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睁开眼睛，感觉手心传来一阵钝痛。
一只长着粗大口器的蠕虫。它应该是被自己压死的。坚硬的脑袋卡在手心里，柔软的身子却在不远处缓缓爬动。
怎么还能动？怜眯起眼睛想要看清些。
原来是一群蚂蚁正在搬运食物。这群油光锃亮的蚂蚁生有三对纤长的足。如此纤长的足，似乎是为了专在灼热砂砾上行走而生。
灼热的砂砾……怜转动脑袋，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细沙与锈蚀的金属构件。
这里是沙漠还是戈壁？
怜感到饥饿，感到焦渴。他想站起身来，可是他做不到。他感觉脑袋孤零零浮在沙上，觉着头顶有温凉的泥正在顺着脸颊淌下。这里很热，而他却感到寒冷。
凝视着被慢慢肢解的蠕虫，怜沉沉睡去。
…………
夜色中，晶簇满脊的庞然巨兽披着灰色迷雾悄然降临。
一位殖民者。自旧城迷雾中来，来到这片惨白戈壁，它向夜色中辉煌的高塔发出闷雷般低哑的咆哮。
它粗壮的下肢陷进松软的沙里，头颅却高在云端。半空的流云被它照亮，脊梁上陡峭的晶簇和荧亮的双眼将云雾染成白亮的蓝。它似是萤石砌成的高山，似是海面飘行的月亮。
它脚步沉重，越过白垩色的沙丘向一座钢铁都市进发。在这片苍白的土地上行走似乎令它分外痛苦。它迈步前进，一身粗粝厚皮毫无征兆的开裂，喷出股股深蓝血雾。沸腾的血液浸湿砂砾，洒下一条极宽长的血毯。
血毯也似虹桥。它踩着这座鲜血铺就的虹桥坚定进发，来到城市与丘陵间的辽阔荒原。
因为疼痛，巨兽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咆哮。细沙被声浪层层掀起又洋洋洒洒的落下，好似荒原上许久未见的骤雨。怜被沙雨掩埋，又被它沉重的脚步震上半空。重重跌在地上，怜从纯黑的梦境中惊醒。
极力仰望向这头从身旁路过的巨兽，怜只觉得浑身战栗，根本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他感觉精神与热量都被这头擎天巨兽牵引离体，一个巨大的疑惑涌进难以思考的大脑——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还未抵达城墙的巨兽忽然停下了脚步。它喘息着，口中喷出成群的云彩，脊梁上的晶簇从下至上第次亮起。晶簇嗡鸣着闪烁着，最终发出深蓝近黑的强光。
它已在发动攻势。巨兽强壮的下颚脱臼般极度张开，露出咽喉深处同样深蓝的晶体器官。巨兽的嘴越张越大，心头荒谬的期待感令怜一时忘记了呼吸。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钢铁都市发现并接受了巨兽的挑战。玻璃高塔光芒愈盛，顶端射出耀眼的光柱。光柱升入天穹，如伞盖般逸流而下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钢渣一般宛如实质的光斑从天穹坠下，映亮了荒原上的一切。
时间似乎凝固在这场华美的光雨中，只剩下巨兽口中的蓝色光芒还在疯狂膨胀。
深蓝近黑的光柱从巨兽咽喉中降诞，在金红的光雨中极速穿行。
骤雨时分的空气变得分外滞重。声势浩大的蓝黑光柱在漫天钢渣中迅速衰败，最终褪色成血红的泥流击打在如帷似幕的高塔流光上。
血色焰火华丽无比，撼动人心。
怜嗅到携裹在焰火中的死亡气息，趴伏于地痛苦呻吟起来。他裸露在外的皮肉被光柱激起的高温气浪严重灼伤，发出阵阵焦臭。
但强烈的痛苦并没有令怜晕厥。死亡扼紧他的咽喉，而他想要看清自己将会如何死去——城墙深处，正有一位巨人从它纯黑的棺椁之中苏生。
“我会死在它们战斗的余波中么？”
身着钢铁军装的巨人睁开它殷红的眼睛。它在深深呼吸。厚重的胸甲鼓起又落下将空气压入胸腔，钢铁铸就的面庞下逸出大股白色蒸汽。
它昂起头颅抽出腰间短棍。短棍两头喷射出幽紫近黑的光刃，光刃中钻出细如发丝的电蛇。电蛇于空气中四下游窜，于巨人的肩颈与脸颊上点出炽亮的光斑。脑后坎肩般的银色流苏高高升起，如同巨人张扬的怒发。
巨人举起光刃发起冲锋。它抬腿奔跑，鳞片铆接而成的军装流水般波动，双头光刃在空中拉出长串焰火。这不是光刃，这是一面燃火的旌旗，一支雷火凝成的投枪。
