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逃脱

洛回雪不敢问,她宁可相信这个男人最初的目的是好心救人,是她自己不问青红皂白把他错认成顾流风。

谁料扣在右肩的手寸寸上移,五指顺着脖颈抚上她的耳垂,指尖轻点,恰巧压在她耳后的红痣上。

他的手指很凉,来回摩挲微微凸起的小点,激得她忍不住颤栗。

恐惧的颤栗。

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好在对方只是摸,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更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他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胎记在哪里,这处隐秘的记号不但顾流风,连她的亲弟弟都不知晓。

洛回雪瞪圆了眼眸,拼命想要看清眼他的脸,然而却只有一片空寂的虚无。

内心的震惊此时远远大过被轻薄的羞恼与惊恐,但她不敢轻举妄动。

若此时自己大吵大闹,定然引人注目,最后两败俱伤。

她不愿将事情闹大。

今年孝期一过,两家的婚事便要提上议程。

顾家与洛家一样是书香门第,重规矩,守礼法,这个节骨眼上她若是被发现与别的男子有肌肤之亲,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周围又黑又乱,大伙没精力关注其他事。

她刚才还期盼顾流风马上到,眼下只想趁他没来之前挣脱对方的桎梏,在混入人群中,当做无事发生。

与被轻薄的委屈相比,息事宁人是最好的选择。

洛回雪正想着如何骗对方松手,而黑暗中的盛令辞将她蹙眉沉思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与她的夜盲症相反,盛令辞拥有极强的夜视能力,他一眼便在黑暗的人群中锁定了她。

灯烛俱灭瞬间,他想也没想地冲上二楼寻找洛回雪。

救下她后,出于礼仪应该马上离开才是。

谁曾想洛回雪却误会自己是顾流风。

柔软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角,靠在他肩膀的发梢散着幽兰香。

洛回雪全身都在发抖。

她是那样害怕,像一只在暴风雨中寻求庇护的雏鸟,而他是她唯一能找到的依靠。

借黑暗做掩护,那一刻,盛令辞陡然生出强烈又陌生的念头。

她需要他。

他要保护她。

盛令辞清楚她是少时同窗顾流风的青梅竹马,最该保护洛回雪的人不是他。

然今日他与洛回雪四目交汇瞬间,不知怎么的,胸口骤然一缩,没由来泛疼。

惋惜,心疼,愧疚,后悔。

诸多情绪如湖中翻滚的浪潮交替在胸膛涌动,他需得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几乎失态的表情。

待看清她的脸后,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洛回雪瞬间与梦中模糊的人影重合。

这个梦已经困扰他近一个月,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盛令辞罕见地迷茫了。

他笼统只见过洛回雪三次,每次她都是与顾流风一道,两人碰见时仅颔首示意,旋即不是洛回雪退让,便是他回避。

他们从未说过一句话,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但盛令辞离京数年,仍能记住她的脸。

他垂眸凝视,洛回雪薄如蝉翼的长睫急速抖动着。

掌下的身躯僵硬如冷石,他猛然察觉自己刚刚对好友的未婚妻做了什么逾矩的事情。

指尖像触电般收回,握住她腰的手也不自觉放松。

盛令辞此时内心的震惊一点也不比洛回雪少,她连耳后的红痣都与梦中人相同。

位置,大小,乃至手中的触感都分毫不差。

但不可否认在救下她后,他节奏乱了一晚的心终于平复,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

洛回雪感受到对方松开些许力气,趁机提出上面危险,先下去避险。

“再不下去,等会你的朋友要上来寻我们了。”

她尽可能地克制自己颤抖的嗓音,暗示他再不松手会有被人发现的风险。不信这个登徒子不怕。

洛回雪再次尝试推人,没想到成功拉开距离。

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也不管自己会不会被绊倒。

现在这位“救命恩人”比任何危险都让她害怕。

谁料还没有走完一步,右手手腕被擒住。

她登时身形一晃,差点尖叫着甩开,不过好在声音出口的最后一刻止住了。

“流风,你抓疼我了。”洛回雪眼角沁出了泪,不过不是被疼的,而是被吓的。

就差一点点。

男人的虎口松了松,她仍然无法挣脱,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一个人。

“流风,我听见盛世子在唤你的名字。”洛回雪搬出盛令辞:“你们是至交好友,他肯定担心你的安全,咱们快下去,别麻烦他上来一趟。”

京都世家子弟也有三六九等之分,而武定侯独子盛令辞是站在世家公子的顶端。

他的父亲是武定侯,他的姑姑是太子生母,他本人还是太子伴读。

十四岁随父出征平定乌拉叛乱被封为宣威将军,十六岁独自帅军驱逐异族,大胜而归晋升云麾将军。

她企图用盛世子的名号呵退来人。京城人人皆知他是个规言矩步的端方君子,公正严肃,最纨绔的子弟在他面前也不敢放肆。

男人的手僵了僵,旋即一股不容拒绝的外力扯着她前行。

洛回雪还来不及反抗已被带到楼梯入口,手被放在木质扶栏上的瞬间,禁锢她的力道同时消失。

他走了。

洛回雪脑中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她长舒一口气,心里后怕得紧,回过神发现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风一吹,她难以抑制地打了个觳觫。

洛回雪赶忙扶着雕花镂空扶梯慌张跑下楼。

虽然那登徒子放了自己,可保不准又起歹念,她现在只想赶紧找到顾流风。

盛令辞站在楼道入口,手里攥住一枚香囊,目送洛回雪离开。

好几次看见她因慌乱差点被自己绊倒,他的拳头也跟着一紧一松。

在确认洛回雪安全到一楼后,盛令辞提着的心才堪堪落地,登时转身往船头跑。

翻身借力一跃而下,他稳稳当当落在一层船舱外空地处,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躁动的喧闹。

