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立国日·其二

立志前往荒原的人们被赶出城外。

荒原之上漫天的风沙率先给了这群下城住民一个下马威。灰白细腻的沙子钻进他们的衣领与鞋子,令他们愈发烦躁彷徨。

人们来自不同街区。置身荒原,由于言语不通与某种出自天然的敌意,人们三三两两的抱着团。

这帮“新鲜出炉”的游民中不乏做足准备之人。一出城,他们便从怀里掏出简陋的手绘地图,仔细分辨一下方位然后迅速远去。

他们要往何处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看起来似乎并不迷茫。

这里可是荒原,凄苦之地,一眼望去根本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盲从也好,想着“没得选择”也罢,终究是有不少在原地徘徊的人们选择了追随这些先行者的脚步。

在城门口扎堆的人群迅速变得稀疏。

“该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满脸络腮胡子穿着深蓝工装裤的男人蹲在地上,不住用手里的扳手划拉地上的细沙。他朝身旁的同伴发着牢骚,嘴里还不干净:

“说好的自愿出城呢?还有很多人没做好准备嘞!”

“真是直了那帮军老爷的毛腚!”

他的同伴,另一个蹲在一旁的中年男人是个秃子。这位体态瘦削的秃子一手护着身旁的厚重行囊,一手小心翼翼地摸着鬓边仅存的几簇毛发,不停地叹着气:

“唉……活不下去了,真要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要出生当个人来这里受罪呢?还不如当一头老鼠一辈子住在公共饭堂里,不愁吃不愁喝……遇见好吃的就多吃点,碰着不好吃的就往里头拉泡屎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毛发旺盛得可以当衣服穿,还不用担心秃头的问题……”

“更没有糟心的怨妇天不亮就把人往工会里赶……当头老鼠可就好喽!”

“你说哥说得对不对,马克?”

满脸络腮胡子的马克冷笑一声,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

“你又知道了,威尔士?”

“以为当头老鼠,住在公共食堂就能安逸?像你这样的软蛋能有本事从别的老鼠嘴里抢下食来?保准你天天喝剩下的变质泔水!”

“还埋怨我姐是个怨妇……我看你如果是只老鼠,这一辈子都只能自己玩自己的蛋。”

威尔士被马克说得一愣。他沉默一会儿来了一句:

“那就当一条鼻涕虫好了。吃吃阴沟里的泥就能活,也没人和我抢……”

马克啐了一口,脸上全是轻蔑和恼怒:

“废物!要不是看在我姐的份上,我还犯得上陪你这个窝囊废出城!”

威尔士突然狠狠薅了两把自己的秃头。马克捏紧手里的扳手下意识往后一缩,声音大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不曾想,威尔士还是那副低声下气的模样:

“没什么。你说得对,马克,说得对……”

“哥给你道歉了,马克。”

马克从怀里掏出烟斗点燃抽了两口,这才不紧不慢地训斥:

“都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别这么一惊一乍?”

“真不知道我姐当初是怎么看上你的!”

威尔士蹲在地上嘴里哼哼唧唧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脑袋深深往裤裆里埋。

威尔士那副窝囊样让马克心中的烦闷去了些许。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摊在威尔士面前研究起来。老半天,他才若有所思的问道:

“你还记得刚刚在城门对面看见的那头机械驮兽么?”

威尔士只是一味地盯着裤裆猛看,蹲着晃着,嘴里嘟嘟囔囔就是没句人话。

马克心中火气,抬起手来想要在威尔士那颗秃头上来一巴掌。可他想了想,话锋一转语气又和缓起来:

“哥!哥,你听我说。我们得去找他们去。”

“他们可是有驮兽的游民!能养得起那个大家伙的聚落里肯定好找活计!”

“走,赶紧的,把包背起来找他们去。”

一听到这话,威尔士突然就抹起眼泪来,嘴里呜呜作响。

马克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厚重结实的包裹,叹口气挪两步勾住威尔士的肩,继续劝道:

“嗨!哥,大老爷们哭个啥?”

“心里有什么话就跟兄弟我说嘛!”

威尔士抹着眼泪,扒拉肩上马克粗壮的胳膊:

“你姐……她就是个婊子!”

“工会里天天传她跟别家男人的闲话,让我怎么在工会里做事?”

“现在可好!害我丢了工作,要到这里来受苦!还说什么等我们兄弟俩在城外扎稳了脚跟,她就带着孩子们出城来找我……”

“这个婊子,肯定想着我死在外头,好去嫁给别的男人!”

威尔士蹲在地上抱怨半天,就是没有挪一挪屁股的意思。

马克心中本就烦闷。被威尔士说得火起,他抬手一掌扇在哥哥的秃头上:

“说什么呢?就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话,你就要骂我姐是婊子?!”

“我姐那么漂亮,你走了多大的狗屎运才把她娶到手?”

“结婚之前,你和我姐一直要不着孩子,她有说过半句你的不是么?”