推起令人窒息的风压，巨人越跑越快。漫天光雨被巨人坚实的躯体撞碎，于它身后拉成金红如火的披风。在涡轮尖利的啸叫声中，巨人稳稳擎起右手，绷紧腰背掷出手中幽紫的投枪！
长枪雷霆般蜿蜒疾走，携着鹰击长空的骄傲啼鸣，掀起漫天电火穿透了巨兽的胸膛。
撼天动地的声浪与强光淹没怜的感官，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
凛冽的晨风将怜唤醒。
怜感觉头脑异常清醒，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怪兽与巨人，光雨投枪与血色的焰火……他赶紧拉开衣物，检查记忆中被灼伤的部位。
“果然是一场梦。”
身上肌肤光洁如新，根本没有烧伤的痕迹。怜松了口气。他抬头望向远处那座钢铁城市——巨兽的尸体匍匐在城墙根下，头骨上插着巨大的掷矛。
强烈的恶寒涌上心头，令他神志一阵恍惚。
“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还好好的活着？那个巨人，那头怪物究竟是什么？”
怜双手抱头跪倒在地，拼命翻检脑海中的记忆。可脑袋里空空如也，只剩下那场巨人与怪物之间令人心旌动摇的荒诞搏斗。
“为什么只剩下一个名字。还有呢？不应该还有么？！”
远处的钢铁城市吸引了怜的目光。里面一定有认识我的人。这样的念头让怜的心中充满勇气。
他赤着双脚跌跌撞撞奔向那座陌生的城市。靠近城墙，靠近那头巨兽庞然的尸体便能看到正在忙碌的人类同胞。站在最外围的人们衣着整齐。他们的头上扣着鱼缸，大臂套着鲜红的袖章，手里握着金属锻造的陌生工具。
“喂！”
“怜，我叫怜！你们认识我吗？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怜朝他们兴奋地挥舞双手。
头扣鱼缸的男人们注意到了这个浑身血污的孩子。一高一矮，戴银色袖章的两个鱼缸头越众而出，举起手中的长枪：
“止步，游民。”
“我不叫游民！我叫怜，我是怜啊……有没有人认得我？”
鱼缸头们哄笑起来，脸上的神情愈发古怪。通用语，还真是稀奇。
“哪里来的疯小孩。你的爹娘呢？”
怜咽口唾沫，犹犹豫豫地伸手指向高耸的城墙：
“爹娘……在里面。他们一定都在里面等我回去。”
鱼缸头们乐得直拍大腿。笑够了，他俩便勾肩搭背开始窃窃私语。
“杀了呗。这个小游民的脑子已经被辐射弄坏了。”
“不是你先发现的么曼德尔队长？你来。我可不想晚上做噩梦。”
“想不到你还是个大善人。我来，没问题，但你得给点补偿。”
“今晚渡口见。我请客。”
“好嘛！可不准反悔。”
高个的曼德尔队长朝怜挥挥手：
“过来，怜。”
“你是不是认得我？给我讲讲有关于我的事情好不好？我全都记不得了……”怜的眼睛激动得放光。
“当然！曼德尔叔叔当然记得你。”曼德尔队长朝他微笑，“但首先，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我记得很清楚，你可喜欢和叔叔一起做游戏了。”
“对……对！我喜欢和曼德尔叔叔一起做游戏。”
“好，游戏开始喽。捂住眼睛，怜。”
怜听话地捂住眼睛。
“做得很好。转过身去，怜。”曼德尔队长语气温柔。
“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办，叔叔。”
“大胆往前走，乖孩子。数三二一。大声点。”
“三、二……”
“砰！”
一声枪响，怜扑倒在沙地上。他感觉后背一阵温热，沉重的身子变得轻盈。在意识没入黑暗之前，他隐约听到了鱼缸头们的谈笑。
“士兵！把这小畜生交给收尸人，埋到白垩丘陵里头去。”
“好的长官。”
…………
当怜再次睁开双眼，天已经黑了。
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被浅埋在沙地里。夜色并不浓厚，玻璃高塔的光芒隐隐映亮了延绵起伏的沙丘。
影影绰绰的黑暗中传来鲜血的锈味与凶狠的搏斗声。不似人类的呜咽和低吼听起来陌生而又危险。
怜凝视空无一物的天空，像是在凝视自己空空如也的心房。他感到疲惫和空虚，闭上双眼慢慢躺下身去。
黑暗中的骚动终于平息，细碎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有什么正在靠近。