盛令辞踏在被浪打湿的甲板上,游刃有余地避开不时飞溅的水花。

等他从船头踏入舱内时,洛回雪恰好从船尾进入他的视线。

“诸位稍安勿躁。”盛令辞扬声,同时从怀中拿出一枚特质的火折子吹燃。

光让六神无主的人群瞬间安静,他们齐齐望向盛令辞。

“方才我去外面察看了一圈,是风浪吹灭灯烛,好在花灯用了防水材质,再点上便是。”

盛令辞的声音如山间清泉,顷刻间浇灭众人的焦躁,他们像找到主心骨一般慢慢镇定下来。

他素有威望,他一发话大家自发行动起来,找火石的,取灯的,一楼很快重新恢复光明。

洛回雪对盛令辞跟随的视线毫无所觉,满心只有顾流风。

“雪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顾流风先一步到洛回雪,满脸担忧看着她。

“流风,我……”洛回雪未语先含泪,双眸晕满水光。

劫后余生,她有太多的委屈和害怕想跟顾流风诉说,却在这一刻不知从何处起头。

“雪儿,你别哭,是不是吓到了。”顾流风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方白帕递上。

洛回雪接过,轻拭眼尾,却无法完全抹去眼角晶莹。

澄澈美眸中仿佛起了一场大雾,朦胧氤氲,惹人忍不住陷入一场雾里看花。

饶是顾流风与洛回雪相处多年,也仍不免被此刻美人垂泪的模样所惊艳。

弱柳迎风,纤弱娇楚,谁人看了都会软了心,柔了肠,心生怜惜。

顾流风望着这张泫然欲泣的面容,正欲伸手安抚一番,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呼。

“顾公子,可算找到你了。”来人正是在二层对顾流风青眼有加的女子。

“王小姐,请问还有什么事。”顾流风手一顿,转身面朝来人。

他收回手的瞬间,洛回雪眸中的晶光黯了下来。

“方才多谢顾公子的救命之恩。”王静思对着顾流风盈盈福身,眼波流转间是毫不掩饰的倾慕。

顾流风虚虚一抬,谦笑道:“王小姐言重了,在下只不过是扶了一把,举手之劳而已。”

“对顾公子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则是生死一线。”王静思故意提高声调:“等回去后,我一定告诉父亲,再亲自登门致谢。”

言语间,她不经意睨了眼站在旁边的洛回雪,下颌挑衅似的轻扬。

洛回雪抿了抿唇,压下眼眶温热的涩意,眼神淡漠。

她不会怀疑顾流风,这是对他的侮辱,更是对两人情谊的轻视。

王静思见一计不成,故意朝洛回雪方向走,行至跟前忽然向后仰,嘴里发出夸张的惊呼:“救命!”

顾流风下意识伸手去捞,王静思趁势撞进他的怀里,双臂环在脖颈,两人挨得十分紧密。

骚动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有一小部分人围了过来,纷纷询问发生何事。

洛回雪也是一头雾水,她也不明白为何王静思会忽然滑倒,然而在看见两人亲密的模样时不可抑制地胸口发闷,眉头轻蹙。

王静思依依不舍地从顾流风怀里起来,见人群聚拢,忽地对洛回雪发难。

“洛小姐,你为何要伸腿绊倒我。”王静思恼羞成怒:“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做这等下作事!”

洛回雪茫然望向王静思,看到她满满恶意。

她没有急着解释,而是越过王静思看向顾流风,发现他眼里满是疑惑,似乎觉着这件事有蹊跷。

洛回雪收回目光,平静道:“我没有。”

王静思早有后手,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她的同伴立刻帮她作证:“我亲眼所见,你伸了左脚。”

洛回雪还想说什么,顾流风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息事宁人道:“王小姐,雪儿肯定不是故意的。”

洛回雪目光微沉,胸腔凝聚了一团气,眉头紧皱,张口欲辩驳。

“雪儿,她是户部尚书嫡女。”顾流风侧头压低声音,哄她道:“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先认个错,回去我再好好补偿你。”

户部尚书,是顾家的上司。

洛回雪藏在袖中的五指猛然攥紧,指尖陷入掌心,双唇绷成一条直线,怎么也无法开口。

“雪儿……”顾流风对她的倔强满是不赞同。

她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即便有办法证明自己是被冤枉的,但顾流风要的不是洗刷冤屈,而是平息王静思的愤怒。

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他不愿意得罪别人,便选择让她委屈。

凉风飕飕拂面而来,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衣衫,侵入她的皮骨,如同一把把冰冷的小刀寸寸割心,痛得鲜血淋漓。

洛回雪眼神挣扎,最终败在顾流风恳求的目光下,她认命般地闭了闭眼,颤抖地放开被咬得发白的唇瓣,僵硬开口。

“我……”

“王小姐,恕在下愚昧,你的方向是前行。”

盛令辞自人群中走来,他所过之处大伙默契地后退一步,顷刻间水泄不通的人流中空出一条甬道。

他与顾流风并肩而立,高大的身影完全挡住洛回雪瘦弱的身躯。

“若真是洛小姐伸了脚,你应当是前倾摔倒,而非后滑。”

盛令辞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山泉击玉石,清亮温润,掷地有声。

一瞬间,洛回雪身边围绕的泠泠寒风骤然凝固,化作细碎暖阳,温柔地抚平心中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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