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拾荒者·其一

从囚犯身上采集样本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

黑狼杰克耳朵上钉着的定罪钉引起了爱德华的兴趣。他轻声诵读着定罪钉上刻着的小字:

“新历157年,二等公民杰克·撒贝罗。职业:文职少尉。罪名是,唔,叛国。”

“已经在外面流浪一年了啊。看起来头脑依旧清醒,真少见。”

“你应该听得懂通用语吧,杰克先生?”

杰克咧开大嘴无声发笑,向这个城里人展示它洁白锋利的獠牙。

“听得懂就好。”爱德华在斗篷上揩了揩手,接着说:“你有没有兴趣重返下城区生活?”

“你说什么?!”杰克的耳朵本能地直立。

“我说,你有没有重返下城区生活的想法。”爱德华微笑着。

杰克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停跳了一拍。狰狞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眼里的凶光慢慢敛起。

看到这头黑狼意料之内的反应,爱德华紧追不舍击出一记直球。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

“当然,即使身为研究所的学者,我也不能随意往上城区捎带荒原产物。作为代价,你需要以实验样本的身份随我进城,然后参与到一些有偿的、无害的实验中来。”

“只需几个月,你就能得到一笔足以支付纯血手术开销的报酬。再努努力,攒钱做一场整容手术处理一下你这张狼脸……城里的生活已经在向你招手了,杰克。”

“怎么样,有兴趣么?”

杰克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正当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着站在爱德华身后的尼古一脸平静的看着他,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矮个子少年眼里更是装满了焦急。

“原来这个孩子也懂通用语……”

即使得到提醒,杰克还是陷入了挣扎。

“会死,我肯定会死在场场该死的实验里。他是个屠夫,是个戴着好人面具的恶棍……”

“可我还得活着。活着……”

可他越是否定心中的念头,往日岁月的记忆就越是如岩浆般往外喷涌:

“爱莲娜,我的小朱莉……”

某种本已熄灭的焰火在此刻死灰复燃,凶猛地燃烧着,渐渐吞没了他的理智。终于,他偏过头去避开了尼古警告的目光,开口问道:

“城里人……抱歉,我是说,先生!”

“您对地方驻扎部队的在职军人有了解么?”

爱德华面露难色。他伸指在面罩边缘划动,一页页带有肖像的人员资料表在微微泛紫的面罩玻璃上浮现。面罩上的影像由稀疏的微小色块组成,说不上精细的显示技术令原本线条繁琐优雅的通用语字块显得呆板僵硬,粗糙不堪的绿底白色肖像也异常模糊。

爱德华看着杰克脸上不加掩饰的焦灼,动作变得更加从容:

“不好说,杰克先生。毕竟我只是一位研究所的学者,研究方向与军队也没什么关联……”

“虽然为了方便公民们对驻扎部队的军人进行行为监督,城区内网上很方便就能调看一些外务部门的军人资料。但是,外务部门之外的军人资料就不是我一个学者有资格进行调阅的了。”

爱德华歪了歪头,颇感兴趣地问:

“杰克先生,你是在城卫军里头有什么熟人么?”

“一年前在下城二区外务部服役的内贝特少校……他还在服役吗?”杰克喘着粗气,眼珠充血,“他不会退役的,他一定舍不得退役!”

爱德华伸指拨划面罩边缘,安慰着有些过分激动的杰克:

“稍安勿躁,杰克先生。让我找找……”

“有了!在役中校卡尔文·内贝特,对么?这才多久,内贝特已经是一名中校了啊。啧啧,真是有手段!”

杰克如释重负,仰天叹息:

“我还不能死在这里。”

“带我走吧。”

………………

雇佣契约已经结束。

临别时候,爱德华许下重金,盛情邀请尼古加入研究所的对外调查部门。

“在城外生活是看不见有未来的。即使是为了你的孩子们着想,尼古先生,你为什么就是不愿去到上城区生活呢?”

爱德华的质疑毫无疑问地戳中了一名父亲的需求。

但尼古终究拒绝了爱德华的邀请。话不投机,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在山脚下就此别过。

伊赛尔握着只填有一发子弹的银色左轮,望着一人一狼在视野中渐渐远去。

他站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当远处再度传来萧瑟的狼嚎,伊赛尔只觉得呼吸困难。这位消沉的红发少年,下意识向自己的父亲寻找慰藉:

“父亲。杰克,他不该跟那个城里人走。”

尼古正蹲在地上,翻检着脚边一方小小的冷藏箱。冷藏箱本是爱德华的所有物,里面装着这次护卫任务的报酬。尼古叼着烟斗,嘴里念念有词:

“止疼药,三瓶。六十粒装。”

“抗辐射药剂,六针。空针管,四支。嗯,这下就有了十根针管。”

“急救组件和兴奋剂,唔,怎么又是军队特供的好货?他和他导师的研究方向真的与军队无关吗。”

“还有半条卷烟。啧,这就是弹药专家的身价?”