温热的液体落在怜的脸上，滑进他的嘴里。热热的咸咸的。怜睁开盛满迷惘的眼睛，向它发问：
“你是谁？”
“是姐姐。是姐姐我啊……”
“为什么我还活着？”
“因为你一直在等我，等着我来找你。”
穿着破烂囚衣的人形大狗啜泣着将他深深拥入怀中。
“不要再骗我了。你一定和那些人一样想着伤害我对不对？”
怜揪起大狗长长的鬃毛，拼命捶打它不成人形的脑袋。他的力气出奇的大，一下将大狗顶翻在地。小小的拳头落在大狗的脸颊与鼻梁上打得它皮开肉绽。
满脸鲜血的大狗晕厥过去。怜收起破皮的拳头，仓皇转身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但他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只好跌跌晃晃地迈向黑暗的丘陵。
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
“回头看我。”
“看着我！”
怜转过身去。他看见浑身赤裸的大狗人立起来，向他张开臂膀，向他展示手无寸铁的怀抱。
“我不知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但是我，芳汀，你的姐姐……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在姐姐的怀抱里，这个走丢了的孩子终于能够放声大哭。
…………
“姐姐？”“我在。”
“姐姐！”“怎么了？”
“我只是想叫叫你。”
“傻孩子……”
肚子忽然轻轻咕噜了一声。
“是不是饿了？”
“嗯……”
“我带你去找吃的。”
他们路过一堆开着小花的无叶灌丛。
“它们在干什么？”
“这是土蜂。它们在采蜜吃。”
怜伸手摘一朵小花塞进嘴里。
“不可以吃！吐出来。”
“为什么？”
“因为不干净。吃多了会变成姐姐这样。”
“我想变得和姐姐一样。”
“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不许你变成我这个样子。”
“为什么？”
“因为会很疼，会变得很丑。会忘记重要的人。”
“姐姐才不丑。”
“可大家都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我喜欢就好了。我想变得和姐姐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姐姐不会伤害我。”
姐姐揉揉弟弟的头，温柔开导着他：
“世上还有很多和姐姐一样不会伤害你的人。”
“城里也有？”
“嗯。”
“我不相信。他们会开枪打我。”
“姐姐就是从城里来的哦，你也是。不骗你。世界上有很多坏人，但更多的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你知道么？荒原上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大的吃小的，小的吃更小的。人们伤害彼此，却没有人来制止这种行为。在这里，好人们很难活下去，更多的是坏人。但是，不要因为遇见了一些坏人便全盘否定所有的人。”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我说不清楚。人是复杂的，通常很难去定义一个人的好坏。比如姐姐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总是扯你的头发打你的屁股，是个讨人厌的坏姐姐。但现在，我只想做一个好姐姐守着你长大。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碰见更多的事遇见更多的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傻孩子……”
为了填饱肚子，姐姐和弟弟来到有很多房子很多人的镇子。他们远远跪在镇口，向往来的行人乞讨一些清水和食物。可男人们举起棍棒殴打他们，小孩和女人们朝他们吐口水。
姐弟俩只能逃走，赶往下一个更大的镇子。
