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沈戎醒的时候天还未亮。他掀被起身,见帘子外面青竹趴在小桌上,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打盹,听见这边动静,头“咚”地一声磕到桌子上,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揉了揉眼朝四周望了望,见到沈戎的身影,青竹一愣,赶紧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将军醒了!”
沈戎握拳按了按尚且钝痛未消的额心,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青竹道:“应是刚过寅时未多会儿。”说着倒了杯水递过去,瞧他紧锁的眉头,乖觉道,“主子叫我备着的醒酒汤还在外头炉子上煨着,这会用应是正好。将军可要喝一碗?”
沈戎正是酒后头疼的当口,也没拒绝。喝了手中的水,又在屋子里待了盏茶工夫,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却见是谢怀宁端着汤壶进了屋。
他见了,忙快步走上去将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稀罕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歇息?”
谢怀宁瞥他一眼:“若是歇下了,怎么好第一时间来瞧瞧沈将军难得一见的宿醉风采?”
沈戎被他笑话了倒也不恼,摇头笑了声,叹道:“这北方的桑格酒确实厉害,只是可惜,明明说送与你的,最后却全被我和九殿下糟蹋了。”
说着,又似是才反应过来,问他:“殿下人呢?”
谢怀宁似笑非笑道:“殿下不比你醉得实诚,亥时一刻就走了。”
沈戎一怔,瞬间明白了什么,怒极反笑拍桌骂道:“好他个晏行舟!”
谢怀宁低着头,将醒酒汤倒进碗里,淡声道:“九殿下狡黠若狐,寻常人想占他的便宜只会反脱一层皮。将军今日吃了个小亏,长个记性也好,免得日后在其他地方摔了跟头,那可就不是一碗汤水能解决的事了。”
他的声调不高,面容神情也稀松平常,沈戎听着却总觉得他的话中意有所指。
但不待他细想,温热的汤碗被塞进手里,扑面而来橘皮香气缓解了神经的抽痛,叫他一时之间忘了再去细细探究谢怀宁话中的深意。
他将那碗橘皮汤喝了,反应过来谢怀宁已穿了一身齐整的医师官服,问道:“你这是要进宫去?”
“今日我在御药房当值。”谢怀宁颔首道:“且先前我向太医院告了半月的假,现在回了京,也该去销假了。”
又道,“沈府的下人已经备了马车在外面等了快半柱香时间,将军若是醒了酒,还是快去看看吧。”
沈戎托着汤碗的手指微僵:“来的该不会是——”
“是沈大人手下的那个老管家。”谢怀宁望着他,神情悲悯,“他还替大人给将军你带了句话。
他说,等今日下了早朝,大人想要与你父子俩一起,好好去沈家祠堂谈谈心。”
沈戎闻言,只感觉脑子里刚刚才止住几分的痛意突然间更加激烈了起来。
谢怀宁虽然知道幸灾乐祸不是什么君子行径,但是瞧着沈戎的神情实在忍不住,闷着笑道:“看样子,沈家的确家教甚严。即便将军已经官至从三品,夜不归宿也是重罪。”
若只是夜不归宿,当然罪不至此。但是夜宿在他挨了几顿鞭子也死不松口非想要娶回家的男人家里,那就真的是罪不可赦、罪加一等了。
看样子另外立府的事也要立即提上日程了。
沈戎看着谢怀宁因为忍着笑意而愈发显得熠熠生辉的眼睛,胸口情绪鼓胀满溢,心中无奈却又奇异地感觉到安宁。
他放下碗,从怀中摸出一个牛皮包裹递给谢怀宁,道:“昨天本就想给你的,只是殿下打了岔便给忘了。喏,生辰礼。”
谢怀宁迟疑地接过,把包裹拆开,只见棕色的皮革下躺着一只约莫一尺长短的□□。熹微的光线下,那锐利的菱角弧度和血槽折射出的沉黑冷光越发显得寒气迫人。
“北方最大的部落里,王室把控了一处玄铁铁矿,据说用那块矿中玄铁做出的兵器吹发立断,锐利无比。我曾意外得了一块,便专门打了——咳,便托别人专门打了一把军刺。”
沈戎偏过头轻咳了声,此地无银般地解释:“这军刺与我来说太小了些,送你防身正好。京中虽不比战场明面上战火硝烟,但暗地里的危机龌龊却更难抵挡。留一把趁手的武器在手边,若真有意外,也能出其不意防范一二。”
明明的冰凉的兵器,谢怀宁握在手里却觉得隐约发烫。
他能看见沈戎脸上极力遮掩,却因为紧张而依旧流露出来的些许不自然的局促,也能听懂他强行咽回去的未尽之言。想要拒绝的话犹豫了须臾,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他将军刺收了起来,浅浅点头道:“多谢将军。”
见谢怀宁将礼物收下,沈戎神色明显松快不少,他笑着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喜欢便好。”又稍稍理了理衣角的皱褶,说道,“管家还在外面等我,今日便先回去了。过几日等你休沐,我再来找你。”
谢怀宁应了一声,见人疾步匆匆地离去了,站在桌边,又把手上那兵器拿起来看了许久。
铁是顶好的玄铁,做的也算是精巧。但是比起做了一辈子打铁活计的老铁匠,这军刺的制作手艺明显还能看见些许初学者的生涩。
不值钱?
