。作为不同的个体,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排斥出于与生俱来的本能。而血液作为从人类这一主体中剥离出来的一部分,会继承源自主体的部分基础习性,保有排他的天性。所以,排斥反应的存在并不是因为它们具备独立的自我意识。”
“研究病理的学者们把这种现象称为‘人类机体的自我保护’。这和心理学中的‘心灵壁障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普通人之间的血液排斥反应并不会如此剧烈,一般会以分层隔阂的形式表现出来。”鸦医生指了指试管中慢慢沉淀成黑色的血液,“出现这样剧烈的反应,是由于芳汀的血液受到辐射的长期影响而极度活化。看,颜色由红转黑,说明它们已经在剧烈的排斥反应中彻底死亡了。”
“辐射的伤害难以逆转,且普遍存在于游民群体之中。虽说其机理尚不明朗,但唯一清楚的是它会逐渐瓦解人体的正常结构,活化人体组织并将这种伤害以‘返祖’的形式表现出来。”
“你应当听说过‘生物进化学说’。在数以百万年计的岁月里,人类的肉体与意识渐渐从庞杂的生物族群中蜕变升华,在保有‘兽性’的同时额外进化出了‘人性’,从而诞生了人类这一族群。”
“而辐射带来的伤害只不过是在极短的时间内逆向还原了整个进化过程。”
“噢……”尼古深以为然地点着头,说,“很有道理。”
“多了解一些医理知识对充实你那满是肌肉的大脑颇有裨益。”鸦医生微讽着尼古。
“嗯。这支试管又是怎么回事?”
顺着尼古手指的方向,鸦医生看向右首桌面上的试管。
这支试管中的血液标本在受到外来血液的污染后并没有表现出剧烈的排斥现象,甚至连原本的活性都被外来血液所中和,平静地躺在试管底部。
“这是血型匹配的结果。即便是严重返祖的辐射病人的血液也不会排斥血型一致的健康血液。如此现象,也是‘血疗’得以实行的根本依据。”
“这个我知道,参军的时候测过。一型、二型、三型和四型是吧?我好像是一型血来着?有点忘了。”
说着,尼古下意识摸摸胸口,却摸了个空。很久以前,像别的军人一样,他的胸前一直挂着一块刻有姓名和血型的铭牌。
“一型血,你没记错。”
鸦医生把尼古的动作看在眼里。他倒没有触景伤情和尼古谈论旧日时光的兴趣,继续往下说:
“人类的血液大致分为四种类型。相同血型之间可以通过输血的方式进行相互补充。”
说完,鸦医生仔细地观察这支试管中血液的性状,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血液中漂浮着絮状的沉淀物。这是血液严重变质的表现。与芳汀相比,霍克的血液都能称得上干净。
“没记错的话,芳汀姑娘已经在荒原上流浪了将近两年?”鸦医生说。
“是的。当我初次见到她时,心中便有强烈的‘异物感’。我推测她离野兽只有一步之遥。”
尼古知道鸦医生想问什么,直接将自己的判断进行了说明。
芳汀的返祖症状是如此严重。而在药物紧缺、血浆保存困难的荒原上来说,血疗更是会造成难以负荷的开销。
“开始吧。”鸦医生没有犹豫。
在使用炭火对清洗完毕的试管进行消毒后,鸦医生吩咐尼古将冷窖中与芳汀血型相匹配的三型血都取了出来。
低温血液不能使用粗暴的火焰加热,只能让它在室温下慢慢回温。趁着这段功夫,鸦医生开始准备相应药剂的调配。
即使血型匹配,来自他人的血浆也不能直接对病人进行注射,需要进行解除血液凝结和降低病人自身排斥反应两个步骤。
以鸦医生手头现有的医疗条件,抗凝结药物可以从生活在荒原上的蝰蛇体内提取,而降低排斥反应的缓释药物只能从原本给霍克配给的药物中借用一部分。
鸦医生一边清理调配药物的器械与药材,一边叮嘱着尼古:
“等过几天你回城里,要再去疗养院购置些药物。虽然霍克的病情稳定,治疗的频率低了不少,但罗素兄弟们的手术也该提上日程不能再拖延了。”
“没问题。”尼古拍着胸脯打着包票。
鸦医生车动轮椅在满墙的玻璃箱前巡视着,最终停在了一头粗壮的蝰蛇面前。蝰蛇肥壮的身子挤占半个玻璃箱,身下铺着细沙的底板上残留了不少暗红的血迹。
这头在荒原上以巨力与猛毒著称的蝰蛇在鸦医生面前乖得像个孙子。医生打开箱壁上的小窗伸指敲敲玻璃,这条肥硕的蝰蛇便乖乖伸出了脑袋。
鸦医生伸手捏住它的脑袋掀开它的唇,把手里的玻璃皿凑近它深褐的粗长獠牙。它本该条件反射地咬住玻璃皿,往嘴中假象的猎物体内注射毒液。可这蝰蛇衔着玻璃皿就是不往外喷毒。
“最近好像取得太频繁了些。这孩子都有些萎靡不振了……”
鸦医生捏住蛇头的右手越发用力。在外部的强烈刺激下,蝰蛇拼命挣扎着,终于往玻璃皿中吐了几滴透明的毒液。喷吐毒液对蝰蛇来说是一种剧烈消耗。被强制取毒之后,它恹恹地缩回了暗处。
尼古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蝰蛇的身上。他一直注视着鸦医生的右手,看着它发力,看着纤长的指节像朽脆的木头一样咯吱形变。