迎接他们的是步枪与砍刀。姐姐的大腿被打伤，流了很多的血。弟弟愤怒地举起拳头，却被姐姐拦住。
“我要让他们流血！”
“不可以！伤害别人，与那些伤害别人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姐姐用嘴衔起弟弟的衣领，带着这个愤怒又迷茫的孩子赶往下一个聚落。
这次，姐姐没有出面，而是让弟弟一个人去镇口乞讨。有好心的妇人邀请弟弟去自己家做客，说是在她家不仅可以吃到饭还可以洗上澡。
兴奋的弟弟拉着妇人的裙角来到镇外。
“姐姐也要和我一起。”
妇人们尖叫起来。
“有野兽！”
闻声赶来的男人们再次举起手中的棍棒与钢刀。姐姐立刻上前护住弟弟。人立的大狗，吓得男人们不敢上前。
“不要再动手了。我们自己会走。”
这只人人喊打的怪物又一次衔起弟弟的衣领，带着他来到无人的荒原上。
他们停在一处废弃的小镇中稍事休息。太久没有进食饮水，弟弟发起了低烧。姐姐跳进镇子中心的公共水池，希望能在池底的厚泥里掘出些许净水。
她发现了数枚虫人的卵。早已腐败的虫卵带有强烈的辐射，污染了镇里唯一的水源。莹莹发绿的死水从泥土溢出，引来了干渴的弟弟。
“不能喝，吐出来！喝了会变成姐姐这样！”
“为什么，和姐姐一样有什么不好！”
啪！弟弟第一次尝到了耳光的滋味。
天还没黑，姐弟俩接着踏上了乞讨的旅程。终于，他们在一座新建成的小小村落里得到了干净的水和食物。
一对父女向他们伸出了援手。捏着爸爸的手指，脏兮兮的女儿指着姐姐说：
“妈妈？是不是妈妈回来了？”
这个沧桑麻木的父亲突然落下泪来。
“走吧，带着东西赶紧走。不要被村里人发现。”
捏着手里的肉干和水囊，姐弟俩一步三回头，终究还是离开了这个地方。
夜幕降临，这对姐弟偷偷摸到一个镇子外头。他们在泥质的镇墙脚下掘洞，准备在洞里过夜。
姐姐趴在洞口，望着夜里影影绰绰的荒原，轻声问着：
“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对不对？”
弟弟伸手摸着姐姐鲜血板结的毛发，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姐姐带着弟弟去了许多地方。有一次，她甚至穿着偷来的厚斗篷潜入了一座大镇子。
弟弟在镇外候着，却看见姐姐带回来一个浑身刺青的男人。
“以后，跟这位叔叔一起生活好不好？”
“我不要。”
“听话。跟着叔叔会有干净的水喝，能吃到干净的食物。”
“不要抛下我……”
弟弟跪在地上死死攥住姐姐的衣角，哭得难以呼吸。
“听话……只有离开我，你才能堂堂正正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姐姐愣在原地。她想扇他耳光，她得把他赶走。可是她舍不得。
“喂，这小孩你还卖不卖？”
姐姐摘下兜帽扯掉面罩，说：
“你走吧，我不想再离开他了。”
之后的日子里，姐弟俩暂时放弃了流浪乞讨的生活。
他们盖起了自己的房子，一个小土洞。弟弟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外出觅食的姐姐回来。他们吃从荒原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植物根茎，喝从蜜酒河里流出来的活水。
但食物总是不够的，弟弟趁姐姐不在家的时候学会了捕捉傻愣愣不怕人的跳鼠。
怜记得很清楚，姐姐说过荒原上会动的东西都不干净。也许自己注定会变得和姐姐一样。但是没关系，他只觉得满足。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但梦总是短暂的，怜再次睁开双眼。
他凝视着陌生的天花板，猛然翻身坐起。
“你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红发的少年。远处书桌旁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阴沉男人。
“姐姐呢？姐姐在哪里？”
“她……”伊赛尔支吾着。
鸦医生放下手里的书，平静地说：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