被晾在一旁的伊赛尔渐渐有了情绪,不住地伸脚踢着沙子。

尼古将蓄电池供电的精致冷藏箱合上,站起身来摸摸有些胀疼的肚子。他放下手里的烟斗,叼起一根理想国牌卷烟,示意伊赛尔掏火折子给自己点上。

伊赛尔正闹情绪,哪里肯搭理父亲。

看了犯拧的儿子一眼,尼古叹了口气。他眺望着东边新城的高耸城墙,有些意兴阑珊。

“我们已经表露出了足够的善意。杰克选择了自己想要走的路,尊重他的意愿吧,孩子。”

“不必为了没能制止杰克的行为而感到自责。”

“我不明白,父亲。他肯定会被切成薄片,死在那个城里人莫名其妙的实验中!明明是死路一条,他为什么还执意跟爱德华走!”

伸手揉揉伊赛尔的一头红发,尼古安慰着他:

“在有些人眼里,总会有一些事情高于其他……”

“杰克已经时日无多,让他去吧。”

说到这儿,尼古话锋一转,搂紧了伊赛尔的肩:

“不要再去想这些事情了,儿子。你看,这几天你表现得不是很好嘛!”

“装自己不懂通用语也好,还是帮着我孤立那个城里人也罢,你已经成为了能够保护大家的好帮手嘞!”

“我们赶紧回去吧,希还有大家伙儿都在营地等着我们。止疼药有了,抗辐射药剂有了,还有半条好烟!要是他们知道我们狠狠挣了一笔,肯定高兴得不得了!”

“你数数看,这些好东西能换来些什么?”

“数嘛,数数看。”

尼古很坚持,伊赛尔只得顺从。

“这下,科特爷爷就能去换条腿,不用老是走两步就要去拧义肢上松动的螺丝。”

“罗素叔叔们也够钱去鸦医生那里做手术。”

“休伯特不用摆弄他的单弦吉他,霍克心心念念的那套调料瓶终于也有了着落。说不定还能多给林先生换点纸,让他写书的时候不用把字写得那么小……”

伊赛尔絮叨着,试图摆脱低落的情绪。

“哼哼……值得高兴的事情有这么多。所以,别苦着张脸,我们出发!”

背好行囊挎好枪,这对父子沿来路迅速返回。

这里是白垩丘陵。即使此地并无军队把守又紧邻旧城废墟,它也不在虫人与野兽的活动范围内。至于无首猿,它们并不会在阳光下活动。

一路上风平浪静,尼古和伊赛尔回到了熟悉的营地。

“尼古,伊赛尔!”远远就能听到希兴奋的尖叫。

一直陪着希在帐篷外头等候的老爷子科特与厨师长霍克赶忙钻进帐篷招呼着大伙儿:

“他们回来了!”

罗素三兄弟和休伯特率先钻出帐篷,后面跟着林先生。

人到中年的林先生看起来单薄瘦弱极了。他一身破布棉袄,腰间围了两条塞满棉花的厚围裙——腰前一条,腰后一条,鼻梁上架了一副裹满胶布的眼镜。他时不时伸拳堵嘴咳嗽两声,腿脚看起来也颇为不便,总是坠在人群最后。

“回来了,伊赛尔。”罗素兄弟中的老大伸手去接伊赛尔背着的那把破枪。

伊赛尔只是一言不发。老大察觉到伊赛尔异样的情绪,转头问尼古:

“尼古,他怎么了?”

尼古正忙着应付着在自己怀里上蹿下跳的希,也没详说:

“碰到了一个流放犯。我们没能制止他跟着那个城里人进城,这孩子有些自责。”

老大没有多说什么,把枪丢给老二,一把将伊赛尔举过了头顶,看样子想让伊赛尔跨在自己脖子上“骑马”。

伊赛尔大羞,夹着腿不愿跨老大的脖子:

“叔,我今年已经十六岁,成年了!”

老大伸手掰开伊赛尔的腿,强行让他在脖子上骑好:

“说什么呢?在叔眼里,你永远都是八九岁的样子。”

“叔,你不是在说我矮对吧?不是的吧!”

希倒是很来劲。她爬上尼古的肩,跨坐在尼古的脖子上埋汰伊赛尔:

“伊赛尔小矮子,骑在大叔脖子上都没我高!”

希倒是没有吹牛,因为尼古身高足有一米九。

“哦哦,小矮子!”休伯特也跟着起哄。

“我可不觉得你是个小矮子。总有一天你会长得和尼古一样高大。”老大安慰着伊赛尔。

能怎么办呢?伊赛尔只能深深叹气。

就在大家闹成一团的时候,尼古一手扶好脖子上的希,一手举高手上冷藏箱,响亮地发出噪音:

“咳!”