“你的手。”尼古出声提醒着鸦医生。
鸦医生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体的异样,平静地说:
“给我药。在老地方放着。”
尼古打开木桌最靠右的抽屉取出一枚针管。
“稍等。”
说着,鸦医生转动缝在皮质手套口下的圆环装置。随着他的动作,外表看上去毫无异样的手套中凸起纤长的金属支架,将扭曲形变的手指一点点掰回原样。
鸦医生依靠痛觉判断指关节是否矫正到位。但他那副往死里用力的样子,简直是在拿不好使的器具撒气。做完这些,他用微微颤抖的左手解开皮衣袖子上的暗扣,单单将右小臂露了出来——这件黑色皮衣也是特制的。
医生的小臂狰狞而又可怖,苍白透明的皮肤上布满针孔。更令人感到不适的是,有密密麻麻的白色硬茬从血肉中冒出,让整只小臂看起来像是没有把茬割净的麦田。
“来,扎一针。”
鸦医生抬手用口罩擦擦鼻梁上的汗珠,语气依旧平静。
尼古当然认得手里玻璃针管中荡漾着的玫红液体。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出声提醒:
“不能再用芙蓉水了。和上个月相比,你的身体似乎又糟糕了些。你是医生。应该知道这由御米制成的玩意儿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这次外出得到的报酬里有几瓶止疼药,还是上城区出产的高级货,副作用说不定会小一些。”
“我去给你拿。”
鸦医生伸手将垂至额前的一缕湿漉长发拨至耳后,无奈地笑了笑:
“上城区出产的高级货?效果立竿见影的药物只不过是更强效的致幻剂罢了。和芙蓉水相比,它们之间只是附带的麻醉止疼效果有差异而已。”
“那些玩意儿对选民而言都效果甚佳。以我现在这副模样,可没有什么信心和更强烈的致瘾药物做抗争。”
“另外,我比你更清楚我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用操心。”
尼古从鸦医生的语气和眼神里读出了隐隐的渴求。他有些分不清楚这位友人是渴求药物带来的快感,还是出于对平息痛苦的需求。
“血浆应该快解冻好了。快点,别耽误芳汀的治疗。”
血瓶中的血浆确实已经解冻完毕。尼古不再犹豫,依言将针管扎进了鸦医生的小臂中。
随着芙蓉水的注入,鸦医生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不少。捏捏右拳,感到没有大碍之后,鸦医生便立刻投入到了药物调配的工作中。
和治疗霍克时一样,鸦医生将在芳汀身上采用血疗。
这是一种应对辐射病症的常见医疗方法。在使用药物降低人体的排斥反应后,通过将部分病变血液置换成健康血液的手段,达到调节体液平衡、中和病人体内辐射伤害的目的。
鸦医生的医术毋庸置疑,血疗进行得很顺利。
在为芳汀注射降低排斥反应的缓释药物时,鸦医生还根据她血液的变质程度调节了药物浓度。他本以为过高的药物浓度会令芳汀出现休克一类的不良反应,现在看来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虽然荒原上的流浪生活令芳汀处在虚弱状态,但以返祖形式呈现出来的辐射伤害的确增强了她的体质。
数只血瓶被捆扎起来吊在床头,通过软管和针头静静地向芳汀的体内输送着血液。临时充当男护士角色的尼古也给芳汀捡来的弟弟喂好了药。
看着病床上安静沉睡的姐弟俩,两个男人都舒了口气。
干完了活儿,尼古这杆老烟枪便犯起了烟瘾。他打着哈欠,把卷烟放在鼻下不住地嗅闻。
“想抽就出去抽,不用看我脸色。”鸦医生清洗着手套上的血渍,没好气地说。
尼古颇有些尴尬地把玩着已经被鼻中水汽打湿了理想国牌卷烟,说:
“我这不是怕发生什么意外嘛,芳汀病得那么严重。”
“蹲门口抽。顺便把盆里的血倒掉。”
从芳汀体内放出的血液像热水一般灼人。尼古一手夹烟一手端盆,转头说:
“行,别关门哈。”
“赶紧去。”
鸦医生把尼古赶出门外。
血瓶中的血浆液面下降得很慢,趁这个空档,他想读一会儿书。玻璃箱中传来唏娑的响动,但习惯了这种些微噪音的鸦医生反倒觉得宁定安心。
有什么在咯吱作响。
“回来得这么快,我以为你会得空多抽两根。”
鸦医生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门口。
还真是尼古。他正一脸舒爽地朝着鸦医生微笑,似乎想开口说些俏皮话。
在尼古的左手边,门口的病床上,芳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它贴着墙,缩在尼古视线的死角,四足抓紧床单绷紧腰背,然后无声而迅猛地发起扑击。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