“不相信不离不弃的妻子,反而相信别人嘴里的鬼话。你天天早出晚归一点都不顾家,我姐把两个娃娃拉扯大容易吗?”

“还在我面前说我姐是个婊子……我姐是婊子的话,那我又是什么东西!”

说到悲愤处,马克捂住了自己的大脸。威尔士被说得脸有愧色。可他嘴笨得紧,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星点安慰的话。

“是哥错了,哥给你道歉……”

说着,威尔士便伸手去搭马克的肩膀。马克格开威尔士的胳膊,狠狠擤一把鼻涕,指着威尔士的鼻子说:

“你可要记住了,我姐可是给你生了两个带把的娃娃!”

“再埋怨她,就别怪兄弟我到时候替姐出气的时候下手不知轻重!”

因为痛苦,威尔士的脸皱得像一团厕纸。情到深处,他的眼泪哗哗直流:

“我明白,兄弟,我都明白……可天天在工会里工作听着那些闲言碎语,哥的心里啊憋得慌……”

“要不是被那些碎嘴的闲汉们搞得脑袋浑浑噩噩,当初也不至于不小心用机床轧断诺里斯组长的胳膊,还把积蓄全给搭了进去。”

“现在,又要在荒原上跟那帮游民争食,日子该怎么过啊……”

“唉,唉呦……”威尔士还抹起了眼泪。

“还好有你,马克。这世上只有你能为哥分忧了。”

威尔士似乎还是没有接受被逼出城外沦为游民的事实。他满腔憋屈没处排解,又想伸手去搭马克的肩找点慰藉。

“嗯?”威尔士勾了一手空。

马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

“怎么了,马克?”威尔士问。

马克正死死盯着城门口。他指着远处的城门,满脸不可置信:

“你看!那两个人,是不是想要进城?”

威尔士赶紧伸手抹一把糊了满脸的泪眼和鼻涕,往不远处的城门望去:

数十米厚的金属城墙还未降下。奥米克戎仍旧跪坐在地上,穿着白色制服的技师们正围着它上下飞转。荷枪实弹的城卫军监管着现场,而那位似乎趾高气昂的中校正弯着腰和两个奇装异服的男人说着什么。

看样子,的确有人要进城。盯着远处中校谄媚的样子,马克的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凭什么!难道他们两个就不用遵守律法么?”

“不行,我们也回城去!”

也不知道马克从哪里冒出许多勇气来。他一咬牙一跺脚,招呼着威尔士:

“走,过去看看!”

威尔士一脸茫然的看着忽然变得义愤填膺的马克,喃喃问道:

“马克啊,你不是陪哥出城谋生计来的么?”

“别想着回去了吧?军老爷们不会让我们回去的。你不怕吃枪子吗?”

也不知道威尔士的话戳中了他哪个痛处,马克对着哥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陪陪陪,陪你出来吃屎么?”

“怕,你就别来!”

说完,马克拔腿便走。

“马克,他们手里有枪,别去!”

“马克!别丢下我!”

威尔士的话又算得了什么?

“算个屁!”

马克嘴里骂骂咧咧。可越是靠近城门边的那群军老爷,他还是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他还记得刚刚城卫军们是怎么用枪将“自愿出城”的人群强行逼出城外的。

“把我那该死的姐夫赶出城就行了啊!为什么连我也……”

上周在城区管理局口头报名的时候可没人提醒过不准反悔这件事。马克只觉得荒唐,他要去讨个说法。

在监管区域最边缘站岗的两位士兵注意到了这位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他们立刻拨开步枪保险,将枪口对准马克:

“止步,游民!”

马克见状立刻摘下脖子上的公民证用右手高举,左手则指着中校身前那两位奇装异服的男人,朝着士兵们大声喊话:

“长官,我找他俩有事!”

这边的骚动打断了中校和他身前两个男人间的谈话。

中校乜斜一眼穿着朴素、容貌可以称得上邋遢的马克,举手示意卫兵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客气地问着身前的人:

“少爷,他是您的友人?”

“请你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内贝特中校。”

“好的少爷。咳……我是说,爱德华先生。他是您在荒原上结识的友人?”

内贝特中校试探着爱德华的口风,努力不让自己偏头去看站在爱德华身旁的高大男人。

爱德华先生这趟出城不知道遭遇了些什么,看起来颇有些风尘仆仆。雷神重工出品的斗篷像是被狗啃了似的坑坑洼洼,全覆式面罩上的可怖爪痕令他看起来多少有些狼狈。

站在爱德华身旁的男人异常高大,比身高一米八六的内贝特中校还要高出一个头来。他身上单单套了一条破烂的皮裤,肌肉虬结,体毛旺盛。在这副雄壮躯壳的衬托下,他的脑袋,那颗简直和狼一样的脑袋都显得有些小了。耳朵上还钉着一枚定罪钉,毫无疑问,这是一位长期暴露在辐射之下的流放犯。

可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违和。毕竟他长了颗狼脑袋,身体看起来却没有发生病变,完全是一副健康人类的模样。

辐射还会将人变成这副模样,真是稀奇。

不知为何,他对内贝特中校充满了敌意。嘴角流着涎水不说,喉咙里的低吼更是一刻都没停下过。

爱德华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安静些,杰克。你搞得内贝特中校有些紧张了。”

内贝特中校额上见汗。他摘下帽子抬袖擦着汗,露出他五官深刻的脸庞。中校风格古典的脸上泛着恭维的苦笑,金色短发和右眼的黑色眼罩令他看起来颇具辨识度。

“那个……”内贝特中校看了看总是保持微笑的爱德华,又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杰克,问道,“我和杰克先生见过面么?是不是我在无意间做了什么令杰克先生困扰的事情?”

