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法台上几十颗首级到处乱滚,载淳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唏嘘。
他缓缓地走下上马石,对身边的高青二人道:“走吧,剩下的事就交给李大人他们吧。”
高青看见载淳阴沉的脸色:“公子,瞧您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处决这些奸贼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吗,怎么您还闷闷不乐?”
载淳背着手,一边朝人群后面走,一边说道:“高青,我问你,中原民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真的就有那么大的仇恨吗?”
高青一愣:“少、少数民族?”显然他对这个词没太听懂。
载淳解释道:“就是除了中原民族外的其他民族,比如我大清的满蒙,西北边疆的回纥,西南边陲的壮苗等等。”
高青道:“公子怎么突然想到这些?”
载淳道:“别的先不说,就拿这些长毛来说,他们或因自身经历感到不公,或因地方苛税生活艰难,亦或因豪绅欺压苟且偷生,都是走投无路才揭竿而起。”
“待势力逐渐壮大,却把种种都归结于朝廷昏聩,国家破败,官逼民反。”
田海一撇嘴道:“哼,那都是这帮人不安分。”
载淳一摆手:“话不能这么说,不可否认,百姓的日子不好过,这其中有地方政府、朝廷,乃至各级掌权者,包括朕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自顺治元年入关到现在,一共二百三十一年,出现过天地会、红花会、白莲教、太平天国等等大小势力,无一不打着反清复明的口号,尤以长毛最为猖獗,弄出个什么拜上帝教。”
高青皱眉道:“公子,这些反贼虽然势力不小,可是这对抗朝廷,妄图不轨的行径,失败也是必然的。”
载淳道:“你们想一想,反清复明,如果说真的光复大明了,然后呢?吃不上饭的人就有饭吃了?考不上科举的人就能考上了?还是说那些受地方掌权者、豪绅们欺压的百姓,就不会遭受他们欺辱了?”
“我想这些情况还是一样会出现,只是唯一不同的,因为我们是少数民族,更有甚者说我们外族,蛮夷。”
高青道:“公子,既然该发生的依旧躲不掉,那何必破坏眼前的局面呢?”
载淳突然站住,想了想道:“从前的反清复明,只是心理不平衡,绝大多数都是不甘心,不愿意接受大明就这么输给了一个苦寒蛮夷的手里。”
“只是当时大清在圣祖和高宗的励精图治下,四海承平,百姓安居乐业。”
“而现在,因为国家积弱,列强欺辱,百姓对朝廷失去了信心,所以才铤而走险,想要改变不如意的现状。”
“可是谁又能知道,即便是推翻了大清,赶走了我们这些满人,整个国家就不会再次陷入另一个困境中呢!”
田海用力地搓着光头:“哎呀,太麻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哪来那么多的想法。”
载淳微微一笑道:“人心都是不知足的,就拿羊角生他们来说,起义失败,不管原因是什么,心里总有种不服气的想法,总觉得既然成功过,那换个方式就未必不行,所以宁愿冒着身死魂消的危险也要干。”
“其实他们没想明白,个人和国家机器相比,即便胸有宏图大志,心有波涛万丈,也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偶然事件。”
“除非掌握了可以和整个国家对抗的资本,否则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失败。”
话刚说完,就听见在他们身后传来了“啪啪”的鼓掌声。
“小公子见识渊博,思虑通达,令人叹服啊。”
载淳三人同时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一身素色棉袍,头戴毡帽,看着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
见这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载淳一笑:“先生抬爱了,我只是说说自己的看法,当不得什么高论。”
中年人摇头道:“小公子过谦了,困扰世人百年的汉满问题,在小公子口中,竟是另一番景象,倒是解了在下多年的困惑。”
载淳问道:“不知先生有何困惑?”
中年人道:“不知小公子可否赏光,我们坐下详谈如何?”
载淳刚要开口,高青在一旁道:“先生,我们就是路过,一会儿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说着,他拉着载淳就要走。
载淳一把拦下高青:“没关系,时间来得及,我也有些口渴,就和先生坐一会儿也无妨。”
说完,载淳与中年人并排来到了一间茶舍。
来到茶舍,载淳与中年人相对而坐。
载淳看着对面的中年人道:“听先生的口音,不是北方人吧。”
中年人道:“小公子好耳力,鄙人出身贵州人士。”
载淳道:“那还没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中年人笑道:“就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没有什么大名,在下姓张,名之洞。”
载淳听到张之洞这个名字,刚拿起来的茶杯差点没掉在地上,整个人有点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晚清四大名臣。
“你说你是谁?张之洞?可是同治二年的殿前探花张孝达?”
张之洞摆了摆手:“小公子抬爱了。”
载淳有点激动,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张之洞道:“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张先生,真是我的荣幸啊。”
张之洞笑道:“小公子客气了,不知小公子怎么称呼?”
载淳道:“我姓罗,您就叫我在纯吧。”
张之洞道:“敢问罗公子,你也是来看砍头的吗?”
载淳道:“是啊,一次砍这么多人,还真是头一次见。”
张之洞叹气道:“哎,如今朝廷纷乱,内忧外患,本就不易。却有这些歹人为虎作伥,犯上作乱,把主意打到了陛下身上,着实可恶。”
田海在一旁插嘴道:“哼,这些王八蛋,都不是好东西。”
载淳冲田海狠狠地瞪了一眼,转头对着张之洞尴尬地笑道:“张先生见笑了。”
张之洞笑道:“哈哈,无妨,这位兄弟心直口快,倒也是性情中人。”
载淳道:“不知先生现在身居何位,在哪里高就啊?”
张之洞喝了口茶道:“没有什么高就,张某现在任四川学政。”
载淳道:“那先生来京城是公干还是探亲呢?”
张之洞道:“张某是随总督大人进京办事,听说今天有热闹,就来看看。”
载淳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那刚才先生说我为您解了多年的困惑,不知是什么?”
张之洞看着载淳,眼中透出些期待地道:“先不说这个,张某想请教罗公子一事,不知可否赐教。”
载淳一摆手,不好意思地道:“当朝探花让我赐教,真是太抬举我了,赐教可是不敢,分享一下心得倒是可以。”
张之洞眯眼一笑:“刚才在街市上,听见罗公子对满汉之间的分析颇有见地,张某也有一事困惑了很久。”
载淳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先生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
张之洞又喝了口茶,表情渐渐变得凝重:“当今皇上大病初愈,本该主持朝纲,可太后却仍然把持朝政,虽有传闻正月一过即可还政,可这中间会不会有变数却不得而知,不知罗公子对此有何看法?”
载淳听张之洞说完,微微闭上双眼,脑海中飞速转动。
且不说张之洞这么问,是不是有什么图谋,就算只是出于单纯的关心,关心他这个皇上,这些话说出来就很危险,更何况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现在这个时间,归政这个话题显然是朝中最敏感的,没有之一。
不仅触碰了慈禧的逆鳞,现在因为载澄的死,奕訢也成为了这里面的一个巨大的变数,不知道这枚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炸,怎么炸。
无论哪方势力,都在观望着慈禧会怎么做,奕訢会怎么做,而他这个皇帝又要怎么接招。
载淳缓缓睁开了双眼,对着张之洞微微一笑:“张先生,你这胆子可是不小啊,就不怕引火烧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