霍克老早就注意到了尼古手上提着的精致箱子,第一个响应尼古的装腔:

“报酬!”

“哈哈!”尼古立马爽朗的大笑起来。

“挣了不少。”老爷子科特根据尼古的音量大小做出推断。

“能补上这个月的亏损么?”罗素兄弟中的老二也积极发言。

由于十天前殖民者的袭击,拾荒者们这个月还是第一次外出行动。

“发笔小财。”尼古也不是卖关子的性格,直说道,“还记得客厅墙上贴着的愿望单么?”

“哦?赚了这么多?城里人还是有钱啊。”

“蝴蝶仔的电瓶也省下了!”

“得先满足谁的愿望呢?”

“先给科特叔叔换条腿吧。”

“不不不,得让你们几兄弟先去鸦医生那儿做手术。”

“哦哦哦!看起来新吉他不用多久就能来我手上了!”

“咳!”尼古又咳一声,“等到这份报酬变现,我寻思回去之后大家得往客厅墙上的愿望单上写点新东西了。”

“当真?!”

“我骗过人吗?”

“喜事啊,喜事啊!”

“得赶紧想想下一个愿望了。”

“霍克大厨终于要得到专属厨具了吗?”

“吉他!!”

“林先生,我的愿望单就靠您写了。”

“咳,咳……好说好说。”

…………

“好狗,走!”

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拾荒者们拔营赶路,要争取在第二天天黑之前抵达城墙。离家一个星期便能满载而归,连戈壁上的风沙都变得可爱起来。

拾荒者们沿原路返回,渐渐脱离了白垩丘陵。

脱离白垩丘陵,就能走上一段“公路”。虽说戈壁上的公路久未修葺,但也比砾石满地的沙地好走许多。

临近傍晚,在一段破败公路的尽头,拾荒者们抵达了他们的几个荒原据点之一——一座被风沙半埋的食品加工厂。

说是工厂,其实水泥地基上就留下了一座薄钢厂房。所有东西都生锈了,白色的细沙侵蚀了工厂的每一个角落。厂房大致呈长方形,空空荡荡的地基上烂着一条完全被打砸坏了的生产线。生产线尽头的石质基台上,有褐色的棘条登着器材破口攀爬,顶开碎裂的显示屏探出头开出妖冶的花。

进入正门,绕过这条破败的生产线就是中控室。中控室里有几张破沙发,用来临时歇脚真是再好不过。

经过大半天的跋涉,大家都累了,希也是。当中控室里鼾声渐起,尼古背着步枪一个人悄悄溜了出来。

尼古正歪头点着烟呢,伊赛尔也跟了出来,手里还提了个水箱。

“不睡一会儿么?早上起那么早。不用急着去浇水。”尼古指了指伊赛尔手里的水箱。

“不困。我去看看御米长得怎么样了。”

“别浇太多了,半桶就够,那玩意儿娇气得很!”

“我知道啦。”

伊赛尔提着水箱走到了厂房中央生产线的尽头,石质的台子上嵌着一个盖着灰白玻璃的方形金属箱,上面的按钮与金属滑杆全被拆了个干净。

这是一台中控电脑,伊赛尔认识这台机器。工会夜校的老师常常会带着学生们认识一些器材。但工会里既没有半自动的生产线,也没有中控电脑,伊赛尔自然也没机会学习如何操作它。听工会里的老人们说,自打从旧城沦陷,下城区就没办法再产出能够制造中控电脑的精密机床了。

他掀开中控电脑上用胶水勉强粘连在一起的屏幕,视察里头种着的“御米”。御米的根很浅,又喜阴凉,经不起风沙。但在被掏空了的中控电脑壳子里头铺上几层泥,便有了适合御米生长的温室。

供御米扎根的泥必须得是干净的泥。若是种在荒原的土地上,御米只会疯狂开花,结出的果实壳厚汁少几乎没有药效。

半个月没见,御米长得更好了,褐色的棘条甚至从中控电脑外壳的破洞探出头来。御米的花红托白顶,开得极妖冶,结的实倒是灰扑扑的不显眼。

伊赛尔提起水桶,小心翼翼地往“温室”里浇了半桶水,又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剪,仔细地给这一大丛御米修剪起多余的枝条来。

用心伺候半晌,伊赛尔这才从御米枝头摘下六七枚饱满的果实。

将御米果实收入一个干净的铝盒贴身放好,伊赛尔正欲起身离开,厂房外头却突然传来女人低声的哀求。

有些隐约,但伊赛尔听得很真切:

“行行好,先生,请您救救我的弟弟……”

那个过分年轻的女性声音,用的是通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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