爱德华摆着手,安慰道:

“不用紧张中校。你是城卫军的中校,怎么会认识杰克呢?”

内贝特指了指杰克耳朵上的定罪钉,陪着笑:

“杰克先生是流放犯吧?我和许多流放犯还是有一面之缘的。”

“哦!你说这个啊……”爱德华笑了笑,拍拍杰克的肩膀,“弯腰,杰克。”

杰克还真就乖乖低下了脑袋。爱德华伸手将杰克耳朵上的定罪钉拔下来,笑着说:

“上头的细索都钳断了。它只是一枚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装饰用的耳钉罢了。”

“杰克他可是从小就在荒原长大的孩子呢!”

内贝特被杰克布满血丝的瞳孔盯得有些发毛。但听到爱德华这么说了,他也就放下心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内贝特与爱德华的谈天稍稍停了一会儿。这时,士兵们将那位胆大的游民押送到了他们身前。

内贝特长舒一口气,将话题引回一脸紧张的马克身上:

“他也是您的旧识?”

爱德华没有回答内贝特的问题,反而饶有兴致的转头看着马克,好奇地问:

“你听得懂通用语?”

马克对着身前这个脑袋上扣着只鱼缸的陌生男人使劲点头。他倒是胆子大,说起话来甚至不结巴:

“听得懂一些,长官。但是不会写。”

“在印象里,我好像没有见过你。”爱德华说。

内贝特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他一脸厌恶的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遮住鼻子:

“卫兵!把这个游民处理掉!”

马克剧烈挣扎起来。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甚至挣脱了士兵的束缚。他举起右手,晃着手中的铁质挂牌大声喊叫:

“我是下城二区公民啊,长官!”

“我只是想送我姐夫出城,结果不由分说被长官们赶了出来!”

“家里还有老婆和两个孩子要养……真的,长官,你们不能就这样把我赶出城!”

“立国日的放行不是全凭自愿么?长官,我是无辜的!我一直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从没想过到这个鬼地方来啊!”

爱德华看了看马克手里的公民证。

“可以给我看看么?”

爱德华的身手颇为敏捷。马克一个恍神,那块公民证转眼之间便易了主。爱德华掂量一下手里的铁牌,然后毫不犹豫的将它掰成两半。

“长官……你这是在干什么!”

“还给我,快还给我!”

马克拼命挣扎起来。但士兵们手上加着力,可不能让这个该死的游民在长官面前挣脱第二次。

爱德华仔细看看铁牌的断面,忍不住笑出声来:

“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马克先生,你连公民证都是假的。”

“以铜充金……造假的手段不能高明一些么?”

爱德华又打量一番马克的打扮和体态,语气愈发笃定:

“你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雨街住民对吧?看你这副模样,雨街住民的生活条件也没有大家嘴里传的那么不堪嘛。”

至于爱德华后面说了些什么,马克已经不在意了。从鱼缸头里蹦出来的话令他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彻底软倒在卫兵的臂弯里。

“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那位退了休的人口稽查官手里买来的公民证啊!”

“他是怎么认出来的?完了,完了!全他妈完了……”

马克脑海里全是这个念头。

爱德华伸手拍拍马克的脸,好奇的发问:

“马克,你跑到这儿来是想做些什么?”

“你真的认识我?或者说,你是我那些亲爱的家人们雇来的杀手?”

“不对,你这副可怜样子可不像是什么杀手。手里没杆枪怎么就敢冲撞城卫军。”

“莫非你脑子有问题?也不对啊……你说话还是挺有条理的。”

关于马克的动机,爱德华给出一系列的猜想,又一一自行否定。

在爱德华的追问之下,马克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想回城里……”

“你们能回,凭什么我不能回?!”

“这里可是理想国啊!出城即视为主动放弃居住资格,终生不得再次返城生活。你们必须得遵守先驱者们制定的律法!”

内贝特嗤笑一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反倒是被爱德华抢了先。

“马克先生。和你不同,我才是你嘴里遵纪守法的优秀公民。”

“你看。”爱德华从怀里掏出一张封面烫金的纸质证件在马克眼前晃了晃,笑着说,“我是一名城区管理局认定的研究所学者。”

“我能获准在城内外进出,是因为我在为国家的美好未来而工作。”

爱德华拍拍身旁的杰克:

“看见没?他就是我此次外出工作的珍贵成果。”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