——能叫今上亲封的云麾将军用领兵打仗的手亲自做这样一件东西,世上恐怕也没有几样东西能比这样赤忱的心意更加值钱。
只是这样值钱的物件给一个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的人,到底是太奢侈了。
谢怀宁抿唇,沉思之后,还是将那军刺收好拢进了袖中。
到太医院销完假还不到辰时,谢怀宁拿了牌子进宫赶去御药房,与前一夜当值的同僚做交接。
去的时候赵吏目还在睡着,被叫醒时愣愣看着谢怀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打了个哈欠起了身,睡意朦胧地嘟囔:“我怎么感觉才刚闭眼没多会儿,这都天亮了?”
谢怀宁低头点对着药材,问道:“昨天夜里是哪位贵人出诊?你怎么累成这样。”
赵吏目摆摆手道:“张御医手上都空着,贵人出诊哪轮得到我?是皇室的围猎日子近了,最近一直有人来来御药房里提前筹备配药,仅仅昨天晚上,就有好几个宫里派了人过来。夜里当值的只我一个,光是上上下下爬高爬低拿药材,那就折腾了半宿。”
谢怀宁稀奇道:“他们怎么不在白天过来?”
赵吏目讪笑道:“贵人们心思谁说的准,他们想晚上来还能阻着人家不成?”
“据说这次会有南夷国派使者来朝贡,顺道参加围猎,是以规模比以往都要大,恐怕到时候太医院里不当值的医师都得跟着。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去看过围猎,谢吏目你呢?”
谢怀宁点着药材的手未停,抬头笑了笑:“自然也未见过。”
“也是。”赵吏目点点头,看着谢怀宁还不比自己瞧着结实的小身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正好,这次也叫我们长长见识。”
说着,又打了个哈欠。这次他也不再寒暄客套,将手里的药房钥匙交过去,拍了拍脸醒神,走出了御药房。
赵吏目走后不久,白天一起当值的其他两人也到了。
年轻的那个见谢怀宁已经在对账,便拿了块抹布过来帮忙擦柜子,随口问他:“听张御医说,你前些日子是请了长假回去探亲?江南那么远,你怎么不想着将亲眷都接到京都来。”
谢怀宁想着苗岚那张自由散漫的脸,摇头道:“京中规矩多,不方便。”
“倒也是,京中贵人多如牛毛,万一冲撞了哪个,说不好就是全家遭殃,不如南边自在快活。”年纪大的那个点头,看一眼谢怀宁,探究道,“不过老夫认得的南方人,说话多多少少都带着些乡音,谢吏目的官话怎么说的这样好?”
谢怀宁回答:“以前家中要求严,专门请了先生教导功课,其中一位教习先生是京中人,大约是那会练习了一些。”
对面讶异又难掩一丝轻蔑地点头刺他道:“没想到江南小小商人之家也有如此远见。”
谢怀宁意外地抬头他一眼,笑了笑,也不做口舌之争,继续核对药材。
那老头见他不接话,自觉得无趣,又四处溜达了圈,便径自回了后面的耳室休息去了。
年轻那人见人走了,凑过来小声道:“别介意,王吏目前几日在梁相那里触了霉头,这是不晓得从哪听说你是梁相府里食客出身,拿你泄火呢。”
谢怀宁心底猜测梁相发怒应是与陈守易之死脱不了干系,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竟是御前伺候的大太监孙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带了张药方亲自来配药。
年轻人将孙公公迎进来,扫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今上……”
孙公公横他一眼,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道:“刘医士莫多言,按着方子抓药就是,动作麻利些。”
话音未落,一掀眼皮把视线移到后方,居然见到了谢怀宁。他先是一怔,随即竟是一改先前傲气跋扈的样子,笑容满面地走近问候道:“好几日不见,谢吏目这是省亲回来了?”
孙公公是皇帝身边惯用的大太监之一,刘医士在太医院这么久,除了头上的那几个御医,可没听过他在他们这些人有过这样亲切热络的语气。
抓药的手一顿,忍不住用余光看了看谢怀宁。
但谢怀宁虽有意外,脸上却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对着他微微地颔首喊了一声:“昨夜刚回京,难为公公挂念。”
孙公公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的确是有人挂念,但却不是奴才。您瞧这方子,正是前些日子您给奴才配的那服润肺茶,今上尝了很是喜欢,一连饮了几日。太子殿下今儿个早上也特意问了您的名字,说日后要奖赏吏目呢。”
谢怀宁侧头,视线从刘营手里抓的那些药材上掠过,见果然与自己给的那张半分不差,收回了视线微微欠身拱手道:“只是区区之事,下官不敢邀赏。”
“谢吏目过谦了,贵人的赏可从来不是邀来的。能叫天家记住,得到他们的赞赏,那就是天大的本事。是吏目的福气到了。”
孙公公从刘医士手中接过药包,笑眯眯地道,“若是以后吏目平步青云,千万别忘了我当初举荐的功劳就是。”
说罢,朝着他一点头,领着身后的人转身快步又走了。
谢怀宁目送着他人离去,不知想到什么,眉头微微锁了起来。
刘营等人彻底走远了,好奇地凑过来,半是艳羡半是试探:“谢吏目这可真是深藏不露啊,进宫这些年,我还没有见过几次天颜,你都已经给圣上开方子了。”
谢怀宁摇了摇头,淡声道:“那润肺茶原是开给十一殿下宫里的宫婢的,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叫孙公公拿去了,现如今竟又呈给了今上。你方才亲手抓得药也能知道,都是些寻常东西,哪有什么值得念叨的?
孙公公在宫中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说的那些听听就罢了,何必当真往心里去,贻笑大方。”
刘营本来心里嫉妒,但是见谢怀宁清醒通透不卑不亢的样子,那点浅淡的酸意转个念头也就渐渐消散。
太医院里没有朝堂上那么多无聊的尔虞我诈,刘营心中不藏事,又与他说了几句他离开时宫中的趣事,便自己干活去了。
在御药房当值素来清闲,摆弄摆弄药材,看看医书,半日很快便也就过去了。
下值的时候已近午时,谢怀宁一夜几乎未睡,正是困乏的时候,盘算了会儿,绕了小道想要快点回府休息,只是刚路过小花园,却见花园尽头的假山旁,竟有两道身影正一前一后站着,似乎是在说着什么。
穿红衣的那个,眉目昳丽身姿卓然,说话时带着三分笑意,自有一番矜贵的从容不迫。
而在他身边站着的,穿了一身玄黑底绣暗金四爪龙纹锦衣与他身量相仿的,则是个极高大英俊的男人。
眉如剑,目如星,刀劈斧刻的冷峻容貌瞧上去分明还很年轻,气质却沉稳肃杀不似寻常。他微微低垂着眼,神色被正午的艳阳笼着,侧脸轮廓逆着光折射出淡淡白色光晕,刺在旁人眼里反倒越发显得冷厉。
他在此处只静静站着,便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刀,整个人锐利迫人,仿佛容不下半丝柔润温软。
谢怀宁仿佛被他自身所带的压迫感刺到似的微微眯了下眼睛,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转身去走另一条路,但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那边两人突然停下了交谈,同时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出来。”
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摄人冷意,谢怀宁叹了口气,不敢违逆,只能慢慢从廊庭的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踱步挪到两人面前,他也不看他们,略略欠身拱手行了一礼道:“下官不知太子殿下、九殿下在此闲趣赏花,路过惊扰实属无心之失,还请两位殿下宽恕。”
“别人若是冲撞了太子,说的都是请求责罚,这人倒好,好话不说一句开口便是要人宽恕。”晏行舟笑吟吟地看一眼谢怀宁,又望着身侧的晏凤珣,半真半假地打趣道,“三哥,你说这小医官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晏凤珣却没有作声。
他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审视着谢怀宁。许久,直到谢怀宁都忍不住抬眼回望他,他才淡淡收回了视线。
“你说的事我同意了。只一点。”
晏凤珣突然对着晏行舟开口道,明明他的视线已经离开,但谢怀宁却莫名觉得他还在注视着他,叫他心脏有一种叫人攥紧的轻微不适。
“这次随行带着的人……”
晏行舟也似乎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先前的笑意敛了些许,他皱着眉头面色微凝:“三哥?”
谢怀宁轻轻呼吸,却见那双漂亮的凤眼重新将视线落到了他身上。薄唇微动,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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